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桃源30期“忆”)

个人日记

         (一)

    “翠儿,天气不早了,快关灯睡觉吧。”母亲又在她屋里直着嗓子喊我。母亲的话其实是逐客令,是撵我四爷的。

     坐在奶奶炕沿边的四爷站起身,为奶奶掖了掖被角,然后把脸伸到奶奶的脸那儿,轻轻地说:“我走了,你好好睡,明早我再过来。”四爷的脸几乎要贴着奶奶的脸了,我脑海里一下就浮现出我们小孩子玩的贴脸游戏,“哦,四爷在跟奶奶玩贴脸游戏啊!”我在心里说。

“嗯,你去吧,天黑,路上小心。”奶奶轻轻地叮咛着,那声音显得十分特别。怎么说呢?跟平时跟我们说话完全不同。奶奶是个很好的奶奶,十分疼爱我们这些小孩子,无论我们怎么淘气,她都舍不得责备我们,对我们说话也从来都是轻言细语的。可是,那种语气再轻,再柔,也无法跟这时她的语气、腔调比。这种语气,让我一下子想起了父亲每年从工地做工回来时的那些天,母亲跟他说话的语气,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疼爱与怜惜,那语气,唯有对自己最心爱的人方能做得出来。

“嗯,我走了。”四爷拉了拉奶奶的手,随手把奶奶炕头的开关绳拉了一下,那盏本来就不怎么亮的小灯泡啪一声灭了,屋里顿时陷入了黑暗,黑暗中的四爷转过身走了两步,又扭转身再次对着奶奶说:“你想吃啥?我明早给你做。”

“啥都行。”,奶奶说,“你做成什么我都爱吃。”

四爷再次心有灵犀地“嗯”了一声,遂转身往外走。随着门的“吱扭”声,四爷消失在茫茫黑夜中了。

黑暗里,我听见奶奶在辗转翻身,我不由得也像条鲫鱼一样刺溜刺溜地在被窝里翻动。

真不知道大人们都是怎么了。

你说,我明明有爷爷奶奶,我的小伙伴却都说我没有爷爷,只有奶奶,说我爷爷早死了,四爷不是我亲爷爷,他是爷爷的亲弟弟。可是,在我眼里他就是亲爷爷啊!他对我们这些孙子孙女的爱一点也不比小伙伴们的爷爷奶奶给他们的少啊!

还有我的父母、伯父伯母他们,好像对四爷天天来我家照顾奶奶的意见很大,岂止是有意见,简直就是很生气。他们常常对四爷一点也不客气。这不,母亲总是在刚吃过晚饭时就喊我睡觉。你说,天还那么早,谁睡得着呀,她就是想让四爷赶紧走。那语气是那么的不客气,甚至包裹了太多的责备在里头。

我们家有好几间屋子呢,这不,除了奶奶和父母住的南屋外,还有东屋。其实,我完全可以不来跟奶奶睡,我可以在母亲屋里的隔间,也可以到东屋睡。我也不愿意来跟奶奶睡,你想,我已经是个十岁的女孩子了,已经特别渴望有个属于自己的小屋了。可是,母亲偏偏说隔间和东屋都没有我的炕,我的炕在奶奶屋,我必须到奶奶屋来睡——你说这都整的叫什么事嘛!哎。

(二)

随着一股米饭浓郁的香味飘进我的鼻子里,我醒来了。天刚微微亮,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曦光,我看见炕头那紫色油漆已经斑驳的檀木方桌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

不一会儿,一股鸡蛋煎饼的味道又钻进了我的鼻子里,随着这股香味,四爷端着一个盛放着鸡蛋煎饼的盘子进来了。

看见我睁开了眼睛,他慈祥的目光投向我:“翠儿,醒了?快起来吃饭。”

“好的,爷爷,我就起。”我边答应着边开始穿衣服。

四爷把头凑向奶奶的床头,轻声问:“怎么样?好点了吗?起来吃点饭吧,我做了你爱吃的米粥和鸡蛋煎饼。”

“嗯,好。”奶奶边答应,边慢慢翻身坐起,四爷小心地扶着奶奶坐好,又把他手里早就准备好的奶奶的衣服帮她披上。

奶奶是两年前开始生病的,说是屁股上长了个疙瘩,那疙瘩会生长,随着这个疙瘩的生长,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四爷一直带奶奶四处去看病,医生说这东西非得做手术不可,奶奶说啥也不做手术。四爷就到处给奶奶找中医看,我常常看见四爷不几天就背回来一大兜中药,然后精心地为奶奶熬药。我家就一年四季总是充溢着一种让人厌烦的中药味,家里人对此好像十分厌恶。无论是我父母,还是我伯父伯母。

等奶奶在四爷端来的脸盆里洗了脸,又用四爷端来的杯子漱了口,我们一家三口就围着一张四爷做的小方桌吃饭了。

其实,我们跟奶奶分家过早就多年了,按说我不能天天吃奶奶家的饭。但是我母亲特意叮嘱我让我跟奶奶吃。说反正都是我四爷的,又不是吃的我们家的。这个我知道。因为奶奶不种地,又不跟我们家要粮食,只有吃四爷种的粮食了。当然了,四爷很乐意让奶奶吃自己种的粮食。奶奶自从生病后,连鸡也不养了,而四爷为了让奶奶天天吃上鸡蛋,养了一群鸡,他知道不多养一些鸡,鸡蛋供不上我们吃,就吃不到奶奶嘴里。我们这些奶奶的孙男娣女常常来吃,只有多养些鸡,我们这些孩子再怎么来吃也有奶奶的一份。

“今天去哪块地?”奶奶问。

“去裤腿地掘地。”

