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妈拉个巴
个人日记
奉天“妈拉个巴子”
——《老廷游卷》一则
出小故宫便问T科哪里是繁华的街,T科指小故宫前面的中街路说:“这儿就有大超市和步行街”。
女士们听了雀跃蝶飞,几张樱桃嘴同时抢着说自己想买这想买那的。
T科笑道:“你们莫把沈阳的商品全整回去了哈。”
领队约定两小时后集合。几个不想逛街的男人坐在车子里抽烟。
我把这两个小时看得金贵,因为想到沈阳除“野猪皮”努尔哈赤之外还有一位惊天动地的故人值得去拜竭。他比“野猪皮”小500多岁,旧称“东北王”,他的故址叫“大帅府”,T科说“大帅府”离故宫不远。
买了一张沈阳城区的地图,按图索骥,从中街路拐到东顺路,再拐到朝阳街,找到了“帅府巷”,走进巷去,便见“帅府广场”。在绿树婆娑、草坪如茵中,一座残破的影壁瞬间揪住了我目光,恰如一个硕大的历史感叹号孑立于现代文明的画面里。壁高8米,宽6米,壁砖被岁月啃得裂痕斑斑、空洞累累,壁面居然残留着一抹抹搭建民房时留下的水泥污痕,甚至依稀可见“文革”狰狞的标语。老壁的破旧与广场的亮丽,形成强烈的视觉反差。
我记得见过一篇资料,大意说“帅府”在其亡主后,曾相继被日本军奉天司令部、国民党接收大员、国民党市党部、中央图书馆奉天分馆等占用过;解放后,“名誉上把帅府产权划为少帅所有,实际上却有更多的文痞单位肆无忌惮地窃踞蚕食,周边则搭满了民房”。再后来,人们良知渐长,给“帅府”戴了一顶“全国优秀建筑群”桂冠,定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拆了周边的民房,部分建筑得以整修并对外开放。
影壁的背后是“帅府”西院的大门,门宇高拔、青墙厚重,黛瓦的门檐、朱漆的廊柱、宽敞的台阶,大门的左右侧有两只精镂的抱鼓石和一对活灵活现的石雕狮。但一看门上招牌,却并无“帅府”字样,而是“辽宁省近现代史博物馆”和“张学良故居陈列馆”。
为什么挂这样的两块招牌?难道“帅府”与大帅无关?稍谙近代史便知,大帅叫张作霖。
见一位悠闲溜弯的大爷,我故意上前讨问:“大爷,这是帅府么?”
大爷说:“是呀。”
我又问:“那为啥不挂帅府的招牌?”
大爷朗笑:“呵呵,这就是政治啰。”
大爷接说一句:“可俺老沈阳仍叫它‘大帅府’,东北人忘不了那老疙瘩。”
大爷的话使我顿觉一种东北人的率直。
不管政治家如何讲究,史实终归应受到尊重。“大帅府”是大帅建的,张学良是大帅的儿子,即使老子干了镇压同盟会和杀害李大钊的坏事,被定性为“反动军阀”;即使儿子干了东北易帜和西安捉蒋的好事,被定性为“千古功臣”,可也不至于要在一处国家级文物的招牌上做文章吧?倘说考虑政治,“野猪皮”干的坏事会比“妈拉个巴子”少吗?那“小故宫”也当更名为陈列馆之类?笑话。
我太想买一张门票进帅府看看,但离归队时间只剩20分钟,便又问大爷:“大爷,进帅府参观一般要多长时间?”
大爷说:“哎哟,这里面大啰,有东、中、西三院,占地3万平方米,同半个沈阳故宫差不多,进去瞅瞅少说也得两钟头。”
我叹气:“咳,时间来不及了,真遗憾。”
大爷说:“那你下次还得来,不进帅府不算到沈阳。这嘎哒过去是俺东北的最高司令部,中院三进四合,一色的王府建筑;东院是花园和大小青楼,大青楼是东北王的官邸,罗马式,贼气派;墙外还有赵四小姐楼、帅府舞厅、边业银行。”大爷一口气给我介绍了许多。
很高兴能碰上一位喜欢唠嗑的东北大爷,游途中能有机会跟当地老人唠嗑,不啻是一次难能可贵的采风。
我赶紧掏出香烟恭敬大爷一支,并点上火,他吧唧一口:“哟,这烟味纯,南方烟?”我说:“江西烟。”大爷问:“你江西人?好地方。头次来东北吧?”我点头,他又问:“咋对东北王感兴趣?”我说:“真想听您唠唠。”
大爷来劲了,往青墙根一蹲,巴掌把嘴一抹:“要说这东北王吧,俺祖父曾当过他的火头军哩,俺从小熟听他的故事。书上写他是奉天海城人,其实是盘锦人,生在光绪元年。别看他一辈子当过数不清的大官,可原先家穷,8岁就给人放猪,饿得身瘦个小,可怜想读书只有躲到私塾的窗外去偷听,被好心的塾师发现就免费收教他,初通点文墨又碰上爹被人杀了,娘带他流落营口,卖包子、做木匠、学相马,中日甲午战争爆发,他投毅军打日本,因为敢打敢拼,很快当了伍长。”
