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廷

公元20世纪的最后一天徐徐降下夜幕，冬日最后一抹落霞消失了，时辰悄然进入千禧除夕。

从普济寺出来，我们应主人之约，径直去燕飨本千年最后的晚餐。

朔风呼呼、海涛哗哗，在上苍与大海的合力推动下，整座普陀山岛宛如一架摇床晃悠。

拐进一条清朝留下的石板老街，这街原名朴拙得可爱，叫“横直街”，可惜今称“香华街”。街很短，横直加起来不足三百米，但极
具海市特色，街边一家接一家吃海鲜的小铺，铺前皆摆几只盛满水的大盆，盆中养着活蹦乱爬的海产的鱼、蟹、虾，吃客来了，活抓活烹，烹熟了下酒，满街飘溢着醉人的鲜香。

忽生一问，不知斯岛诸多吃斋僧尼如何受得了这等荤腥的诱惑？

我们的千禧宴当然不会设在这样的街边小铺。穿过横直老街，来到一条宽大新街，街边有连畴接陇的青翠草坪，草坪后有鳞次栉比的橙红酒楼。

此生无数次走进酒楼，可哪一次也比不上这一次情味独好，毕竟是“千年等一回”啊。

盛满葡萄美酒的玻璃杯，在夜灯里泛出紫红的光。举杯时我说了一句动情话：“朋友们，今夜明晨，我们在普陀山跨千年，一定会成为美好的故事，沉淀在今后人生的红尘里，也许到遥远的下一个千禧年，被子孙们发掘出来，编进古老的传说。”

这宴，大家喝的全是“干红”， 频频的碰杯声夹在滔滔的笑闹里。

美酒有似海潮，一潮一潮涌进人们畅开的腹囊。

我依稀记得自己喝了两斤多，慢慢地，“干红”的后劲上来了，顿觉成仙，凡间事一概忘却。

喝完，被主人请去舞厅，我跌跌撞撞跳了三五曲，两腿一软，咚的坐到地板上，差点就此睡着。

零点钟响，大家抚掌击节同唱《难忘今宵》，熏熏然跨入新千年。

跨入新千年其实凡俗如故，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回宾馆、入睡府、但等曙光。

远远的，一声清亮鸡啼，像天赖清啭。

我方醒，窜入脑际第一意识——赶快起床迎日出。

也不统一行动了，穿衣洗漱快的先出，慢的后出；年轻腿快的舍近求远，年长腿慢的逐近弃远。

普陀的“百步沙”、“千步沙”、“朝阳洞”、“佛顶山”都是迎日出绝佳处，而“百步沙”离我们住地最近。

天上熹微朦胧，一钩冷月，几点凉星。环山公路上好多赶日出的人，南腔北调，前呼后应，人声夹在涛声里，被海风吹扬，一阵阵，在路边清幽的山林里怪中听地回荡。

沿着随低矮山势迂缓下展的环山公路躜行，很快，一片极其神秀的沙滩呈现在日出前青灰的天色里，那就是“百步沙”。见过很多沙滩，可没见过与山与海如此相融相依的沙滩——不仅有两脉青丘将其捧拥，且有一岬从其中央向东直插海际，形成诡异的礁岩堆积地貌。临海，岬端赫然隆起一方巨岩岿似峻宇，击涛斩浪至大至刚，因以师人，故古遗篆刻“师石”，今筑钢混“师石亭”。而海与滩的亲昵，更显出万般柔情，澄碧的波一遍遍舔舐、一遍遍淘洗，使其沙软如棉、嫩如脂、净如玉、平如席，太像一弯舞娘坦露的肚皮，赤脚踏上去，心酥兮魂销。尤其精妙绝伦的是，在“百步沙”正东约5公里的汪洋中，有一座形同卧佛的洛迦山，在佛典中载为观音发迹圣地，每天朝阳又恰巧从那里升起，真乃造化之大观。

有禅诗为证：“浪影千寻白，潮痕一片情。凡心淘汰尽，黄沙净绝尘。”

于是，沙滩的岬岩成了看日出的天然望台，上面站满了人，无数的照相机和摄相机对着东方。

东方的海天浮着淡淡的雾霭，形同卧佛的洛迦山安详地躺在那里。我们在海阔天空中等待，等待千年一回的时刻。海风展衣，海浪荡神，心像亢奋的海燕，在浩瀚的海空中急窜飞翔。

渐次，海平线上的东天，铺出了一床广袤的云絮。我在凝望中幻觉，那是一张待产的天床，海天的骄子将要在那里降生，而洛迦山——那尊巨大的卧佛，正似临盆的产妇躺在云絮下，静静地，纹丝不动。

俄儿，在卧佛的身旁，像流出了产血，云絮染上了鲜亮的血色。

慢慢的，血色在云絮中浸染开来，云絮红成了一大片。

忽然，从云絮的夹层里透射出一缕耀眼的金光，那是新千年第一缕曙光。

顿时，红云镶上了金边，碧波镶上了金边，黛青的洛迦山也镶上了金边，浑如在广袤的产床旁亮起了一盏聚光灯，整个苍穹都聚光在东天的海平线上，最亮点正好在卧佛腹下的凹处，旭日果真要从那里升起！

东天血色的云絮悄然散开，散成了金色的霞光，滞留在天上的星月暗淡了，天穹的灰色渐成了紫色。

海风变得轻轻，海浪变得轻轻，看日出的人群肃静了，连飞翔的海燕也不再飞翔，大自然屏住了呼吸。

看，从大佛的腹下的凹处，旭日像一团带着血红包衣的胎儿，一点一点生出来。随着日的诞生，光似在沸腾，云似在沸腾，海似在沸腾，大气似在沸腾，大千世界在沸腾中充满光明。

很多人合掌为新世纪、新千年祈祷，更多人不停地按动照相机的快门，留住这无比壮丽的千禧瞬间。

我也在这瞬间与旭日照了好几张合影，有抱日的，有托日的，还有头顶太阳光环的。从文革活过来一直不敢奢望与太阳合影，千禧一高兴不觉合影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