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遗珠吉光片羽

沧海遗珠

吉光片羽

当我们回忆心海深处，那片幽蓝深静中，我是鲛人，依然会为你落泪成珠。爱是沧海遗珠。

　　　　　　　　　　　　　　　　　　　　　　　　　　　　　　　　　　——————题记　

【壹】

八月十五。夜。喧嚣翻涌了一天的东海缓缓睡去。浩浩无极的海面幽蓝深邃，平静如镜。
  一切归于寂静，如混沌初始般，孤绝而清寂。
  满月缓缓升起，温柔地将皎洁的清辉泼洒在海面上。整片海洋波光粼粼，轻柔地亲吻着月的俪影。
  突然，一声激越的长啸打破了夜的清寂。
  一名青衫落拓的男子，岩岩若松般伫立在东海中心的小岛上。
  这座小岛突出海平面。没有人知道它何时形成。它似一座峻急而孤绝的山峰，从没有人能够攀援其上。它亘古静默，因此也亘古神秘。
  这名男子是谁？他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如何出现在小岛上？无人知晓。
  他始终岿然伫立，神情冷竣，任猎猎海风吹动着青衫飒飒作响，双眸微闭，静默不语。

【贰】

子夜。圆月升上了中天。银盘似的月轮放射出万道光华，映射在海水中。潮汐似被唤醒，蓦地睁开了沉睡的眼，开始缓缓地，慢慢地涌动。
　　随着潮起潮涌，一阵阵清绝的箫声幽幽地响了起来。
　　男子苍白修长的十指轻按住一支通体翠绿的碧玉箫，正和着潮声，吹奏着乐曲。
　　箫声初始平缓轻柔，如万里无波，浩淼无极的海洋在静静沉睡。随着远处潮水的缓缓推近，箫声渐近渐急，从最初的舒缓变为激越。潮水越涌越高，一浪一浪拍打着海岸，直至白浪滔天，惊涛汹涌，箫声也变得高亢无及，几欲破空而去，惊飞了沉睡中的海鸟。潮水不断地翻腾，终于在奔涌到极致时，渐渐慢了下来，青衫男子的箫声也渐趋沉郁，最终与复归平静的海面一起，平息了下来。
　　圆月依旧高挂在海上。一轮清晰的剪影倒映在海面。
　　突然，水中圆月在微微颤动着。波心中似乎还有什么物事在滚动。
　　青衫男子自胸腔发出一声奇特的长啸，一只纯白如雪的大雕从天而降，俯冲向那轮水中月。旋即，用喙衔来一颗圆圆的物事。那物事兀自在男子掌心滴溜溜滚动。却原来，是一颗珠圆玉润，光润无比的胭脂色珍珠，在月光下闪烁着莹润瑰丽的光华。
　　男子的眉宇轻展，忽又轻蹙，他静静地看着海面上那轮圆月，似是欢喜又似是惆怅般，轻轻地自唇间吐出一声叹息：
　　阿衡，十七颗了。我曾经答应过你，送你十八颗美人醉。等来年再找到第十八颗，我就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海面上，一抹粉红色的光芒如游龙般蜿蜒至海底，若闪电般倏忽而逝。

【叁】

　　月圆了又缺，缺了复圆。一年历经十二个轮回。却唯有八月十五中秋这日的圆月，最为清透明亮。
　　当临近子夜，盈盈的一捧满月就会抛却往日娇羞，洒洒然升上中天，皎洁而明亮，释放出所有光和热，为世间绽放万丈光华。
　　一年一度的中秋月圆夜，总会勾起人满腹情怀。更引得无数骚人墨客为之赋曲填词。
　　苏子就曾赋诗云：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年明月何处看。
　　著名书法家米芾也曾诗曰：
　　　目穷淮海满如银，万道虹光育蚌珍。
　　　天上若无修月户，桂枝撑损向西轮。
　　传说每当月圆之时，孕育珍珠的蚌贝就会缓缓张开硬壳，将满月精气尽数汲取。这一日产出的珍珠因满蕴月华，而倍感莹润光洁，身价也倍增。
　　而最为珍贵难得的当数淡若胭脂，色若美人的美人醉珍珠了。相传此珠不仅色若美人，将之放置怀内，竟可释放出处子的淡淡幽香。
　　传说美人醉只产在暗潮汹涌，从无人敢涉足的茫茫东海，一年只在八月十五这日产出一颗，且要有非常的机缘才可遇到。就算机缘巧合见到，也因为身在海洋中心，而让人无法获取。
　　在众多珠宝客的追捧下，一颗美人醉珍珠几可价值连城。却因如此的可遇不可求，让人空叹有价无市。

