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情画意

这里属鲁西南大平原，可一目十里，并非江南，却也生莲，鱼也肥硕。
徐天特意包了村里池塘，蓄了村北清凌凌的小河水，种了藕，品种随意，撒了鱼苗，家常鲤鱼，鲢鱼之类，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贪图收益，只想把诗的意境带到这里: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意境会牵扯到人，这是他的心思。村人知不知，他不大关心，要紧的是双方“父母”至今并无察觉。更好！他想等自己起码可以给人提供出优质的生活再说。
一分之差，榜上无名。他不想学寄居蟹，一切只想靠自己，也只能靠自己。父母一个瘫一个病，弟弟入了高中。他刚刚过了二十三岁生日，已跑过全国不少地方，打过工，做过业务，也尝试着包过工，现在回来了，除了给家人留一些钱，自己所余并不多，七八万，算算给自己建一所新房，还差太多，索性等一等。因为好学，掌握了一套钢结构技术，可以暂时在家门口打打工，相机而动，包活。
和莲说了想法，她支持。徐天高兴，总觉得浑身使不完的劲，下班回来，扒拉两口饭，再去“加班”。他准备在池塘边上建一个小亭子，还要焊一个小船可以下池。材料都是工地上拆除遗弃的，他廉价买了来。
忙忙活活，不觉晚十一点了。把焊帽随手一丢，抹一把仍觉火辣辣的脸，随地一坐，燃上一支烟。四年异地奔波，苦累不算什么，但是那一种相思实在是难言的折磨。他学会了在烟雾缭绕中品味熬煎与寂寞。也写诗，疯了似的写，总是才思泉涌，但字字不离一个女孩的影子。
抬头，欲走，又不舍，似乎有什么东西牵着。月光皎洁，如水流泻，是仙子的福泽。冷冷的月宫终是因当初的心血来潮，不解风情，只好这么孤零零地守，孤零零地等待，不知今昔何昔是何年，想明白了，心平静了，洒一世清辉，幻无限柔情，唯祝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
徐天四下瞧瞧，无人。池在村西，天色又晚，村人不会来打搅他，索性脱个赤条条，一个猛子扎下去，洗涤一身疲惫。
宽大的叶子摇着水与月的影划拉着他的前胸后背，麻酥酥的，舒服。大的鱼心眼多，说不定就在某处远远地观望，小崽子们会团聚来，以为来了什么可口的食物，也可能认出了来者是不会伤害它们的主人，啃咬他的脚底板，或是在他身边的水面上朝他剪尾，吹泡泡。
一束光由远及近，正朝池边而来，速度挺快。
徐天有些激动有些慌，想上岸已经来不及。
莲在那一片乱七八糟的材料，工具跟前停好了电瓶车，心还砰砰地跳，一个人走夜路有点怕。
她在搜寻，如水的眸子遍及小池，不放过任何一片叶，一支荷。
池中央的水晕一圈一圈荡开去，荡开了的会被附近四根立在水上的槽钢碰碎，成了更多的水纹。四根槽钢是四只脚，上边要支亭子的。
莲笑了，感到莫大的安全感:哼！你就蹩气，看你蹩到啥时候。好笑地拿出手机，计算时间。
徐天撑不住，猛地从水底跳出来，狂甩头上的水，又赶紧埋下身子，只露着个脑袋，嘿嘿地傻笑:你先遛遛，我穿衣服。
“不！偏不走！”
“真的？不后悔？我可要上岸了。”
莲瞟一眼焊机上放的衣服，内裤也在，脸刷地红了，赶紧扭身，恨的直咬牙:流氓！
徐天上来，穿好衣服，并不穿上衣，汗味太浓，正好坦露着健美的胸肌，特男人:我说那位女士，可以回头了。
莲转身，一拳头抡过来。徐天顺势握住，连带人拉怀里来，抱起，往池边走。
莲吓的满面通红，使劲踢腾:坏蛋！放我下来。我怕水，不去！不去！
徐天不管，任她粉拳狂打:“我们坐船，采莲去。”说着，走到水边，也就小心地把她放下了，然后使出吃奶的力气想把池边的小铁船推到水里，可这家伙不仗义，就是死活不动。
莲看看，小巧的船儿，喜欢的不得了，也过来帮忙，总算下了水。
还没来的及焊个船浆。徐天顺手拿一根竹竿，先跳上去，蹦上几蹦，担心有漏水的地方。还好！技术响当当。
还想抱她。莲早灵巧地一绕，偏着头，从她臂弯下跳上了船。
徐天拍拍脑袋，无奈，拭油不成，好在有几缕柔发扫过他的胳膊弯，还有她的特有的体香停留了一霎，才流散到船上。
莲坐着，徐天掌舵。两人滑向小池深处。
正是荷花盛开时！袅袅婷婷，但不是怯弱不胜，荷花之美就在此，如是人，必是清新淡雅，超凡脱俗。文人雅士入诗入文入画，凡夫俗子也觉得它好，甚而连带托花起的叶都特精神，给你以包容与生命力量的启谛。
清新的花与叶的香，纯朴的塘泥与水的香醉了两人。采不采莲无所谓，就这样静静地赏品，哪怕平淡无奇；静静地倾听彼此的呼吸，胜过了千万奇珍。
人人尽说江南好，哪晓我家更萦心。徐天几乎忘了掌舵，看坐在船舷边上的女子，两腿依船板上，又极不安份，用赤脚挑起不少水花，哗啦啦地响。眼睛是在看，但是半眯着。不采花，说很快会蔫了，就像脱离了妈妈的孩子，太让人痛惜。
徐天挨着她坐下来。莲顺势歪在她怀里，有泪流下来，烫伤了徐天。
徐天惊讶，刚还好好的。怎么了，莲？说出来啊，说出来我顶着！莲！放心！放心！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莲终究什么也没有说，直到最后轻轻咕哝了声:“哥！困了！咱去睡吧。”
“好！”徐天扶她坐好，撑竿上岸，目送她走远，直到再也不见。
莲的“咱去睡吧”是否另有涵义，后来徐天才明白，但毕竟成了后来。

