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的聋子

个人日记

           聋子已经丢失了好多年了,可他的形象却依然常常出现在我的记忆里,很多时候,他的身影就像在我的脑海里生根一样,怎么赶也赶不走。哦,我想起来了,聋子已经作为故乡的一个标志永远隽刻在我的脑海里了。关于故乡的标志性的东西数不胜数,而聋子这个标记应该是疮疤样的吧?因每每忆起,心便会隐隐作疼。此刻,我遥望故乡的方向,聋子便带着他标志性的动作、声音走到了我的眼前……
  记忆中的聋子说话是“哇啦哇啦”的,为了让人听明白,他的两只手上下左右地比划着,尽管这样,人们对他的话还是不甚明白。他急了时,就跺跺脚,发出一个类似“哎呀”的感叹词,自顾去干自己的事去了,留下那个他倾诉的对象傻愣愣的,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而聋子再回头给那人一个鬼脸,好像在说“连这都不明白,不理你了!”
  聋子是可爱的。
  聋子并不是天生的聋子,听奶奶说他是在七八岁时发高烧烧坏了才成了聋子的。聋子从小聪明机灵又懂事。从奶奶的讲述中,关于聋子的一些画面总是会异常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那个年代的家庭都是大家庭。聋子一家七口跟爷爷奶奶、姑姑叔叔、伯父伯母一家都在一口锅里吃饭。粮食的短缺使得往锅里煮抗饿的食物饼子或红薯时都是数着数煮的。干重活的男人和正长身体的小孩一人一份,而干轻活的女人则只有稀得数得清粮食颗粒的粥。
  开饭了,先是家里的男人走过去舀饭,接着是家里的十来个孩子再舀,最后是女人舀。舀好饭的孩子们用筷子把饼子或红薯挑起来急速地往嘴里送,饥饿使他们顾不得烫嘴。
  聋子的饼子吃到一半的时候,他母亲也舀了饭蹲在他旁边吃,“呼噜呼噜”,聋子听见母亲在吃饭,准确地说是在吸饭。他往母亲饭碗里一瞅,稀得像水一样的粥里漂了一些菜叶子。聋子正在嚼着饼子的嘴巴停止不动了,他把剩下的一半饼子夹到了母亲碗里,稚气的声音柔柔地响起:“妈妈,您吃。”接着又把碗里的红薯用筷子扎成两截,把其中的一截也放到母亲的碗里。
  本能的母爱使尽管弱智的母亲也知道心疼自己的儿子,她嘴里结结巴巴地说着“别给我,你吃。”一边把饼子和红薯重新夹给儿子。聋子再次夹起饼子和红薯放到母亲碗里,说:“您要上地里干活呢,我到处玩,不饿。”
  待母亲再要推让时,聋子端起饭碗边远离母亲,边喊:“我饿了会到树上、地里捉虫子吃!”
  从此以后,每顿饭,聋子打好自己的那份,先不吃,等着母亲也打好饭,把饼子和红薯等一些抗饿的食物分一半给母亲,自己才开始吃。
  在那个饥饿的年代,我不知道才五六岁的聋子是怎样忍受着饥饿的虫子在肚子里撕咬,是怎样听着兄弟姐妹们香甜的咀嚼声而生生地把吃的欲望按下去,以等待母亲舀来饭好夹给母亲饼子和红薯。
  聋子的为人在村里一直是被人们津津乐道的,人们赞他的善良纯真、聪明懂事、乐于助人,叹他悲苦的命运和人生。
  聋子十来岁时就把家里十多口人的用水包揽了,他常常挑着一副黑铁皮水桶到村头的水井里打水,他小小的身子摇晃着,勾担两头的铁链子就丁零当啷地响个不停,犹如戏台上主角出场时的奏乐。开始的时候,他挑不动满桶水,只打半桶水。劳作中的锻炼使他小小的身体很快能胜任一担水的重量,他就常常把水桶打得满满的。
  尽管常常饿肚子,聋子的身体还是因为年龄的增长在急速地发育着。等他十五六岁时,就开始把他热心的一面发挥出来了。
  村里人洗衣服都是到井台边。他总是把那些洗衣的大娘婶婶们身边放着的空桶逐一打上水,以备她们换洗衣盆里的水时用。对此,大家都已习以为常了。大家一见聋子挑着水桶来到井台上,就把身边已经用完水的水桶往他跟前一推:“聋子,打水。”好像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事。而聋子也嘻嘻笑着,忙不迭地帮每一位洗衣服的大娘婶婶们打上水。每每遇上上点岁数的爷爷奶奶们来打水,聋子都要先放下自己的水桶,把他们的水桶打满水,有时甚至再把打好的水肩到井台下的开阔处再交给来人。
  过五月收麦子,过秋天收秋庄稼时,人们都是肩扛手提或独轮车推。遇到上坡路,那独轮车往往会在推车人的吭哧声中故意耍性子一样扭着身子不肯前行。如果恰恰被聋子撞上了,聋子就把扛在肩上的挑子一扔,跑上前去把住车头,使劲儿往前拉,那车子就听话地骨碌碌走起来了。
  聋子的善良、热心还表现在对我们这些淘气的孩子上。