吃罢饭,四爷麻利地收拾了碗筷厨房,多年来对奶奶的照顾使他干家务比女人还娴熟。

照例,奶奶跟四爷一起出的门,四爷牵了奶奶的手慢慢地走着。以前,在人前四爷从来没有跟奶奶牵过手,随着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四爷再也不顾忌什么了,不管在何时何处都牵着奶奶的手,小心地照顾她。

按说奶奶这样的身体是不宜随四爷去地里的,可是一向在什么事上都能商量,且温顺的奶奶,在这事上却特别固执,非要坚持跟四爷一起上地里去。我曾听奶奶在夜里念叨说属于她的时间不多了,她要再多陪陪他。我知道,奶奶嘴里的他是四爷。

(三)

太阳像害羞似的,先是红着脸慢慢探出了头,接着就骨碌碌爬出来了。不消一会儿,万道金光四射,这个世界被它打扮得一片璀璨。

在那条通往山上坡地的羊肠小道上,那两个相依相偎的身影在阳光的照射下像披了锦袍。尚未散尽的晨雾在四爷和奶奶的脚底缭绕,那一刻,我脑海里一下出现了在《西游记》里看到的神仙伴侣们,四爷和奶奶像极了一对神仙。

到目的地后,四爷找来几块石块帮奶奶垒了一个石凳,又薅了一些枯草编了一个简易的草垫子垫上,然后慢慢扶奶奶坐下。

四爷开始掘地了,一撅头又一撅头下去,底下的生土被翻上来,上面的浮土覆下去。

隔一会奶奶就说:“看累得你,歇一会儿吧,别急,你看我也帮不了你……”

四爷手里的活也不停,接着奶奶的话说:“不累,这点活儿算什么?你在这儿看着我就比什么都好……”

奶奶看着四爷时的眼神是丰富多彩的,而四爷盯住奶奶看时那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含义也是那么令人心动、心疼。

地头那颗枣树上落了两只通体颜色鲜亮、翅膀是黄中兼绿的小鸟。开始时,奶奶只听到了它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待细听时,却发现那不是没有规律的乱叫,而是很有规律的一种对话。只听那只大一点的鸟叫着“喳喳”,身形小一点的答道“唧唧”,大一点的再叫“叽叽喳喳”,那只小一点的答“唧唧咕咕”,一唱一和的,特别有趣。奶奶听着听着,嘴角弯成了一个弧。

奶奶脑海里忽然就冒出《天仙配》里的唱词,不由跟着轻声唱到: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笑开颜。从今不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

听到奶奶的唱曲,四爷正在掘地的动作停下来了,他扭身看着奶奶,两手拄着头,痴痴地看着奶奶,也轻声跟着唱起来。那句“夫妻双双把家还”没有按调子唱,他们把它拖得很长,声音也比前面的高了数倍,尤其是夫妻二字的音更是重且长。

在这个季节尚寒的初春,因为那轮暖洋洋的太阳,也因为那对在枣树枝上说着情话的鸟儿夫妻,四爷和奶奶的世界是那么的明媚、温暖、和谐而美好。他们就那么唱着,唱着……四爷干脆丢了头走到奶奶跟前,右手拥着奶奶的身体,左手拉着奶奶的手。

一幅幅过往的或甜蜜或悲苦的生活画面在他们眼前铺展开来……

(四)

那一年,奶奶二十六岁,二十七岁的爷爷突发汗病去世。奶奶十八岁嫁给爷爷,接连生了包括我父亲在内的六个孩子,孩子们都差一两岁,现在,最小的我小姑才三个月,最大的我伯父也才七岁。柔弱的奶奶一下子被巨大的变故击晕了头。她一天到晚精神恍惚地只知道念叨:“怎么办?我和这群害货(对自己孩子的昵称,有嗔怪的味道。)怎么活?”

那时正是麦收季节,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的村里人没人顾得上听奶奶的念叨,也没人去处身着地替奶奶想想该怎么办。大家都急着去地里抢收麦子。否则,万一老天爷一变脸,来个连阴天,把麦子捂到地里烂掉,不但一年来的辛苦劳作泡了汤,而且原本就吃不饱的肚皮更得挨饿了。

爷爷虽然兄弟四个,但因已经分家另过,谁都光顾着抢收自家的。

看着饿得哇哇叫的孩子,奶奶顾不上再念叨了,把小姑往炕上一扔,任她在炕上哇哇大哭,四脚乱蹬,自顾出去了。奶奶使劲儿擦了擦泪水,去东屋山墙头上的木榫子上取了一把镰刀到磨刀石上哧哧地磨了一阵就起身往地里去割麦子。

镰刀在奶奶手里挥舞着,只听一阵哧啦哧啦响,奶奶身后已经倒下一大片麦子。奶奶从上午割到下午,又从中午割到日头西斜,月亮出来。直累得直不起腰来,只饿得家里一群孩子连哭都成了蚊子哼哼。等奶奶踏着月色回到家,尚在吃奶的小姑居然没有了声息,奶奶吓坏了,赶紧把小姑抱起来把奶头塞到她嘴里,小姑的小嘴一接触奶头,一下又有了声息,开始咂咂地吸奶。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家东墙根就传来一阵“刺啦刺啦”磨镰刀的声音。一阵刺啦声响过,奶奶用手在刀刃上试了试,感觉锋利了,就起身往地里走。

还没到自家地头,奶奶就听见一阵“哧哧啦啦”的割麦声,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可能是自家地里呢?

她疾走几步,没错,一个身影正在自家地里摸黑割麦子。奶奶怯怯地问了声:谁?