二

十多天过去了，莲再没到他的荷塘来，给她打电话，总说好着呢，并没显出什么异样。徐天也没在意，总觉得两情若为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心是连着的就行了。
每天晚上都忙活一会，亭子主体已起来了，相当漂亮，有一双审美的眼睛，更善于变废为宝，再有两天，打上顶板就OK了，想像着到时和莲或躺或坐在小亭的石凳上，脚下有水潺潺流淌，四面荷花飘香，共吟一首诗，对唱一支歌，何等惬意浪漫。
人累了易困，不觉中靠在石凳边香甜入梦，电话铃急促地响了好久，才条件反射般地跳起来。天已大亮。
老板说:相信你的能力，老跟着我做活太委屈了你，有个活敢不敢自己包下来？
机会来了，怎可轻言放弃？过去看了看，估算需投资三万，自己也搭手干，即使找几个小工，也不会误了工期，一个月拿下，净挣应该在一万左右。
回来，一路上几乎都是哼着一支老掉牙的歌《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而且只唱其中的两句，句句不离玫瑰。
放下车子，第一想的不是和爸妈唠唠，而是怎么尽快告诉莲，争取她的意见。
想直接去找她，似有不妥。乡村依旧比不了城里，可以大街上，公园里，双双对对，牵手相偎，甚至拥吻。四年了，这场马拉松式的恋爱还没个结果，双方“父母”并不知，虽说莲一直跟着叔叔长大，也必须敬畏着。偶尔人群里相遇，只好点点头，笑一笑，过，和普通熟人见面无异。只有相约去次城里或晚上莲光顾他的小荷塘，明眼人才会一眼看出这是热恋中的一对壁人。
打了电话，莲似有为难，但还是答应了。
急着上顶板已经来不及，徐天只好把亭子的角角落落全部清理的干干净净，然后换一身素净衣服，盼着天晚，祈祷月朗星稀，可以彻夜长谈。这会闲下来，才觉思念犹甚，太久太久没有见她了。
无星无月，总算也无雨。徐天早早打着了亭子上的灯，又返回到岸上，细细检查他们的小船，尤其是焊口稍有加渣的地方，心里头不愿意有一丁点的疏漏来破坏他们的诗情画意。
莲到了，表情很平静，也许是太平静，还有些憔悴。任徐天拉着她的手上船，任徐天扶着她下来，任徐天按她坐在那仅有的正好容的下两人的石凳上，无语，还是无语，还是任徐天一个人唱着独角戏。
“怎么了，莲？怎么了？怎么了？”
徐天终于看出了异样。
“我……我……我要结婚了……我们……”
徐天懵了，被一个炸雷激的。灯火闪了闪，熄灭了，风太大，可能吹断了哪根线。雷声又起，豆大的雨点霹哩啪啦的砸下来。小小的亭子摇摇欲坠。
“叔叔养大了我们不容易，不想再拖累他。那家答应给我十八万的聘礼，随我处置。哥哥虽有点弱智，总得建个新房，给他混房媳妇。”
“我也可以！我也可以。”徐天摇着她的肩，像波浪鼓。
莲苦笑:“呵呵，叔婶还有你弟全靠你，怎么可能？就算我叔开通，至少也要八万八的礼，加个房子，婚礼开支，三十万过了。即使你能凑来这些钱，难道你要我愧疚一辈子吗？”
“两年，等我两年，我一定风风光光地娶你，行吗？答应我，答应我！”
“我哥等不起……”这一个半句后面再无续语。莲呆呆地，两手机械地解着自己的纽扣。
徐天终于明白上次莲来时为何说那么一句:咱去睡吧，原来她小小的心儿早盛满了心事，她唯一的心愿便是把自己的初夜弥补给最心爱的人。
徐天狠狠地推开了她，又冲上去狠狠地抱住，一直到雨过天晴……

三

后来的后来已是两年后了，徐天买了车，建了全村最好的房子。指挥工人重整鱼塘，建成最气派的亭子，引来了最新的莲荷品种和鱼苗，之后上厅，一个人独坐，等待: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
2015.8.4诗情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