  鸟雀在茂密的梧桐树上建了自己的家。我们这群孩子天天仰望着,幻想着那里头定有那白光光的鸟蛋,如果掏出来烤着吃,将是怎样的美味呀!我们一个个轮番试着上树,却因为年龄太小,都是爬不多高就因体力不支哧溜溜滑了下来。正背着一捆柴从山上下来的聋子撞见了,他放下自己的柴禾,走到树底下,用一双大手摈开我们,嘴里“呀呀”地嘟哝着,我猜大概说的是“让开,小毛孩,危险,让叔叔帮你们。”
  只见聋子两手环住树干,哧溜哧溜,三下两下就上到了树顶。还没等我们明白过来,他早已哧溜溜滑下来了,我们呼啦一下围上去,他笑眯眯地从破衣兜里掏出三五个鸟蛋。“呀,鸟蛋,我们要吃鸟蛋喽!”我们欢欣鼓舞,聋子把鸟蛋给我们留下,又背起他的柴禾往家里走,边走边又扭头瞅我们笑。至今,我还常常想起他的笑,那笑犹如一朵开得正艳的山菊花:灿烂奔放,美丽生动。
  我们这群孩子常常会因为一个弹弓,一个木制的玩具小推车,甚至会为了一根被我们誉为孙悟空的“金箍棒”的放牛棍闹起来,这个说是你把我的弹弓弄坏了,那个说,你不也毁了我的小推车了吗?那个又吵到,我的金箍棒被你这小子撇折了,你赔呀!
  如果聋子恰恰打这里经过,就会停止他匆忙赶路去做活的脚步,唧唧哇哇地用手比划着问我们怎么了?并用手比划着别生气了,好好玩。我们也用手比划着告诉他我们之间发生的事。聪明的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他再次用手势告诉我们,他会做,待他做好了送给我们,让我们别再吵架生气了。
  中午,或者晚上的时候,聋子果然找到我们,把手里他精心做好的弹弓、小推车,或者木制的剑呀枪啊的交到我们手里,再笑着用手摸摸我们的头,才扭身离开。每次离开他都要再回转身给我们一个笑。那笑是那么纯粹、干净,犹如一朵漫际天边的云。
  也许是聋子把我们娇惯坏了,或许是人天生的骨子眼里的惯于对弱者的欺负,就连我们这些小孩子也不例外,我们常常以给了我们无限关爱的聋子为乐事。
  看着聋子挑着一担水走过来了,我们会早早准备好作案的工具:从地上撮起的掺杂着牛羊鸡粪的土面,从路边捡起的沾着鸟屎的树枝,黏着狗屎的小石块……
  聋子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我们像准备投入战斗的高度紧张的战士,等他走过我们身边,我们快速地把手里的东西往他水桶里扔。一桶清亮的水瞬间脏成了一桶粪水。这还是轻的,也常常有男孩拉下裤子往他桶里撒尿的。
  每当这时,聋子都气得嗷嗷叫,扔了勾担水桶弯腰从地上捡起石块,嗷嗷叫着做向我们投石块儿状。然而,他抡起的胳膊终于还是垂下了。他扔掉了手里的石块,蹙着两道浓眉,重新捡起勾担往井台上走去。
  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我们这些被他爱护,却欺负他的孩子们却笑着跳着叫着欢欣鼓舞着,犹如打赢了一场战斗。
  每发生一次这样的事,我都猜想聋子一定再也不会理我们了。然而我每次都错了。
  第二天,我们撞见聋子,他无一例外地把他最灿烂的笑给我们,照样帮我们解决在我们小孩看来是天大的难题。
  青春时的聋子一定也做过斑斓色的梦。梦中的他也一定跟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起步入婚姻的殿堂,乐享快意的尘世人生。然而,命运捉弄了聋子。
  我心中的聋子是那么美好、可爱。他小时候乖巧,长大后热心,无论是对大人还是小孩都充满浓浓的爱心。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聋子的悲剧呢?让我再试图撩一撩时代的面纱,试着窥一窥聋子的前世今生。
  聋子的祖上是当地很有名气的大财主。父亲从小读书习字,人也聪明灵活。
  听母亲说聋子父亲是全村乃至全乡出名的聪明人。曾经在全乡的珠算比赛中取得过第一名的优异成绩,担任过村会计多年。
  就是这样一个聪明人在那个讲究门当户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他对自己的婚姻是无法做一点点主的。家里为他选的妻子也是某村的大户人家的小姐。新婚那天,当新娘的红盖头掀起,他看到的是一张平庸俗气的脸,待她卸去装扮,站起来走路时,聋子的父亲彻底惊蒙了——两条罗圈腿,一双门扇脚!如果说这也是不幸的话,那么更不幸的还在后头——这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竟然是弱智!