“我”,是四爷的声音。

奶奶没有再说什么,也低头割起了麦子。

天亮时,四爷和奶奶已经把那块大田割完了。

那个五月,是四爷帮奶奶度过的,从割麦到碾场,再从晒麦子到麦子入仓,每一个环节都是四爷在挑着头干,奶奶的脊梁骨一般。从那以后四爷就成了奶奶的依靠、奶奶的可以挑起一切困顿、苦难的脊梁。

第二年,二十四岁的四奶奶也因妇科病去世,给二十五岁的四爷留下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女儿。

四爷唯一的女儿,我的芹姑姑从此就成了我奶奶的女儿。

“当初你奶奶也有人说媒让她改嫁的,你四爷也有媒人说媒让他再娶的。你四爷的条件挺好的,会瓦匠,家境殷实,且只有一个女儿,就在咱们邻村瑶村就有一个黄花闺女愿意给他做续弦,可是他硬是不答应。为此,你老爷爷老奶奶没少生气。你奶奶带的孩子多,负担重一点,但是她年轻时长得标致,媒人给她说的男方的条件也有不错的,但她也是坚决不改嫁。”这些话是我二奶奶跟我说的,我跟我二奶奶家的孙女萍儿同岁,我们成天在一起玩,用我母亲的话说我长在了二奶奶家。因为我跟萍儿的关系,二奶奶对我也很疼爱,家里有什么好东西吃,都要让萍儿跟我平分着吃。二奶奶的为人挺好的,只是她好像很爱说话,常常在我跟前说一些我半懂不懂的话。当然,主要是说四爷和奶奶的事。

那年,我奶奶身体开始不好时,二奶奶就曾说都是我四爷在年轻时把她的身体弄垮了,留下了病根。说奶奶曾经在我爷爷走后打掉过好几个孩子,说那种事对身体影响很大,年轻时还显现不出来,上点年纪后很快就会出毛病的。像二奶奶说的这些话我其实是不懂的,我只恍恍惚惚知道奶奶的身体不好多少跟四爷有点关系。我在心里想,难道四爷对奶奶那么好就是因为奶奶的身体不好是他造成的吗?可我又明明看到奶奶不但没有对四爷有一点点的怨,反而对四爷那么好。我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五)

夜,静得出奇。间或有一两声“吱吱”的蛐蛐声传来,像是催眠曲,使奶奶的眼皮更加睁不开了。可是手里的活儿还没做完,不能睡。

那是大姑的一件蓝色印花小夹衣,奶奶要今晚赶制完。天气越来越暖和了,棉衣已经在孩子身上穿不住了,尤其在吃午饭时,他们动不动就把棉衣脱下,露出光身子凉快,嚷嚷着热死了。

六个孩子的夹衣,奶奶要一针一线地缝制。白天,奶奶要跟四爷往地里运肥粪,现在正是往菜地里运肥粪的时节。所有的针线活儿只有放到晚上。奶奶每天都要熬夜为孩子们缝制夹衣。

“哎呀!”奶奶止不住地叫了一声。她连忙把针刺破的手指放到嘴里吮吸着。

就在这时,只听“喵”的一声叫,紧接着就是“咚”的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奶奶竖起耳朵细听,一阵窸窸窣窣声由远而近传来,接着,屋门被“啪啪”地轻叩几声。奶奶小声地问了声:“谁?”没有回音,“啪啪”的敲门声却依然在响。奶奶的心“咚咚咚”地跳了起来,她放下手里的活儿,走到外间找一把铁钎,想着万一是坏人进来就跟他拼命。

门开始被撞击起来了。奶奶把屋子里的凳子、柜子、板子等一应能顶住门的物件都搬来顶住门。但外面那人的力气太大了,门依然在松动,门闩几乎就要从门插里脱出来了。奶奶哆嗦着手用钎头指着门缝。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那个人最终还是破门而入了。他一闪身进来就把奶奶的钎头夺过来扔到一边,然后用长长的手臂箍住奶奶。奶奶无论怎么挣扎都动弹不得。

那人三下两下就把奶奶的衣服扯下来,就在奶奶要被这流氓凌辱的千钧时刻,四爷就像电视上演的神仙一样一下就出现在了奶奶的屋子里。他的身躯并不伟岸,跟那个欲行非礼的大汉比起来甚至有点孱弱,但他的力量却是巨大的。他一下就把那人从奶奶的身上掀翻到地,然后骑到那人身上两手啪啪啪扇到那人脸上,那人嗷嗷地叫着,忙不迭地求饶。

奶奶穿好衣服点着煤油灯,凑近一看,原来是村里出名的采花贼郭启生。他连声向四爷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四爷让他跪到奶奶面前发过誓才放他走。他的身影闪出去的时候,四爷咬着牙说了一句:“家伙,以后再敢,看我不要了你的小命!”那身影在黑暗里哆嗦了一下,迅速从那堵矮墙上翻出去了。

昏暗的煤油灯下,奶奶余惊未消,身子还在微微地抖着,四爷扶住奶奶,奶奶顺势躺在了四爷的怀里,四爷紧紧地抱着奶奶,两颗心都在“通通通”地剧跳着。

“你咋来得恁是时候?”

“自从三哥去世后,我每夜都要来数次呢!就怕那些起歪心的王八羔子来无礼。”

一直以来的谜团终于解开了:奶奶常常在夜里感觉到有一个人在暗中保护自己,这种保护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她一直以为是爷爷的灵魂,现在看来,并不是爷爷,而是四爷了。

(六)

正值仲夏,刺目的阳光炽烈地烤着大地。在通往镇上的土路上,一辆满载着一车粮食的独轮车正在急速地行进。四爷搭在脖颈上的袢带深深地勒进了肉里头,把着两个车把的手臂青筋暴突,前面车辆走过时趟起的灰尘扬到他的鞋子里、裤腿上,甚至还有扑到脸上、钻到鼻子里的。脸上的汗水和灰尘搅合在一起,蚯蚓一样在四爷的脸上划着道道。一边的奶奶隔一会就拿出那片白色的粗布手帕为四爷擦一下汗。