【肆】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转眼又是一年。
　　八月十五月圆夜。
　　随着一声清啸，青衫男子如往年一样清竣地伫立在东海中央的小岛上。海风猎猎吹响，着一袭青衫的他风姿特秀，孤傲伟岸。
　　男子清朗地目视平静的海面。手持玉箫，又缓缓放下，低低吟道：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吟毕，微闭双眸，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潮声渐起，男子口噙玉箫，丹唇微启，和着潮声开始吹奏乐曲。
　　潮声越涌越急，一浪高过一浪，白浪涛天，卷起千堆雪。
　　男子的箫声也激越高昂，声可裂帛。
　　就在此时，一声低沉却清晰的吟唱响起。声如天籁，婉转清灵，和着潮声与箫声延伸拓展，在直冲云霄后，又清越回落，缠绵悱恻，百转千回后复归静默安然。
　　潮声，箫声，吟唱声一起平息。海平如镜，唯有一轮圆月依旧对影自怜。
　　男子将玉箫放入袍袖中，睁开星目。沉声道：
　　既然来了，何不一见？
　　一道粉红色的光芒劈开海面，一名绝色少女浮出水面。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如海藻般浓密的发。她的长发直抵踝骨，卷曲纠缠，泛着粉红的夺目光华。长发下一张脸莹润光洁，细腻白皙，如满月般皎洁动人。她的眉眼，口鼻，唇齿与世间女子无异。最为奇特的是她的耳侧，生有一对紫青色的尖形鱼鳍，这让她看起来神秘而诡异。
　　青衫男子沉静如常：你为何会吟唱我的碧海潮生曲？
　　少女凝睇男子半饷，一双美目顾盼流转，微启樱唇，低低诉道：但为君故。

【伍】

　　但为君故。但为君故。
　　青衫男子低低地呢喃着，眼眸逐渐变得迷离悠远，沉入了深深的回忆中。
　　初次见到这四个字，是在一张粉笺上。阿衡用紫毫写就的清秀小楷。
　　他是那样孤绝傲岸的人，从来不将世俗礼仪放在眼里，孑然一身，特立独行。一袭青衫，一顶儒帽，一管碧玉箫，一身冠绝天下的绝世武功，令他声名鹊起。却因亦正亦邪的行事风格遭受无数猜忌与追杀。
　　孤绝如他，从不解释，一笑置之。
　　有一次与阿衡在桃花下清谈，他淡淡地问她：为何随我？你难道不知我是世间有名的邪人么？
　　阿衡笑而不语，取来纸笔，清清朗朗写就这四个字。
　　其时桃花开得正艳，阿衡白衣飘飘，玉立在桃花树下，美目温柔而深情地凝望着他。
　　他俯下身去，在阿衡的美目中看到自己的身影，只觉喉头一哽，紧抱着她，不能言语。
　　一晃经年已逝。
　　阿衡仍旧紧随在他身旁，却再也无法睁开双目，再也无法温柔地凝望着他，再也无法在寒夜为他加衣，再也无法在清晨为他绾发了......
　　青衫客黯黯轻叹。正视着绝色少女道：
　　“你是鲛国的公主柔儿？”
　　少女的声音清灵绝美，如吟唱般低低应道：“正是。你缘何得知？”
　　“哈哈哈......”青衫客突然狂笑起来。笑声豪气干云，响彻天际。在这清越的笑声中，平静的海潮突然亮烈地翻涌起来。
　　少女不为所动，静静地看着青衫客。
　　“我当然知道。世传鲛人泣泪成珠。却不知鲛人一年只在中秋月圆时泣泪一次。那珍珠固然珍贵，却怎么比得上美人醉之万一。寻常鲛人都在南海产珠，唯有天赋异禀的王子与公主才能游至险恶万分的东海，产下绝世珍珠。王子的泪形成紫蓝色海珠，唯有未嫁的公主落下的泪才能称为美人醉。”
　　男子微微一笑，复又沉声道：“更何况寻常鲛人根本无法抵挡我《碧海潮生曲》里蕴含的深厚功力。唯有公主柔儿不仅能够不为我所伤，还能和我之曲，与我合唱。”
　　“不错。”柔儿的脸颊泛起两道红晕，艳若三月桃花。她缓缓升出海面，袅袅向青衫客行来。
　　但见得柔儿全身赤裸，未着一丝一缕，长发披散在细致紧俏的双肩上，美好娇柔的双乳微微颤动，光洁细腻的胴体在月华下闪烁着珍珠般的光芒。纤细的腰肢以下是蓝紫色布满鱼鳞的流线形鱼身及鱼尾。鱼尾处分为左右两鳍，两鳍柔柔摆动，竟似凡人般款款而行。

