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云听海

第二天天没亮，二牛就和青橘挑着筐，拿着锯子、镰刀、斧头来到了山上。二牛昨天还告诉青橘村子两里开外的地方开了一家土窑厂，专门收购山上的马尾松烧制木炭。如果青橘不怕苦，就早些来约他。青橘当然不会做缩头乌龟，她如约前往。

二牛带着青橘来到他选中的树林，放下器具，他并没有急着砍伐，而是指着林子边上的一片土壤对青橘说：“你看那里，那可不是一块普通的土地，那里就是我设置在野外的蜈蚣养殖基地，其实也就是诱捕池。这层土下面被我埋上了许多蜈蚣爱吃的饵料，还有砖块、瓦片儿、烂草等供蜈蚣藏身的东西，每过几天，我都可以来选种，选出最优良的蜈蚣带回去繁殖。这样不用多久，我的养殖基地就会欣欣向荣了！”

青橘不住赞叹二牛真有办法，“看来就是在农村待着也得有知识懂技术才行啊。”青橘感叹道，“你将来就是麦林岗的首屈一指的蜈蚣将军！”

二牛憨笑几声，也夸奖青橘说：“那你就是麦林岗独一无二的猪婆！”

“好啊，我夸你将军，你竟骂我是猪婆！”

“不是猪婆？那就是猪西施！”

“你还是在骂我！”

“人家卖豆腐的叫豆腐西施，你养猪不就叫猪西施么！”

“二牛哥，什么时候把种猪买回来？”

“过几天吧，邻村姚二婶家的仔猪过几天才满月。”

……

二牛和青橘就这样边说边笑边劳作，即便是树枝挂伤了皮肤他们也没觉得痛。清晨的山野是宁静的，薄雾给松林披上了蒙蒙的轻纱，二牛看着晨雾中的青橘，美丽得就像一个披着婚纱的新娘。

这些与青橘一起劳作的日子，后来成为二牛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只是他们不知道，有另外一个人也在这个美丽的早晨，从他们不远处的小路经过。她就是赶早去朱家河集市卖鸡蛋的远山娘。远山娘听见了二牛与青橘的声音，虽然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但她听得出来他们的欢喜。远山娘心里隐隐不快，虽说二牛以前也常常与青橘一起玩耍，但那都是定亲以前的事，况且远山也基本上跟他们在一块儿。现在青橘是与远山订了亲的人，远山又不在家，青橘还这样与二牛走这样近，很有些不成体统。远山娘是喜欢青橘，可正因为喜欢就更不能容忍她和别的男孩子在一起。

不过，在欢笑声中，远山娘也听到了砍柴的声音。也难为了青橘这丫头，从小被爹娘宠得娇滴滴的，现在为了远山竟也舍得吃这么大的苦。这些活儿没个男人帮衬也是没法干的，村里除了二牛也没个合适的人选了。远山爹啊，没有你，家里也有好多事没法干啊，你也不帮帮我啊！你还没给你的娘送终呢，你的一儿两女都还没成人呢，你怎么就忍心撒手不管了啊……你叫我一个人怎么撑得起……想起这些无处可诉的苦痛，远山娘不禁又雨泪潸然，她一路抹着泪，一路蹒跚地走着，瘦削的背影在薄雾里渐渐远去。

青橘爹从武汉回来了，才一进屋，青橘就兴致勃勃地拉着她爹来到猪圈。当青橘爹看到猪圈里挤在一块抢食的五只猪仔时，不仅没有高兴，反而蹙紧了眉头。

“怎么了，爹？这猪仔是二牛哥帮我从姚二婶家抱回来的，姚二婶人真好，让我赊账呢，说我可以等猪出栏卖了钱再付账。”青橘解释说。

青橘爹轻轻叹了口气，还是没说话。

青橘又说：“爹，我知道，你是担心以后拿什么来喂猪。你放心吧，二牛哥说了，只有人勤劳，肯吃苦，总是能想到办法的。二牛哥让我过几天多下一些南瓜秧，他还会帮我在岗上再开两块地，种上红薯，再加上秋里的谷糠，应该没问题的。”

“种得起，收不起啊。”青橘爹叹了口气，说了一句让青橘听不懂的话。还没等青橘再问明白，青橘爹指着院子里的一大堆松树枝说：“这不会也是你砍回来的吧？”青橘点点头，把和二牛一起砍柴卖给窑场的事告诉了爹，而这些马尾松枝都是砍剩下的边角料，挑回来当柴烧的。