“放下来歇一会儿,让我推一会儿。”奶奶隔一会儿就说一遍。

“不行,你推不动的。”四爷喘着气说。

奶奶只有围着四爷的车子转,除了给爷爷擦汗,遇到小坡就走到车前头拉一下,助四爷一臂主力。

这是每年一度的“交公粮”路上发生的事。

经过人山人海拥挤不堪的排队,四爷终于领得公粮款十五元八角五分钱。

正是中午,大街两旁的饭铺里传来阵阵饭菜香。四爷和奶奶各劝对方去吃一碗饭。然而,谁都不肯。后来还是奶奶带头走进一家叫做“客来香”饭铺里为四爷要了一碗面条。

等冒着腾腾热气、散发着阵阵浓郁香味的鸡蛋面条端上桌,奶奶和四爷却都说自己不饿,谁都不肯动筷子。眼看着面条都黏到一块,成了一个面坨了。老板娘兼服务员笑着说:“你们两口子真是的,宁愿饿肚子也要把面条放成一坨,不过,你们的这种相互恩爱劲儿真让人羡慕,尤其是男人能做到舍不得自己吃宁愿留给自己的女人,少见啊!”

四爷原本就因热褐红的脸更加红了,成了赤红,奶奶的脸也成了一朵盛开在阳光下的火红的太阳花,红红的,羞灿灿的。

最后,那碗面条是被四爷和奶奶一人一口一起吃完的。这个举动引得全饭铺的人的目光全集中在四爷和奶奶身上。人们不住地啧啧感叹:“多么恩爱的一对夫妻啊!”

走出饭铺,四爷直接带奶奶来到供销社。四爷计算着:为大柱买一双他向往已久的黄球鞋,给二狗买一件他梦寐以求的白汗衫,给大妞买一件她渴盼已久的花裙子,给二毛买一个她念叨了无数次的、用来绑头发的花手帕,三丑呢?应该给她买一双锁柱家小闺女穿的那双胶凉鞋。四爷看见她见到锁柱家的小女儿花子穿着那双漂亮的胶凉鞋时眼睛里冒出的火辣辣的光,那是对自己向往已久的心爱的东西的渴盼。还有小丑,小丑早就嚷嚷着想要一双雨靴了,那么这次就给她买一双罢……

奶奶看着四爷一样一样为孩子们买了东西,却没有四爷的亲生女儿芹姑姑的。奶奶让售货员取来货架上的花裙子,想给孩子挑一件,四爷拉着奶奶的手臂往外拽,说芹丫头有裙子的,不用给她买。奶奶挣脱掉四爷的手,坚持要给芹姑姑买裙子。最后算账时,却因为差三毛钱不够而买不下来。奶奶果断地把给小姑的那双雨靴退掉,给芹姑姑买下了那件花裙子。

路上,四爷一直心事重重。奶奶尽量给他找开心,说你看大柱、二狗、大妞他们已经都会帮家里干活儿了,咱们该歇一口气了。

四爷却说:“等地里的活儿不大忙时,我要到邻村找活儿干,挣点钱准备给大柱、二狗盖房娶媳妇。”

“别急,他们也还不算太大,况且,他们自己也会做点事挣钱的。”

“嗯”四爷把小推车放到树荫下,跟奶奶并排坐到一块石头上。

丝丝的凉风从四爷和奶奶身边吹过,奶奶那一头乌黑的短发随风舞动。四爷和奶奶一同望着一望无际的玉米田,玉米田里的玉米苗刚露出新芽,迎着毒烈的日头倔强地昂着头。奶奶和四爷的眼神惊人的一致:安稳、祥和、平静、幸福、满足。

(七)

奶奶凝神听着鸡叫,一遍、两遍……鸡叫三遍的时候,奶奶就披衣起床了。不会儿,饭棚里就响起锅盆碰撞的声音、拉风箱的声音、擀面杖在案板上擀面饼的声音,以及悄悄的说话声。我知道,一定又是四爷也早早起来帮奶奶做饭。按四爷的计划是先采够盖两座房用的石材,这是盖房的第一步。四爷和奶奶是在准备午饭吃的饼子,顺便把早饭的粥也熬好。

吃过早饭,收拾停当,天还黑黢黢的。四爷背了采石用的钎子、钻子、锤子、铁锹、洋镐等工具,奶奶背了中午吃的饼子、喝水的暖壶、茶缸。奶奶和四爷牵着手摸黑走出街门,在街门外稍作停顿,让眼睛适应一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然后开始往村后的山上走去。

窄窄的土路上砾石遍布,从路边草丛里伸出来的棘刺像淘气的孩子一样不时地去裤腿上划一下,草叶上的露水濡湿着奶奶和四爷的裤脚,四爷边拉着奶奶小心地走着,边不住地叮咛:“慢点,小心。”

奶奶嗔怪到:“当我是三岁的小孩呀?你倒是小心点!”

四爷和奶奶携手在棘刺、砾石、露水中穿行,而这个画面只不过是他们漫长的人生中一个再也普通不过的画面罢了。他们也是在岁月之河里穿行。

奶奶和四爷终于在天麻麻亮的时候到达了目的地。凭经验,四爷很快选好了准备采的石块。奶奶执钻,四爷提锤,“哐”一声声铁器与铁器碰撞的声音在山谷中悠远地回荡:枯燥、单调。然而,世上的很多事都不能从表面去断定,就像眼前在外人看来令人厌倦的活计和动作,对于奶奶和四爷却是别有一番情趣。那声声锤音却是四爷对奶奶、奶奶对四爷的声声倾诉呢。因为我从奶奶的浅笑里窥见了满登登的一种说不上来的、令人感动的情愫,我也从四爷那似笑非笑的神情里读出了一种特别的意味。如果用我后来的理解,我想那应该叫做“恋情”吧。

(八)

