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与君相见(雪小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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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写寒玉,写她的碧山和猪栏酒吧,从碧山回来后就一直想写,但久久没有提笔,因为不知如何下笔,匆忙下笔总怕写薄了写浅了。

   禅宗台案中有一段问答。一个人问禅师:你从哪里来?禅师说:顺着脚来的。又问:要到哪里去?禅师说:风到哪里,我到哪里。

   我忽然想到寒玉,想到碧山,便是这样的答案了。

    这个下午,在茉莉花和蔷薇花下看旧帖。翻到王献之《鸭头丸帖》:鸭头丸故不佳,明当必集,当与君相见。我只觉得“当与君相见”这五个字是留给我和寒玉的,当下铺开宣纸,又拿了小楷,一字字开始写,那茉莉花、蔷薇花,还有午后的雨都恰恰好。 

    甲午年冬日,我去合肥工业大学讲座,上海的陈彪老师是我故交,他看到我在合肥,给我留言:“小禅,你应该认识寒玉,看看她的猪栏酒吧。她在徽州。”

   猪栏这名字好奇怪,但亦有不落俗套的动人。寒玉的名字也好,清清澹澹的。我加了寒玉微信,看了她的猪栏、碧山,当下只觉是世外桃源,美得不可方物了。又约了春天一定去徽州,去访碧山。

   一诺千金。

   好像整个冬天就是为了等待春天快来似的。两个人也来来回回地问候着,并不多。偶尔问一声。我在微信中看了寒玉的照片,正大仙容,似佛像一般。眼神温暖淡定。衣是粗布,中长发,中年女子的端丽与大气。是京剧中的大青衣,是杨凝式的《韭花帖》,隔着空间,亦能闻到那朴素的香。

   四月启程,自驾去徽州。只为去看寒玉,中途历经宣城、泾县、查济、绩溪、歙县,终于抵达黟县。寒玉就在黟县,她,是最后一站。

   第一日,她安排我和小金住猪栏一吧。一吧在西递。西递我来过两次,那时还没有猪栏酒吧。小丽来接我们。小丽是她的店员,40岁左右女子,干净朴素的长相,提了我们的箱子从卫生院后门穿过去,又弯弯绕绕才到了一吧。

   正下雨,徽州的老房子散发出暧昧而潮湿的气息,我熟悉的徽派味道卷土重来。并不陌生,甚至觉得是归去来兮。小金第一次来,兴奋得紧。扑过来扑过去,“这里真好,那里真好。”
 当然好。寒玉的审美淋漓尽致——朴素低调又极有情调。那本是落魄人家的一个旧宅,几百年了,后来养了猪,成了猪栏,寒玉多年前花了9万买下来,别人都笑话她。卖给当地人才两万,那时寒玉在上海,那时她一个月换一个发型,那时她的早晨从中午开始。



 
 

   像所有徽派老房子一样,略有阴暗、潮湿,挥之不去的强大气场。像一款老了的重磅真丝。中堂不大,四水归堂的天井。院子也不大——石墨盘、青花、山茶花、青砖、没有上漆的木椅子、藤蔓、雨天。寒玉给我们极温暖的安排,第一天住猪栏一吧,第二晚二吧,吃饭三吧住宿。我说自己定房间就可以,她说:“那怎么可以。”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的猪栏酒吧,如果四五月来,要提前几个月订。

   给我们安排的房间是里外间。外面有天井,里屋是双人床。纯棉的被罩。老粗布、格子、手工缝制。壁纸是细碎的粉花,淡淡的粉蓝,好看得迷死人。有垂幔在窗的前面,暧昧而温暖。

   我坐在厅堂里发呆。舍不得看这一砖一瓦一花一朵,那潮湿的性感就是我的前世。也是韩再芬的前世,所以她演《徽州女人》会那么好。她演出了孤独和疼痛。那天,我仿佛便是那个孤独的徽州女人。韩再芬是徽州的,她身上有一种孤独的气场,她坐在徽州里,坐在黄梅戏里,就是那样孤芳自赏的绝响。

   美极了。 雨一直下,泡了一杯自带的小禅茶,坐在天井里听雨。微冷。披了暗红的披肩,有人在唱黄梅戏。婉转婀娜。寒玉真是绣心人,每件器物都恰到好处的朴素、低温。纸灯、旧茶缸、格子的老粗布、腌菜坛子插着芝麻。

   与小金去雨中拍照。后来她说:徽州的照片恐难超越了。恰如其分的四月。四月的轻欢、老房子的屋漏痕、孤独的黄昏。那个刹那也真是难忘。

   走在徽州古巷中,倒真的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晚餐是小丽炒的菜。苋菜、青笋、鱼,还有鸡蛋汤。家常的徽州风味。地道从容。小丽在这七八年了,和另一个年龄差不多的女子照看着“猪栏一吧”,倒像日本民宿,简单到像自家人了,我亦是欣赏寒玉的识人,只两个中年女子,就像打理自家似的打理着“猪栏一吧”。 

