饶了我的耳朵吧——余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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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乐家席慕德女士有一次搭计程车,车 上正大放流行曲。她请司机调低一点, 司机说:“你不喜欢音乐吗?”席慕德 说:“是啊,我不喜欢音乐。”

一位音乐家面对这样的问题,真可谓啼 笑皆非了。首先,音乐的种类很多,在台湾的社会最具恶势力的一种,虽然也叫做音乐,却非顾曲周郎所愿聆听。其 次,音乐之美并不取决于音量之高低。 有些人听“音响”,其实是在玩机器,而 非听音乐。计程车内的空间,闭塞而小,哪用如此锣鼓喧天?再次,音乐并 非空气,不像呼吸那样分秒必需。难道 每坐一次计程车,都要强迫给听一次音乐吗?其实,终日弦乐不辍的人,未必 真正爱好音乐。

在欧美与日本,计程车上例皆不放音乐。火车上也是如此,只有西班牙是例 外。我乘火车旅行过的国家,包括瑞 典、丹麦、西德、法国、英国、美国、 加拿大、日本,火车上的扩音器只用来 播报站名,却与音乐无关。不知道什么 缘故,台湾的火车上总爱供应音乐。论 品质,则时而国乐,时而西方的轻音 乐,时而台湾特产的流行曲,像是一杯 劣质的鸡尾酒。论音量,虽然不算喧吵,却也不让人耳根清静,无法安心睡 觉或思考。

听说有一次夏志清和无名氏在自强号上 交谈,夏志清嫌音乐扰人,请车长小姐 调低,她正忙于他事,未加理会。夏志 清受不了,就地朝她一跪,再申前请。 音乐终于调低,两位作家欣然重拾论 题。但是不久音乐嘈嘈再起,夏志清对 无名氏说:“这次轮到你去跪了。”

台湾的火车上,一方面播请乘客约束自己的孩子,勿任喧哗,另一方面却又不 断自播音乐,实在矛盾。我在火车上总 是尽量容忍,用软纸塞起耳朵,但是也 只能使音量稍低,不能杜绝。最近忍无 可忍,也在拒吸二手烟的精神下,向列 车长送上请求的字条。字条是这样写的:

列车长先生:从高雄到嘉义,车上一直在播音乐,令我无法入梦或思考。不知能否将音量调低,让乘客的耳朵有机会休息?


 

三分钟后,音乐整个关掉了,我得以享受安静的幸福,直到台北。我那字条是署了名的,也不知道那一班自强号关掉音乐,究竟是由于我的名字,还是由于列车长有纳言的精神。

要是有人以为我讨厌音乐,就大大误会了。相反地,我是音乐的信徒,对音乐不但具有热情,更具有信仰与虔敬。国乐的清雅,西方古典的宏富,民谣的纯真,摇滚乐的奔放,爵士的即兴自如, 南欧的热烈,中乐和印度的迷幻,都能够令我感发兴起或辗转低回。惟其如此,我才主张要么不听音乐,要听,必须有一点诚意、敬意。要是在不当的场 合滥用音乐,那不但对音乐是不敬,对 不想听的人也是一种无礼。我觉得,如 果是好音乐,无论是器乐或是声乐,都 值得放下别的事情来,聚精会神地聆 听。音乐有它本身的价值,对我们的心 境、性情、品格能起正面的作用。但是 今日社会的风气,却把音乐当作排遣无聊的玩物,其作用不会超过口香糖,不然便是把它当作烘托气氛点缀热闹的装 饰,其作用只像是霓虹灯。

音乐的反义词不是寂静,是噪音。敏锐 的心灵欣赏音乐,更欣赏寂静。其实一 个人要是不能享受寂静,恐怕也就享受 不了音乐。我相信,凡是伟大的音乐, 莫不令人感到无上的宁静,所以在《公元2001年太空漫游记》里,太空人在星 际所听的音乐,正是巴哈。


 

寂静,是一切智慧的来源。达摩面壁, 面对的正是寂静的空无。一个人在寂静 之际,其实面对的是自己,他不得不跟 自己对话。那种绝境很可怕的,非普通 的心灵所能承担,因此他需要一点声响 来解除困绝。但是另一方面,聆听高妙 或宏大的音乐,其实是面对一个伟大的 灵魂,这境地同样不是普通人所能承 担。因此他被迫在寂静与音乐之外另谋 出路:那出路也叫做“音乐”,其实是一 种介于音乐与噪音之间的东西,一种散 漫而软弱的“时间”。

托马斯·曼在《魔山》里曾说:“音乐不 但鼓动了时间,更鼓动我们以最精妙的 方式去享受时间。”这当然是指精妙的音 乐,因为精妙的音乐才能把时间安排得 恰到好处,让我们恰如其分地去欣赏时 间,时间形成的旋律与节奏。相反地, 软弱的音乐———就算它是音乐吧———不但懈怠了时间,也令我们懈怠了对时 间的敏感。

将近两千四百年前,柏拉图早就在担心 了。他说:“音乐与节拍使心灵与躯体优 美而健康;不过呢,太多的音乐正如太 多的运动,也有其危害。只做一位运动 员,可能沦为蛮人;只做一位乐师呢, 也会‘软化得一无好处”他这番话未必 全对,但是太多的音乐会造成危害,这 一点却值得我们警惕。

饶了我的耳朵吧,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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