这个上午,四爷没有掘多少地。他们就那么聆听着鸟儿夫妻的对唱,沉醉在一起走过的时光里。

往春地里积肥时,四爷推小独轮车,奶奶拉车,一个为了让前面的人省劲儿,把身子躬成一张弓,一个为了让后面的人轻松,头抵住了地,身子弯成了圆。

半夜里一起挑水栽种红薯苗,为了让对方少挑几担水,一个比一个走得快,风一样。

麦场上一起抢收即将被雨水冲走的麦子。

月亮地里铡玉米秸秆。

雪地里抢收被过早的降雪覆盖的白菜。

每次奶奶生病,没有四爷的陪伴,那病总是不会好。

四爷因为我们家盖房跌折腰的日子里,是奶奶喂饭煨汤,端屎接尿才使四爷奇迹般地全好了。

为了让我父亲和伯父按时娶上媳妇,那一个个起早贪黑的奔波。

“我陪你的时间不多了,答应我,我走后,你一定要好好的,啊……”

四爷连忙用手去捂奶奶的嘴:“乱说啥,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你看你一辈子都在为大柱、二狗他们奔劳:养育他们长大、供他们读书、为他们盖房娶媳妇,一点也没为自己的老来生活做准备,我真是不放心啊!”

“又在乱说了,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是很好嘛,孩子过得好,就是咱们最大的福气。”

(九)

奶奶走了,她是在四爷的怀抱里走的。

奶奶的一生因四爷的努力过得体体面面的,她走后,依然因为四爷而走得体体面面,四爷亲自给她买了最贵重的丝质全套寿衣,用了我们当地最贵重的楠木棺材来盛殓奶奶。

奶奶临走时,让所有的人都退出,只留下四爷做最后的叮咛:“好好……过日子……别想……我……”

四爷最后一次拉着奶奶的手说:“玉儿(奶奶的大名叫合玉),你先走一步,我再安排一下就来。”

奶奶走后,四爷没有哭,只是默默地亲力亲为奶奶的后事。

奶奶走后,四爷并没有生病,那身子却是日益消瘦。亲戚都来为奶奶做百日的那天,四爷最后一次为奶奶的事奔波。他去邻居家借来做饭用的大锅,洗好中午吃饭的碗筷,准备好大家吃饭的菜,一切准备就绪后,四爷从容地走进奶奶的屋里,坐在他平时照顾奶奶、跟奶奶唠嗑时常常坐的那个外表已经被涂上一层时光的油黑的凳子上,永远地闭上了他的眼睛。

奶奶和四爷走后多年,我依然会常常忆起他们,我常常猜测他们是否还会像在世时一样相依相伴,是否还会像在世时一样心有灵犀、心心相印?

哦,应该还会吧?

哎,应该不会吧?

他们一辈子都是那么和谐,灵与肉的完美结合使得他们是人世间是最幸福的人,然而,他们又各自有自己名义上的伴侣。

他们还能否相伴,每当忆起,我都在困惑中。

 

         修改后:


       
(一)

   “翠儿,天气不早了,快关灯睡觉吧。”母亲又在她屋里直着嗓子喊我。母亲的话其实是逐客令,是撵我四爷的。
  坐在奶奶炕沿边的四爷站起身,为奶奶掖了掖被角,然后把脸伸到奶奶的脸那儿,轻轻地说:“我走了,你好好睡,明早我再过来。”四爷的脸几乎要贴着奶奶的脸了,我脑海里一下就浮现出我们小孩子玩的贴脸游戏,“哦,四爷在跟奶奶玩贴脸游戏啊!”我在心里说。
   “嗯,你去吧,天黑,路上小心。”奶奶轻轻地叮咛着,那声音显得十分特别。怎么说呢?跟平时跟我们说话完全不同。奶奶是个很好的奶奶,十分疼爱我们这些小孩子,无论我们怎么淘气,她都舍不得责备我们,对我们说话也从来都是轻言细语的。可是,那种语气再轻,再柔,也无法跟这时她的语气、腔调比。这种语气,让我一下子想起了父亲每年从工地做工回来时的那些天,母亲跟他说话的语气,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疼爱与怜惜,那语气,唯有对自己最心爱的人方能做得出来。
   “嗯,我走了。”四爷拉了拉奶奶的手,随手把奶奶炕头的开关绳拉了一下,那盏本来就不怎么亮的小灯泡啪一声灭了,屋里顿时陷入了黑暗,黑暗中的四爷转过身走了两步,又扭转身再次对着奶奶说:“你想吃啥?我明早给你做。”
  
