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头(二十七)
我的收获
兜兜接过专辑时对他说:菜刀老师,我喜欢你的歌,虽然发音很怪,但你的歌里有情怀。加油哦。
在此之前没人这样夸过他,我们一干兄弟在一起时很难说出褒奖对方的话,这算是菜刀靠自己的音乐获得的第一份认可。
我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直乐,菜刀老师像个遭到表扬的小学生一样,耳朵红扑扑的。他努力调节面部的肌肉,想搞出一副淡定的模样,却怎么也合不拢嘴,没办法,菜刀老师的门牙太大了。
精神状态决定气场,此后菜刀的街头演唱充满了自信,虽然销量还是很差,但再没听他说过要放弃原创这一类的话。
他把那种自信的气场保留了很多年,他曾站在《中国达人秀》的舞台上理直气壮地说:我是一个支教老师,但也是一个民谣歌者。
菜刀后来接连出了两张专辑,都是在支教工作的间隙写的,他的歌越写越好,第三张专辑和第一张相比有天壤之别,慢慢地,他有一群忠实的音乐拥泵,也影响了不少后来的年轻人。
最初唆使菜刀写歌的人是我,最初帮他建筑起信心的人却是兜兜和大树。
兜兜和大树不会知道,若无他们当年种下的那一点儿因,不会结出当下的果。有些时候,举手之劳的善意尤为弥足珍贵。
虽然我不确定他们当年买碟时,是否真的爱听菜刀的歌。
兜兜和大树还帮大军卖过 CD。
大军是我的仫佬族兄弟,胡子男、音乐疯子、资深流浪歌手。我不喜欢结交不三不四的人,所以我认作兄弟的人一般都很二,大军是个中翘楚,他那时候刚干了一件二到家的事情——把累年16万元的积蓄取出来,倾其所有制作了一张专辑。
他的这张专辑叫《风雨情深》,塑封的外壳,铮亮的黑胶盘,制作精良、内外兼修,编曲和录音不亚于一个出道歌手的专辑品质。
但花了16万元啊!有这个必要吗?
我骂他败家,骂了半个多小时:你花一两万元做个好点的 DEMO(样片)就得了,有必要把全部身家押上去吗?你有几个钱能糟蹋?一张碟你卖50元的话,得卖3200张蝶才能回本。你能保证丽江天天不下雨吗?这里半年是雨季!你能保证琴被城管没收的时候碟片不会被没收吗?你又不需要打榜又不需要拿金曲奖,你这16万元等于打水漂儿啊,吧啦吧啦吧啦······
我负责骂人,大军负责被骂,一边还笑咪咪地喝茶。
大军很包容地看看我说:可那是我自己写的歌啊。
我形容不出那种眼神,好像他是个戴红箍的,我是个随地吐痰的。
新碟出来后,大军继续以卖唱为生,计划着攒够了钱再出第二张,他甚至已经把第三张碟的封面都找人画好了。我计算了一下投入产出比,回想了一下自己认识的那些心狠手辣的理财经理,没有一个黑心理财经理的手段有大军对自己狠。不过说实话,大军唱歌确实好听,他有自己独特的嗓音和风格,老暖男一枚。大军气场很独特,他在街头唱歌时简直可以用不卑不亢来形容,你若给他鼓掌,他是面带微笑宠辱不惊的。收钱时他有种天经地义的理直气壮,他会说:哎呀,谢谢你支持我的音乐······我的碟好啊,什么电脑都能放出声音来······
每回听他说这句话,我都暗暗咽下一口血,眼前飞过一只乌鸦,尾巴上拴着个牌子,上面写着:16万元。
大军每次都强调自己碟片的播放质量,还真有较真的客人要现场验证的,有一个时期几乎是五分之一的比例。没办法验证的人家就不买,交了钱的也把钱要回来,这对生意的影响比较严重,我劝他改改广告词,他不听,坚持认为自己的碟什么电脑都能放出声来······可大马路上上哪儿找电脑去?