    次日上午来来回回照相,与小金两个人喜悦到天翻地覆。拍照时常会夸对方倾国倾城,总是笑场。小丽说:没见过比你们更爱笑的了,你知道你们俩多美吗?我们说不知道,并举着手机准备录音。

   那个小院的上午,就那样挥霍掉,依依不舍告别小丽,奔向了寒玉。寒玉在碧山。



 
 
 


   先到二吧。仿佛游园惊梦,比一吧大很多。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宅子。寒玉在三吧。开车转了几遭,连个牌子也没有。看到“碧山油厂”几个字,没想到三吧是油厂改造而成。再往回转时,看到黄泥的墙,如法云古村一样的建筑,低调、朴素、别具一格。我确定它是“猪栏三吧”。没人敢用这种黄泥的颜色,太低调得过分了,其实是一种欲拒还迎。

   果然。 及至终于见到寒玉,去她的屋里喝一款老白茶,才惊觉似见过多少回似的。近得不能再近。连寒暄都没有了——她穿了藏蓝色袍子,半旧,手上有几串菩提,眉宇间是菩萨一样的笑容,比照片还要从容。 与君初相识,恰似故人归。

   怎么形容寒玉那一窗山水呢?坐在榻榻米上,残破的原木茶几,台上废旧的玻璃瓶和墨水瓶里插着野花。茶几上有点心、手工的帕子、老白茶、日本粗朴的茶器。而窗外,是一窗的山水。山在面前,溪水在面前,古树在面前,油菜花在面前,一切伸手可及。美得敦厚,又美得荡漾。美得盎然,又美得幻影。我嫉妒了,不仅仅是羡慕啊,有几人能拥有这一窗山水?几乎无言,只觉她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一杯素茶,一个素心人,那山那水那光阴。这一刻是卤水点了豆腐,我每与人提及,都是好生羡慕的眼神。

   粗瓷碗、小鸟、老土布、黄泥墙、老酒厂,没有招牌,一窗山水,废物利用。这些关键词一直在徘徊,叩打着我的心门。这是碧山的四月,我和寒玉的四月。大隐隐于市的四月。仿佛没有时间概念,这一天和下一天多么相似,慢慢慢慢就老了。老得和徽州老房子一样。有了说不出的禅味和性感。 

    晚饭在二吧。100多年的老宅子,改建成了二吧,步行从三吧到二吧。路边的油菜花结了籽。牛在耕地。炊烟在升起。麻雀在田野里。“你明年早来会看到海一样的油菜花,上个月来了很多外国人”寒玉的酒吧在国际上的名声更甚,国外驴友几乎都知道。《纽约时报》好多报纸都报道过。这个我是知道的。我朋友里有几个爱旅游的驴友都来过了碧山。晚餐是难忘的。

   盐菜坛子上插着山上采来的野花,一大抱。那餐厅外是小桥流水,是美人靠,是南宋的婉约和旖旎。

   炖蹄膀、鱼、青绿豌豆、西红柿炒黄瓜、锅贴。寒玉问:喝点红酒?我笑答: 当然,这样的春江花月夜。

   烧蹄膀极香。忍不住将筷子一伸再伸。在碧山,在猪栏二吧,在装修的极有情调的房间里,做一场春闺梦。我与寒玉是当与君相见,早晚复相逢。


 
 
 


   店小二是寒玉的儿子。帅极了。操着流利的美语、法语。他没上大学,但却自有难得的书卷气。“要让他先从店小二干起,心才踏实”寒玉的微笑和语速都慢,那慢里有吸引人的气息,她穿的衣服有线头,却并不在意。眉宇之间全是大自在。店长是爽快厉害的姑娘,微胖,带着俏皮。“我们老板娘要是再瘦些会迷死很多人的,你肯定是我们老板娘的粉丝。”我笑答,“当然是。”

   那天我在这所装修简朴低调的老宅子里喝到微醉,竟以为自己是这里的女主人。游走在二吧的角角落落,欢喜到不能自禁。那些被抛弃的旧物竟然都妥妥帖帖地放在公共的领域内。烛光里,几个外国驴友正在饮酒,春夜里有一种淡淡的薄凉,但这凉气竟然有说不出的迷人。简直好极了。我真想唱戏呢——大概一百多年前,我便在这宅子里住着的。
……
   那
晚的灯光我始终没忘,还有野花、猪蹄、店小二、店长。还有那些无用的东西。 走在回三吧的路上。漫天都是星星。星星那么低,低到仿佛伸手可及。旷野里的花那么香,沁人心脾。这是人间四月天,这是碧山的四月之夜。万籁俱寂得那么清凉与艳寂。我们甚至舍不得说话。生怕惊动了天地似的。甚至,舍不得呼吸。

   这样的美妙于寒玉是日常,是每天如此。她在小鸟的叫声中醒来,在翠绿的山川中醒来,在滔滔的溪水中醒来,吃饭,喝茶,聊天,发呆。于我却是奢侈——有多久没有看到满天星光了,有多久没有在星光下走路了?