【陆】

　　柔儿离青衫客越来越近。一股沁人的幽香扑鼻而来。这股如兰似麝的幽香对青衫客来说再熟悉不过。十七年了，每年获取一颗美人醉，至今已足足十七颗。
　　他将这十七颗美人醉放置在阿衡的心怀处。每当心底思念潮涨，孤寂落寞之时，他就会行至那个隐秘的小室。这时，这股清芬醉人的幽香就幽幽传来，沁人心脾。
　　他轻握住阿衡纤细但冰凉的手，喃喃低语着一些唯有她才能懂得的话，静静坐着，不觉天光已晚，尘世又已虚度一日。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
　　阿衡是举世罕有温婉聪颖的女子，对他全心全意的信赖与托付，只应他一句“我轻易不为女人出手，若要我出手，你就要跟定我一生一世”。她义无反顾地跟随着他。婚后，她与他灵肉交融，相契至谐，极其恩爱。却因他对武学的贪欲而致精气殆尽，香消玉殒。
　　在这仿佛带着处子体温的暖香中，过往的回忆一幕幕揭开。那些令人心颤，又让人痛悔的记忆，空惹他沈腰潘鬓消磨。
　　犹记得那一回两人在房中翻阅《山海经》，得知东海竟产绝世珍珠美人醉。她好奇又神往，不知这带有处子幽香的珍珠是何等模样。他慨然一诺，要为她采得十八颗美人醉。
　　费尽周折，他为她采得美人醉，她却永远闭上了双目。只有这奇特又诱人的幽香陪伴着她，伴随着他。
　　他早已打造好花船一只，只待兑现这重重一诺，便永随她于海底长眠。
　　柔儿在他面前站定。一双美目如星似月，痴痴地凝视着他。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幽深而澄澈，似幽蓝的海，又似皎洁的月。又仿佛月光下泛着光芒的珍珠般莹润而动人。他对上她的目光，她的眼中分明是他一袭青衫爽朗清举的模样。

【柒】

　　柔儿款款向青衫客行去。没有人知道，她每走一步承受着怎样摧心刻骨的痛苦。
　　鲛人是远古人类的一族。因躲避战祸来到深海。在漫长岁月的演变中，双腿进化为鱼身，并带有巨大强壮的鱼鳍。这让他们能够飞速地游动，更好地适应深海的环境。也因为如此，鲛人虽然上身与凡人类似，却无法在陆地上直立行走。
　　同时，因为鲛人落泪成珠，极其珍贵稀有，成为贪婪人类捕杀的对象，鲛国律法严令禁止鲛人靠近人类。
　　柔儿心潮起伏。思绪难平。她一步步接近青衫客，每一步都象行走在刀尖般尖锐而疼痛。
　　十七年前她溯游东海，无意中闻得青衫客的《碧海潮生曲》。那雄浑苍凉的曲调完美应和着海水的潮起潮落，时而激越，时而高昂，却在低徊处隐含无尽的悲怆与惆怅，让她心生无尽感伤，忍不住泣泪成珠。
　　鲛人是天生喜爱吟唱的民族。对音乐的热爱胜过生命。除去王族血脉还传承着人类的语言外，平民都依靠吟唱与音乐交流及沟通。
　　柔儿身为鲛国公主，对音乐的品味与鉴赏当然非同一般。却也在听闻《碧海潮生曲》后失落了魂魄。对音乐的天生悟性，让她很快记住了《碧海潮生曲》的旋律，并在日复一日聆听海潮声中领悟了其精髓。
　　十七年来，她总是静静潜在海中，静静地观察青衫客的形容举止。他双目瞻瞻，鬓如刀削。虽是满面苍凉却依然俊逸非凡，带着一抹绝世的孤寂与傲岸。
　　少女的芳心早已被这百年一遇，奇绝天下的男子打动。她多想靠近他一些，再靠近一些。
　　在苦苦哀求了鲛国最年长的女巫师数年后，女巫终于教给她一个在陆地上行走的方法。代价却极其惨烈。
　　渐行渐近了，柔儿的脸上露出灿若桃花的微笑。一双美目深深地凝睇着他，深深地，深深地把他映在眼底。