“明天把这些柴送些给远山家”，青橘爹终于语气缓和了些，然后从兜里掏出了300块钱，塞到青橘伤痕累累的手里，接着说“这些钱拿去付姚二婶的仔猪款，剩下的就都给远山娘吧，她们也不容易。天暖和了，茶山的春茶就要开采了，邀个伴儿去采茶吧，那才是女娃儿们干的事。”

青橘听了连声应承。

晚上，青橘爹把桂枝揽在怀里，愧疚地说：“她娘，对不住了，说给你买双牛皮鞋的，又要缓缓了。”

“没啥，我也不稀罕，再说在乡下穿那玩意儿也不适用，穿太显摆了倒叫别人说闲话，别想多了，他爹，快睡吧。”

青橘爹在家的一些日子，什么事也不让青橘干。耕地，开荒，播种，下苗，打猪草，青橘爹一人忙上忙下，忙完了自家的，又和二牛以及二牛爹德正叔他们把远山家的地也整好了。青橘爹忙完了农事，在家歇了两天，就又去汉正街了。

走之前，他把青橘叫到跟前，对她说：“橘啊，挣钱的事你别着急，有爹呢。你一个女娃家的，在家好好陪着你娘，那几头猪，能养就养，养不住了就卖掉，别累垮了自己的身体。”青橘爹一直都是这样疼着青橘，只要有爹在，青橘就觉得很踏实，很安全。听爹这样心疼自己，青橘不禁觉得眼睛一热。

青橘爹接着说：“还有一句话你要听爹的，二牛的确是个好孩子，给咱家还有远山家帮了不少忙，但现在你是跟远山定了亲的人，还是少与二牛单独在一起比较好，人言可畏，叫村里人看见说闲话，叫远山娘看见也不好啊。”

“有谁说什么了吗？”青橘问。

“没有谁说。不能因为没有人说，就不以为然啊。咱沈家的人就应该行得正坐得直，光明磊落，不去做让人家背后指指点点的事。”

青橘听了若有所思，她觉得爹说的很有道理。

青橘把爹送到村头，看着爹疲惫沧桑远去的背影，青橘突然感到爹已经老了很多，青橘觉得鼻子酸酸的，泪水顿时模糊了双眼。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让爹到城里去住，再也不去汉正街挑扁担，再也不在农村脸朝黄土背朝天，她一定要让爹多享几年清福。

玉珍出事以后一直郁郁寡欢，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总觉得这世界上的人，人人都要害她。玉珍娘觉得这孩子再不振作起来，只怕是要抑郁了。玉珍娘找到青橘，希望青橘多陪玉珍散散心，开导开导她。青橘就天天早上约玉珍一起去打猪草，然后一起到茶山采茶，有时也到二牛家看二牛养的蜈蚣，或者和二牛一起到山上去拾柴，青橘还教玉珍唱电视里的流行歌曲。有青橘和二牛陪着，玉珍慢慢地开朗了起来，青橘也很高兴。一来玉珍的病渐渐好了，二来有玉珍陪着，也没人会说她和二牛的闲话了。

春去夏来，一天，青橘正和玉珍在茶山上采夏茶。青橘看见远处路上走着的一个人影，她马上把采茶的篮子交给玉珍，让玉珍帮她去过称，还没等玉珍反应过来，青橘就已经飞快地朝山下的小路跑去了，只听青橘边跑边喊：“远山哥！远山哥！……”

远山听到喊声，停住了脚步。他看到了打扮奇怪的青橘，只见青橘大热天的，还穿着长衬衫，长裤子，头上戴着一顶大草帽，草帽的边缘用夹子围了一圈白毛巾，样子十分滑稽。远山禁不住笑了，青橘扒开脸边的毛巾也冲远山做了一个鬼脸，说：“这是我自创的防晒装。”

远山和青橘在山路上走着，有时候并排走着，有时候一前一后走着，不管怎样走，青橘的嘴巴就一直没停过。什么她自己喂的五只猪仔长多大了啊，多会吃啊；什么土窑厂的柴多少钱一担啊，老板多黑心啊；什么远山奶奶前些时感冒了，现在痊愈了，不用担心啊；什么二牛养了几千只蜈蚣，都快成蜈蚣精了啊；什么房前屋后，田头山洼的南瓜已经熟了，只等远山回来帮着挑啊……

远山静静地听着青橘的述说，感受着青橘在家经受的种种苦难，可是这些不应该由青橘这么大女孩承受的苦难，从青橘的口中却感受不到她半点的委屈，她在述说的时候是那么欢快，那么骄傲。远山觉得这是一个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的好女孩，他默默看着身旁纯朴到极致的青橘，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喜欢上了她。

等到大家一起收南瓜时，青橘才明白他爹说的一句话：种得起，收不起啊。几千斤南瓜他们得一担一担地往回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