   “啥都行。”,奶奶说,“你做成什么我都爱吃。”
  四爷再次心有灵犀地“嗯”了一声,遂转身往外走。随着木门的“吱扭”声,四爷消失在茫茫黑夜中了。
  黑暗里,我听见奶奶在辗转翻身,我不由得也像条鲫鱼一样刺溜刺溜地在被窝里翻动。
  真不知道大人们都是怎么了。
  你说,我明明有爷爷奶奶,我的小伙伴却都说我没有爷爷,只有奶奶,说我爷爷早死了,四爷不是我亲爷爷,他是爷爷的亲弟弟。可是,在我眼里他就是亲爷爷啊!他对我们这些孙子孙女的爱一点也不比小伙伴们的爷爷给他们的少啊!
  还有我的父母、伯父伯母他们,好像对四爷天天来我家照顾奶奶的意见很大。岂止是有意见,简直就是很生气,他们常常对四爷一点也不客气。这不,母亲总是在刚吃过晚饭时就喊我睡觉。你说,天还那么早,谁睡得着呀,她就是想让四爷赶紧走。那语气是那么的不客气,甚至包裹了太多的责备在里头。
  我们家有好几间屋子呢,这不,除了奶奶和父母住的南屋外,还有东屋。其实,我完全可以不来跟奶奶睡,我可以在母亲屋里的隔间,也可以到东屋睡。我也不愿意来跟奶奶睡,你想,我已经是个十岁的女孩子了,已经特别渴望有个属于自己的小屋了。可是,母亲偏偏说隔间和东屋都没有我的炕,我的炕在奶奶屋,我必须到奶奶屋来睡——你说这都整的叫什么事嘛!哎。
  (二)
  随着一股米饭浓郁的香味飘进我的鼻子里,我醒来了。天刚微微亮,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曦光,我看见炕头那紫色油漆已经斑驳的檀木方桌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
  不一会儿,一股鸡蛋煎饼的味道又钻进了我的鼻子里,随着这股香味,四爷端着一个盛放着鸡蛋煎饼的盘子进来了。
  看见我睁开了眼睛,他慈祥的目光投向我:“翠儿,醒了?快起来吃饭。”
   “好的,爷爷,我就起。”我边答应着边开始穿衣服。
  四爷把头凑向奶奶的床头,轻声问:“怎么样?睡得还好吧?起来吃点饭吧,我做了你爱吃的米粥和鸡蛋煎饼。”
   “嗯,好。”奶奶边答应,边慢慢翻身坐起,四爷小心地扶着奶奶坐好,又把他手里早就准备好的奶奶的衣服帮她披上。
  奶奶是两年前开始生病的,说是屁股上长了个疙瘩,那疙瘩会生长,随着这个疙瘩的生长,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四爷一直带奶奶四处去看病,医生说这东西非得做手术不可,奶奶说啥也不做手术。四爷就到处给奶奶找中医看,我常常看见四爷不几天就背回来一大兜中药,然后精心地为奶奶熬药。我家就一年四季总是充溢着一种让人厌烦的中药味,家里人对此好像十分厌恶。无论是我父母,还是我伯父伯母。
  等奶奶在四爷端来的脸盆里洗了脸,又用四爷端来的杯子漱了口,我们一家三口就围着一张四爷做的小方桌吃饭了。
  其实,我们跟奶奶分家过早就多年了,按说我不能天天吃奶奶家的饭。但是母亲特意叮嘱我,让我跟奶奶吃。说反正都是我四爷的,又不是吃我们家的。这个我知道。因为奶奶不种地,又不跟我们家要粮食,只有吃四爷种的粮食了。当然了,四爷很乐意让奶奶吃自己种的粮食。奶奶自从生病后,连鸡也不养了,而四爷为了让奶奶天天吃上鸡蛋,养了一群鸡,他知道不多养一些鸡,鸡蛋供不上我们吃,就吃不到奶奶嘴里。我们这些奶奶的孙男娣女常常来吃,只有多养些鸡,我们这些孩子再怎么来吃,也有奶奶的一份。
   “今天去哪块地?”奶奶问。
   “去裤腿地掘地。”
  吃罢饭,四爷麻利地收拾了碗筷厨房,多年来对奶奶的照顾使他干家务比女人还娴熟。
  照例,奶奶跟四爷一起出的门,四爷牵了奶奶的手慢慢地走着。以前,在人前四爷从来没有跟奶奶牵过手,随着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四爷再也不顾忌什么了,不管在何时何处都牵着奶奶的手,小心地照顾她。
  按说奶奶这样的身体是不宜随四爷去地里的,可是一向在什么事上都能商量,且温顺的奶奶,在这事上却特别固执,非要坚持跟四爷一起上地里去。我曾听奶奶在夜里念叨说属于她的时间不多了,她要再多陪陪他。我知道,奶奶嘴里的他是四爷。
  (三)
  太阳像害羞似的,先是红着脸慢慢探出了头,接着就骨碌碌爬出来了。不消一会儿,万道金光四射,这个世界被它打扮得一片璀璨。
  在那条通往山上坡地的羊肠小道上,那两个相依相偎的身影在阳光的照射下像披了锦袍。尚未散尽的晨雾在四爷和奶奶的脚底缭绕,那一刻,我脑海里一下出现了在《西游记》里看到的神仙伴侣们,四爷和奶奶像极了一对神仙。
  目的地后,四爷找来几块石块帮奶奶垒了一个石凳,又薅了一些枯草编了一个简易的草垫子垫上,然后慢慢扶奶奶坐下。
  四爷开始掘地了,一撅头又一撅头下去,底下的生土被翻上来,上面的浮土覆下去。
  隔一会奶奶就说:“看累得你,歇一会儿吧,别急,你看我也帮不了你……”
  
  四爷手里的活也不停,接着奶奶的话说:“不累,这点活儿算什么?你在这儿看着我就比什么都好……”
  奶奶看着四爷时的眼神是丰富多彩的,而四爷盯住奶奶看时那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含义也是那么令人心动、心疼。
  地头那颗枣树上落了两只通体颜色鲜亮、翅膀是黄中兼绿的小鸟。开始时,奶奶只听到了它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待细听时,却发现那不是没有规律的乱叫,而是很有规律的一种对话。只听那只大一点的鸟叫着“喳喳”,身形小一点的答道“唧唧”,大一点的再叫“叽叽喳喳”,那只小一点的答“唧唧咕咕”,一唱一和的,特别有趣。奶奶听着听着,嘴角弯成了一个弧。
  奶奶脑海里忽然就冒出《天仙配》里的唱词,不由跟着轻声唱到: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笑开颜。从今不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
  听到奶奶的唱曲,四爷正在掘地的动作停下来了,他扭身看着奶奶,两手拄着撅头,痴痴地看着奶奶,也轻声跟着唱起来。那句“夫妻双双把家还”没有按调子唱,他们把它拖得很长,声音也比前面的高了数倍,尤其是夫妻二字的音更是重且长。
  