【捌】

　　柔儿的脸灿若桃花。青衫客有片刻的恍惚，仿佛又回到那年春天，那个白衣飘飘的人儿玉立在桃花树下，笑意盈盈，温柔地望着他。
　　他在她的眼中看到自己。如同那年在阿衡的眼中，看到他自己一般。
　　那时的他，仍是不可一世的壮年，而今，已形销骨立，垂垂老矣。
　　青衫依旧是阿衡亲手缝制的那袭青衫，却不知偷拭过多少暗滴的泪，无端增添几许苍凉与悲怆。
　　柔儿的声音如黄莺出谷般清灵：“你要十八颗美人醉作甚？”
　　青衫客收回游离的思绪，正视柔儿道：“只为应亡妻一诺。”
　　柔儿轻轻颔首，粲然一笑：“我观你也绝非世俗寻常男子。”
　　良久，两人对视无语，唯有圆月悄悄下坠，海风轻轻地从两人身边拂过。
　　柔儿突然轻笑出声：“你可知鲛人落泪成珠，是为何故？”
　　青衫客朗声道：“想必非寻常泪水可为。”
　　“正是。为何鲛人一年只泣泪一回？全因鲛人之泪实为其之精魂所系，当中秋月圆之时，汲取月华后凝结成珍珠，绝非一般贝蚌所产珍珠可比。”
　　“那我所采之美人醉......”青衫客失声道：“岂不是害了你？”
　　“这全是因缘所系。”柔儿低声说道：“美人醉并非凡人可得。身为鲛国公主，寻常际遇或音乐并不能使我落泪。唯有对方的心魂与我同震同感，才能让我泣泪成珠。”
　　“但为君故。但为君故。这是我命定的缘法。”柔儿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竟如耳边私语般。
　　圆月移步，照射在柔儿身上，但见她的身影越来越朦胧，一道圆形的光芒围绕着她，如烟似雾。
　　烟雾缭绕中，柔儿低低吟唱起《碧海潮生曲》。青衫客默然无语，手持玉箫，轻声地应和着柔儿的歌声。
　　海潮温柔地拍打着海岸，海风徐徐吹过，柔儿身上散发出的幽香越来越浓，直直地朝青衫客的心怀中钻去。
　　一曲歌罢。柔儿的眼中凝出一颗晶莹剔透的泪。那泪色若胭脂，将落未落，凝在她轻俏的眼角。
　　烟雾越来越浓，柔儿的身影越来越模糊。
　　青衫客伸出手，一把揽住她娇弱的身躯。她的身子沁凉轻盈，在他的怀中越来越轻，越来越小。
　　青衫客不由心里一阵剧痛，眼底落下大颗泪来。正落在柔儿方才掉落在他掌心中的泪中。两颗泪结合在一起，在月光的照射下，凝结成一颗艳若桃花的心形珍珠。

尾声

　　第二年春天。一只雕梁画栋，装饰精美的木船出现在东海中心。
　　木船内铺满桃花，一名着青衫的男子站在一顶玉棺旁，玉棺内的女子花容月貌，若生前般美丽动人。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白皙的脖项处戴着一串色若胭脂的珍珠，中央一颗心形的更是艳若桃花，娇艳欲滴。
　　男子轻轻微笑，温柔地对着玉棺中的女子道：阿衡，柔儿，我们永远在一起。
　　玉箫声起，海浪翻涌，木船突然碎成片片，沉入海底。
　　从此，江湖中再也没有青衫客与美人醉的传说。

　　　　　　　　　　　　　　　　　　　　　　　　　　　　　　　　　　　——全文完。小轩。

孤鸿惊乍哀啼遍, 倾泪离人伤不见碧海潮生曲

幽幽轩梦影

沧海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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