我笑道:“看来奉天东北王跟盛京野猪皮身世差不多。”
大爷一拍咯了盖儿:“不对,野猪皮是造反,东北王是落草,野猪皮的老子是明朝的将领嘛,并有祖父的甲胄人马继承,东北王有啥?啥背景没有。一个穷疙里的流浪儿,寒碜得找个乡下婆姨都整‘倒插门’,住在岳丈家混饭吃。又因给绿林相马被人告发蹲了大牢。蹲牢出来他一气之下去当胡子,虽不几年就主动受了知府的招安,编为府巡警营马队的帮带、统带,可整了一身尿性,开口闭口‘妈拉个巴子’。一次赌博,他输光了钱,骂一句‘妈拉个巴子’,拔刀划拉下自己一块腿肉撂到桌上下注,吓得在场赌徒全二虎叭鸡的。后来当了大帅,一天遛弯遛到一拐角,突然被一嗓‘卖包子叻’的喊声吓一跳,顿时便叫保镖把那卖包子的捆了,说要亲自把人家毙了,朝天叭一枪,吓得那卖包子的屎一裤裆,他骂一句‘妈拉个巴子’说:‘你吓我一下,我也吓你一下,咱俩扯平了,‘滚犊子吧。’说完哈哈一笑,把那卖包子的给放了。”
我听得入神,泥蹲如痴,不小心把燃着的烟蒂碰到裤脚上,把一条上好的西裤燎了一小洞。大爷急忙帮我拍打,我连说没关系没关系。的确没关系,听了如此精彩的故事,裤子燎一大洞也值。
不知别人以为如何,我以为大爷把“尿性”一词用在“妈拉个巴子“身上特生动。
尿性,乃东北土话,“有骨气、真汉子”的意思。“妈拉个巴子”混迹在一个群雄争霸、血光泡沫的时代,推翻几千年的帝制,恐怕比“春秋战国”还要动乱。那时,“东北地处红、白两个帝国之间”,闯关东又人族混杂,导致绿林丛生、胡子密集,一批乱世枭雄应运而生。沦陷于日寇后,义勇军主要一部来源于胡子,东北抗战第一人马占山也出身于胡子,“妈拉个巴子”对老百姓说:“都说我张作霖当过胡子,我他妈拿过谁家一个扫帚疙瘩,死后也要入十八层地狱去脱驴变马还人家。”有资料说“他不但不危害百姓,而且建立联村保安队,把地盘治安控制得井井有条。”
大爷小声曲咕:“他当几年胡子可背了千古骂名,俺就整不明白,咱编历史咋就不能对人家整个三七开呢?还有骂他‘亲日’,骂得狗血淋头!可要俺说,从他第一次投毅军打日本,到最后被日本人设陷炸死,他当过清朝的奉省地方最高军事长官、袁世凯的盛武将军兼巡按使、北京政府的奉天督军兼东三省的巡阅使,最后官至北京政府陆、海军大元帅,成为中华民国的最高统治者,应该是包源儿的大权在握吧?但从没有跟小鼻子签订过一条丧权辱国的条约,也没有出卖一点儿实际的利益,更没有从东北退却一步,夹在大鼻子和小鼻子之间周旋。他缺钱少枪的,要守住东北这块地盘有多难呀!他开矿山、开银行、办工厂、办大学、修铁路,而且把海、陆、空军全整了,把东北整得刚刚的,现在的东北老工业基地,不就是他垫的底儿?俺听祖父讲,民国初年那阵,东北大学教授的工资要翻北京大学好几翻呢,扒拉得多少人闯关东了?连梁漱冥、梁思成、章士钊那样的顶尖人才都扒拉来了,当年清华的校长也跑到东北大学来任教。如果他不死,备不住关东军还难在俺东北成啥气候的,关东军在东北成不了气候,那场侵华战争就打不起来。你说呢?”
看来,这位大爷真是饱学之人,对东北的近代史料如数家私。我长期受传统教育,历史又学得差,更没有大爷那份敞亮的心性,根本不敢置喙“千秋功罪”的评说,只得小心借孙中山的一句话:“搞三民主义这么些年,民生竟还不如东北的张氏父子。”来回复大爷。
避开话题,我问大爷啥叫“大鼻子”、“小鼻子”?
大爷说,过去东北人管俄国佬叫“大鼻子”,日本佬叫“小鼻子”,“两鼻子是两强盗,都想独吞俺东北。那年头东北这块肥肉呀,是谁见了谁熬啃。”
看时间已经不允许再耽搁,便一再向大爷恭敬道谢、道别,一再邀请他“到俺们庐山那嘎哒去溜达”,并留给他一个自己的联系电话号码。
归队一路回味,心想干脆把大帅叫“妈拉个巴子”挺好,就算是句骂人的粗话,骂骂他又有何妨?一如骂“人民公敌”、骂“纸老虎”,反正他也是当代该骂之人。
但又一想,西汉贾宜写《过秦论》,写秦孝公“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那样的野性勃勃,也通篇不见切齿骂人之语。呜呼,非怪《过秦论》会成为历代帝王谋臣的必修之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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