  在这个季节尚寒的初春,因为那轮暖洋洋的太阳,也因为那对在枣树枝上说着情话的鸟儿夫妻,四爷和奶奶的世界是那么的明媚、温暖、和谐而美好。他们就那么唱着,唱着……四爷干脆丢了?头走到奶奶跟前,右手拥着奶奶的身体,左手拉着奶奶的手。
  一幅幅过往的或甜蜜或悲苦的生活画面,在他们眼前铺展开来……
  (四)
  那一年,奶奶二十六岁,二十七岁的爷爷突发汗病去世。奶奶十八岁嫁给爷爷,接连生了包括我父亲在内的六个孩子,孩子们都差一两岁,现在,最小的我小姑才三个月,最大的我伯父也才七岁。柔弱的奶奶一下子被巨大的变故击晕了头。她一天到晚精神恍惚地只知道念叨:“怎么办?我和这群害货怎么活?”
  那时正是麦收季节,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的村里人没人顾得上听奶奶的念叨,也没人去设身处地替奶奶想想该怎么办。大家都急着去地里抢收麦子。否则,万一老天爷一变脸,来个连阴天,把麦子捂到地里烂掉,不但一年来的辛苦劳作泡了汤,而且原本就吃不饱的肚皮更得挨饿了。
  爷爷虽然兄弟四个,但因已经分家另过,谁都光顾着抢收自家的。
  
  看着饿得哇哇叫的孩子,奶奶顾不上再念叨了,把小姑往炕上一扔,任她在炕上哇哇大哭,四脚乱蹬,自顾出去了。奶奶使劲儿擦了擦眼泪,去东屋山墙头上的木榫子上取了一把镰刀到磨刀石上哧哧地磨了一阵,就起身往地里去割麦子了。
  镰刀在奶奶手里挥舞着,只听一阵哧啦哧啦响,奶奶身后已经倒下一大片麦子。奶奶从上午割到下午,又从中午割到日头西斜,月亮出来。直累得直不起腰来,只饿得家里一群孩子连哭都成了蚊子哼哼。等奶奶踏着月色回到家,尚在吃奶的小姑居然没有了声息。奶奶吓坏了,赶紧把小姑抱起来把奶头塞到她嘴里,小姑的小嘴一接触奶头,一下又有了声息,开始咂咂地吸奶。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家东墙根就传来一阵“刺啦刺啦”磨镰刀的声音。一阵刺啦声响过,奶奶用手在刀刃上试了试,感觉锋利了,就起身往地里走。
  还没到自家地头,奶奶就听见一阵“哧哧啦啦”的割麦声,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可能是自家地里呢?
  她疾走几步,没错,一个身影正在自家地里摸黑割麦子。奶奶怯怯地问了声:谁?
   “我”,是四爷的声音。
  奶奶没有再说什么,也低头割起了麦子。
  天亮时,四爷和奶奶已经把那块大田割完了。
  那个五月,是四爷帮奶奶度过的,从割麦到碾场,再从晒麦子到麦子入仓,每一个环节都是四爷在挑着头干,奶奶的脊梁骨一般。从那以后四爷就成了奶奶的依靠、奶奶的可以挑起一切困顿、苦难的脊梁。
  第二年,二十四岁的四奶奶也因妇科病去世,给二十五岁的四爷留下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女儿。
  四爷唯一的女儿,我的芹姑姑从此就成了我奶奶的女儿。
  奶奶把芹姑姑接到我家,放到奶奶一堆孩子里一同养。为了养活尚吃奶的芹姑姑,奶奶拿了家里不多的小米到石磨上碾成粉,熬成米汤喂芹姑姑。芹姑姑在奶奶的精心喂养下,不但成活了,而且还长得很壮。三四岁时,那头黑色的头发已经很浓密了,奶奶每天精心地为芹姑姑梳成两条滑光溜顺的小辫子,芹姑姑的两条辫子招牌一样吸引着人们的目光,使得芹姑姑成了人见人爱的小姑娘。
   “当初你奶奶也有人说媒让她改嫁的,你四爷也有媒人说媒让他再娶的。你四爷的条件挺好的,会瓦匠,家境殷实,且只有一个女儿,就在咱们邻村瑶村就有一个黄花闺女愿意给他做续弦,可是他硬是不答应。为这,你老爷爷老奶奶没少生气。你奶奶带的孩子多,负担重一点,但是她年轻时长得标致,媒人给她说的男方的条件也有不错的,但她也是坚决不改嫁。”这些话是我二奶奶跟我说的,我跟我二奶奶家的孙女萍儿同岁,我们成天在一起玩,用我母亲的话说我长在了二奶奶家。因为我跟萍儿的关系,二奶奶对我也很疼爱,家里有什么好吃东西,都要让萍儿跟我平分着吃。二奶奶的为人挺好的,只是她好像很爱说话,常常在我跟前说一些我半懂不懂的话。当然,主要是说四爷和奶奶的事。
  那年,我奶奶身体开始不好时,二奶奶就曾说都是我四爷在年轻时把她的身体弄垮了,留下了病根。说奶奶曾经在我爷爷走后打掉过好几个孩子,说那种事对身体影响很大,年轻时还显现不出来,上点年纪后很快就会出毛病的。像二奶奶说的这些话我其实是不懂的,我只恍恍惚惚知道奶奶的身体不好多少跟四爷有点关系。我在心里想,难道四爷对奶奶那么好就是因为奶奶的身体不好是他造成的吗?可我又明明看到奶奶不但没有对四爷有一点点的怨,反而对四爷那么好。我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二奶奶一面叹息,一面看着我迷茫的眼神:“哎,小孩子家,你们还小……”
  多年后我依然忘不了二奶奶的叹息声和那句“哎,小孩子家……”
  (五)
  夜,静得出奇。间或有一两声“吱吱”的蛐蛐声传来,像是催眠曲,使奶奶的眼皮更加睁不开了。可是手里的活儿还没做完,不能睡。
  那是大姑的一件蓝色印花小夹衣,奶奶要今晚赶制完。天气越来越暖和了,棉衣已经在孩子身上穿不住了,尤其在吃午饭时,他们动不动就把棉衣脱下,露出光身子凉快,嚷嚷着热死了。
  六个孩子的夹衣,奶奶要一针一线地缝制。白天,奶奶要跟四爷往地里运肥粪,现在正是往菜地里运肥粪的时节。所有的针线活儿只有放到晚上。奶奶每天都要熬夜为孩子们缝制夹衣。“哎呀!”奶奶止不住地叫了一声。她连忙把针刺破的手指放到嘴里吮吸着。
  就在这时,只听“喵”的一声叫,紧接着就是“咚”的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奶奶竖起耳朵细听,一阵窸窸窣窣声由远而近传来,接着,屋门被“啪啪”地轻叩几声。奶奶小声地问了声:“谁?”没有回音,“啪啪”的敲门声却依然在响。奶奶的心“咚咚咚”跳了起来,她放下手里的活儿,走到外间找一把铁钎,想着万一是坏人进来就跟他拼命。
  门开始被撞击起来了。奶奶把屋子里的凳子、柜子、板子等一应能顶住门的物件都搬来顶住门。但外面那人的力气太大了,门依然在松动,门闩几乎就要从门插里脱出来了。奶奶哆嗦着手用钎头指着门缝。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那个人最终还是破门而入了。他一闪身进来就把奶奶的钎头夺过来扔到一边,然后用长长的手臂箍住奶奶。奶奶无论怎么挣扎都动弹不得。
  那人三下两下就把奶奶的衣服扯下来,就在奶奶要被这流氓凌辱的千钧时刻,四爷就像电视上演的神仙一样一下就出现在了奶奶的屋子里。他的身躯并不伟岸,跟那个欲行非礼的大汉比起来甚至有点孱弱,但他的力量却是巨大的。他一下就把那人从奶奶的身上掀翻到地,然后骑到那人身上两手啪啪啪扇到那人脸上,那人嗷嗷地叫着,忙不迭地求饶。
  奶奶穿好衣服点着煤油灯,凑近一看,原来是村里出名的采花贼郭启生。他连声向四爷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四爷让他跪到奶奶面前发过誓才放他走。他的身影闪出去的时候,四爷咬着牙说了一句:“家伙,以后再敢,看我不要了你的小命!”那身影在黑暗里哆嗦了一下,迅速从那堵矮墙上翻出去了。
  昏暗的煤油灯下,奶奶余惊未消,身子还在微微地抖着,四爷扶住奶奶,奶奶顺势倒在了四爷的怀里,四爷紧紧地抱着奶奶,两颗心都在“通通通”地剧跳着。
   “你咋来得恁是时候?”
   “自从三哥去世后,我每夜都要来数次呢!就怕那些起歪心的王八羔子来无礼。”
  一直以来的谜团终于解开了:奶奶常常在夜里感觉到有一个人在暗中保护自己,这种保护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她一直以为是爷爷的灵魂,现在看来,并不是爷爷,而是四爷。
  (六)
  正值仲夏,刺目的阳光炽烈地烤着大地。在通往镇上的土路上,一辆满载着一车粮食的独轮车正在急速地行进。四爷搭在脖颈上的袢带深深地勒进了肉里头,把着两个车把的手臂青筋暴突,前面车辆走过时趟起的灰尘扬到他的鞋子里、裤腿上,甚至还有扑到脸上、钻到鼻子里的。脸上的汗水和灰尘搅合在一起,蚯蚓一样在四爷的脸上划着道道。一边的奶奶隔一会就拿出那片白色的粗布手帕为四爷擦一下汗。
   “放下来歇一会儿,让我推一会儿。”奶奶隔一会儿就说一遍。
   “不行,你推不动的。”四爷喘着气说。
  奶奶只有围着四爷的车子转,除了给四爷擦汗,遇到小坡就走到车前头拉一下,助四爷一臂之力。
  这是每年一度的“交公粮”路上发生的事。
  国粮库的院子里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四爷排在长长的队伍后面,慢慢地随着队伍往前挪动。半天时间过去,终于把公粮交到库里,从窗口那儿领得……
  正是中午,大街两旁的饭铺里传来阵阵饭菜香。四爷和奶奶各劝对