   至三吧。寒玉提前睡去。我与小金在公共场区域里发呆喝茶。三吧是260年的老油坊。后来人民公社公有化,文革的痕迹到处都是:毛主席万岁。人民公社好。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以增产节约为中心。这样的标语随处可见。最前卫的前卫。最先锋的先锋。难得的是寒玉未动它们,保留着时代的痕迹。然后重建了空间——木质结构房梁、黄土墙、老粗布、旧家具。

   那些七八十年代的沙发、破椅子、杯子被放在了恰如其分的地方。每看到这些惜物之人便觉得类似,没事的时候常常去拾荒,拾一些坛坛罐罐,把那些没用的东西搬到家里来。这种灵魂的相似更饱满更生动更朴素,是前世所带来的气息。比如寒玉、比如设计师马可、比如我。马可曾问我:你确定知道我?我说:我知道你的孤独你的朴素,你的任性你的饱满,你的异数你的凉气。她说:这个世界最美妙的事之一,是在孤独中发现同类。

   同道的人,终会遇见。

   三吧建在旷野里,建在山水间。朝闻溪水声,暮闻松林音,而所谓的世外桃源,也就是这样了。相比一吧二吧,三吧最大,也加入更多寒玉和晓光的设计。晓光,寒玉的丈夫,他坐在火炉边添柴,听音乐。和我聊起诗歌、绘画,说起他们曾经写诗,我们说起何多苓、翟永明、北岛、杨炼、顾城、王小妮、余秀华。我们都喜欢余秀华,确定她的诗是上天所赐,闪着灵性之光,涤荡着无与伦比的光芒,但里面灵性的东西太多了。我后来和秀华说:这是天意。

   她说:可是,小禅,天意并不好。



 
 
 



   四月的山里还微冷,我们谈着怀斯、达利,也说着光阴。时光就这样静静溜走,夜渐渐深了。睡在那张松软的大床上,看着黄泥加石灰涂的墙,还有木头搭成的房梁,因为没上漆,就有木香。外面是溪水汩汩,就这样睡着了。 第二天早起,去溪水边看山看树,厨房里正在忙活早餐。有女人提着一袋子红薯去溪水里洗,一个小时后,它们被端上早餐桌。

   空气好像是甜的,清新到想带一瓶回去,还有一帮深圳来的年轻人。年轻到让人嫉妒,他们喜欢碧山,年年来住几次。

   早餐简朴却又丰富,玉米、红薯、小米粥、炒土菜。还有现磨的咖啡。盘子碗全是六七十年代的老样子,白边白瓷,连朵小花也没有,“人家供销社甩卖,我们买了下来”像回到了八十年代。

   有人在书吧里看书,腌菜坛子里插着芝麻和棉花。有一次我送了素莲芝麻,她带着芝麻过安检,安检员说第一次有人带芝麻上飞机。在寒玉这儿看到芝麻和棉花分外亲切,我家里的坛子和罐子里也插着芝麻和棉花。

   早餐后决定去碧山的街里转转,寒玉提着一个藕荷色的编织筐,40块钱从台湾买回来的。藏蓝色袍子衬得她更朴素动人。

   碧山书局开在碧山村,南京先锋书店开的。每去南京便去先锋书店泡上一会儿。没想到会在村子里开书店,“是一种引导。会有农民来看书”。去得早,没有开门。村子里游荡。去访两个旧友,他们也在碧山买了老宅子,就住在老宅子里。“如果有记者想来采访他们,要来碧山的”寒玉说。住在碧山的人都是传奇。

   村子里像被时光困住了,到处是七十年代的味道和气息。寒玉与这里的气息不分你我。我无法想象她在大上海的生活,我想,大概也是丝丝入扣的,因为她是寒玉。村子里,时光是慢的,一个上午的光阴就这样浪费过去了。

  “不欲多相识,逢人懒道名。”寒玉的身上有一种清幽的散淡,这种散淡,也许与生俱来,也许是碧山给她的。

   辞别时也没有依依不舍——因为知道还会再来。七月一日北京到黄山就通高铁了,五个多小时就到黄山了,到了黄山就到了碧山。

   我争取坐第一趟高铁来。再来碧山,再访寒玉。讨寒玉一杯老茶喝。 


 
 
 



 音乐:只愿君心似我心(王俊雄)图文:网络 编辑: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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