没想到电脑自动出现了。
不知从哪天开始,大军街头卖唱时,兜兜和大树天天去报到,大树背着他的笔记本电脑,一张一张地帮买碟的客人验证碟片是否能放出声音来。兜兜坐在他旁边,细心地帮忙拆封又重新包装好。
人是奇怪的动物,之前是每五个人里才有一个要求验证,现在硬件设施一到位,几乎人人都要求验证,大树天天把电脑充满电拿到街头,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就废掉了光驱。
大军过意不去,请他们两口子吃饭,他们笑着拒绝,转过天来换了新光驱又来帮忙验证。
我们一帮人都过意不去了,死说活说才说服他们赴一次宴,席间推杯换盏相谈甚欢,一个不留神,他们悄悄埋了单。
(三)
我忘了兜兜和大树在丽江盘恒了多久,好像有一个多月,他们从客人变为友人,每天到小屋来报到,大家相处得很融洽。
他们在丽江的最后一夜,兜兜拿出一支录音笔,擎在手上录歌。
过了一会儿,大树也伸出一只手,托住她的手和那支录音笔。
手心朝上,轻轻地托住。
这一幕小小地感动了我,于是唱结束曲时,再次为他们唱了一首《乌兰巴托的夜》,蒙古语版加贾樟柯版,没用吉他和手鼓,加了点儿呼麦,清唱了六分钟。
别林特里 ,苏不足喂,赛义何嘞
也则切,亚得啦,啊木森沉么
别奈唉,好噻一亚达,嗦啊嗦
安斯卡尔嗒嗒啊,沉得森沉么
乌兰巴特林屋德西,那木哈,那木哈
啊哦陈桑,郝一带木一带木西,唉度哈
·······
游飘荡异乡的人儿在哪里
我的肚子开始痛你可知道
穿越火焰的鸟儿啊不要走
你知今夜疯掉的啊不止一个人
乌兰巴托的夜,那么静,那么静
哥儿轻轻唱,风儿静静追
乌兰巴托的夜,那么静,那么静
听歌的人不许掉眼泪
·······
大树貌似在轻轻颤抖,他调整了一下坐姿,一支空酒瓶被碰倒,轻轻叮咚了一声。
这首歌是我的挚爱,那次演唱是状态最好的一回,故而留了邮箱号码,请他们回头把电子音频文件发给我。
兜兜微笑着点头,然后站起身来伸出双臂,说:能拥抱一下吗?
拥抱?
我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尴尬,已被她轻轻揽住。
她把下巴搁在我肩头,轻轻拍拍我的后脑勺,说:弟弟,谢谢你的小屋。
我说:客气什么呀······下次什么时候再来丽江?
兜兜轻轻笑了一声,没接我的话,自顾自地轻声说:多好的小屋哦,要一直开下去哦。
她没说再见,拉起大树的手,转身出门。她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印象,是扑簌在夜风中的那一角碎碎的绣花裙。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载有音频文件的邮件,以及一封短信。
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音频文件在附件里,弟弟,真想再听你唱一次《乌兰巴托的夜》。
我懒,回信也只写了一句话:文件收到,谢谢啦,有缘再聚,再见。
每个人是每个人的过客,和谁都不可能比肩同行一辈子,再见就再见吧。
我与兜兜自此再未见过面。
有一年,有客人从西安来,一进门就满屋子上蹿下跳地大呼小叫:额们西安有一家酒吧和你这家酒吧简直一模一样。
我说:你个瓜怂,踩碎我们家的接线板了。
我心下略略生疑,但没怎么当回事。
小屋的前身是老年间丽江古城唯一一家花圈店,变身酒吧后被挖地三尺改成了个半地窖的模样,类似汉墓内室的棺椁模式,且四壁灰黄古旧,正宗的泥坯草砖干垒土墙······在整个丽江都是独一份,怎么可能在千里之外的西安会有个酒吧和我的小屋一模一样?
还有蜡烛塔。
你说的那家酒吧怎么可能有我们家这么大只的蜡烛塔?一尺半高呢,多少年来不知多少滴烛泪生生堆积起的。
西安客人:真的真的,真的一模一样,墙也一样,蜡烛也一样,额没骗你······我说:你乖,你喝你的啤酒吧,别 BB了······
此后的一两年间,接二连三地有人跟我说同样的话,一水儿的西安客人,他们每个人都信誓旦旦地说:没错,那家酒吧和你的小屋一模一样。
一样就一样呗,未必我还要飞越半个中国去亲身验证。
我问他们那家酒吧的老板是谁,有人说是一对夫妻,也有人说只有老板,没有老板娘,老板好像是个新加坡人。
新加坡人,会是大树吗?
我很快推翻了这个猜测——若大树是老板,兜兜怎么可能不是老板娘?
此时的丽江已与数年前大不相同,五一街上酒吧越开越多,像兜兜和大树那样肯安安静静听歌的客人却越来越少。好几年不见了,忽然有一丁点儿想念他们,我翻出兜兜的油箱地址给她发邮件:
新酿的青梅酒,当与故人共饮,和大树一起回小屋坐坐吧,我还欠你们一首《乌兰巴托的夜》。
点发送键时,我心想,这么久没联系,说不定人家早就不记得你了,这么冒昧地发一封邀请信,会不会有点儿自作多情了?
邮件发完后第三天,一个男人推开小屋的门,他用新加坡口音的普通话说:大冰,来一碗青梅酒吧。
我哈哈大笑着上前拥抱他,我说:大树!你是大树啊!
我拽他坐下,满杯的青梅酒双手递过去,我仔细端详他,老了,明显老了,鬓角白了。
我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问他:大树,怎么只有你自己来了,兜兜呢?
他端着酒碗,静静地看着我说:兜兜不在了。
(四)
兜兜和大树的那次丽江之旅,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远游。
大树和兜兜最初是异地恋。
大叔工作在广州,兜兜那时做独立撰稿人,居住在西安。
两个人的缘分始于一家征婚网站。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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