文章评论

笑笑

故事读来,感人,平淡中,有着浓浓的情。

雪竹

细腻的描写,人物刻画形象,多么温馨的场面,给人无限的暇想

苦尽甘来

先占位置,看后再评[em]e113[/em] [em]e178[/em] [em]e163[/em]

苦尽甘来

要不得爬高楼,哈哈哈[em]e113[/em] [em]e113[/em] [em]e160[/em]

真的好想你

唉,唉,唉,文章太感人,也许我是苦命人,看着看着流泪了,他(她)们在生活上是苦命人,在爱情上是最幸福人,有情人终成眷属,她(他)们相爱一生,祝她(他)到天堂幸福[em]e183[/em][em]e183[/em][em]e190[/em][em]e190[/em]

苦尽甘来

奶奶从上午割到下午,又从中午割到日头西,上午到下午,中午到日头西,如何分妹妹?你读一读试试?有点不明确[em]e132[/em]

苦尽甘来

今天总算读完了,感人至深,那个年代,有那么多的孩子,生活真的不容易,要不是四爷,奶奶能否挺过来,他们一辈子相亲相爱,白头偕老,尽管没有一纸婚约,那又如何?只要有爱幸福就永在,同甘共苦,吃糠咽菜甜似蜜。真是值得回忆的故事。欣赏[em]e179[/em] [em]e179[/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