  如果说聋子父亲的悲剧注定从他新婚的那天晚上开始了,那么,后来世事的变迁是否也为聋子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由于世事的变故,聋子家族在顷刻间被抄家,家产归公,聋子父亲也由尊贵的少爷身份沦为普通村民。
  我无法揣度聋子父亲当时的心情,只知道聋子父母一共生了包括聋子在内的四男一女五个孩子。令聋子父亲心疼之极的是这五个孩子中,除聋子遗传了他脑瓜子灵活的基因外,其他四个皆遗传了他们母亲低微的智商。
  聋子父亲为人正直善良,而儿子们却个个不争气,今天这个偷了人家的鸡,明天那个偷了人家的菜,后天一个又偷了盲人算命先生的钱。被偷的人家纷纷找上门来。要面子的聋子父亲总是跟人家好话说尽,把东西按价赔偿,并当着来人的面教训儿子,让儿子保证从此不再犯。然而,儿子的事他又怎能完全操控得了呢?不出几天,类似的事又重新上演。我刚记事时,就亲眼看到过聋子的小弟就偷了盲人算命先生的钱。先生睁着那双没有光的眼睛向聋子父亲哭诉着,聋子父亲气得脸白瘆瘆的,想打儿子,儿子却哧溜一下跑得没影了,聋子父亲最后长叹一声,用手使劲儿扇了自己几耳光。听母亲说,聋子父亲的病正是从那时作下的。聋子父亲为那一群不争气的孩子常常一天到晚长吁短叹。最终,可怜的聋子父亲就是在这种郁郁不乐中过早地走完了他不到五十岁的人生。
  聋子弱智的母亲又怎能教育得了孩子们呢?他们一个个就像贫瘠的庄稼地里随便种下的几棵庄稼苗,种的时候随意,该管理的时候没有管理,丛生的杂草肆意地侵扰着他们。使他们长得瘦弱而歪扭。
  什么样的种子,结什么样的果。聋子兄弟姐妹的命运是注定了的暗色。
  老大三十多时还没娶上媳妇,到山西某寡妇家做了入赘女婿;老三一直讨不上媳妇,三十多岁时拿自己的妹妹换了一个媳妇;老四三十岁时勉强讨得一个又丑又笨又矮的媳妇。
  据说,聋子在三弟结婚的那天晚上,一个人躲到柴房里哭了半夜。万籁俱寂的夜晚,那嘤嘤压抑的哭声深深地刺着左邻右舍邻居们的心。人们概叹:“哎,聋子人不错的,命不好啊!”
  随着兄弟姐妹们各自成家,只剩聋子跟老母亲一起过了。他勤劳善良的品质一直没改,每天依然起早贪黑地到地里忙碌,无论多忙多累,他都不让母亲给自己帮一把手,总是让母亲在家歇着。他沤的肥粪足,地里的庄稼就长得好,打的粮食就多,他和母亲常常吃不完,还接济两个兄弟家。
  聋子四十多岁的时候得了一种怪病,他依然知道干活、做事,却总是要在干活的中间停下来摇一阵头,嘴里发出“当当当”的声音。摇过一阵头,再接着干活,一切照常。
  这样持续了几年,病情慢慢加重了,到后来居然不再热衷于干农活了,而是背着个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网兜到处跑。走一段路就停住摇头,嘴里依然是“当当当当”。
  当老母亲把聋子身体好时攒下的粮食吃完,需要跟聋子的弟弟们要时,两个弟弟申明道:“只管母亲的那份,聋子的那份不给。他年纪轻轻的,自己懒得不干活,装病!”
  不知哪一天,忽然有人想起聋子,说好久不见聋子了,大家才纷纷附和:“是啊,好久不见聋子了。”有热心的人于是在聋子的家人那里提出聋子好久不见,大概不会丢了吧?
  聋子家人生怕这个祸害来家里白吃,摇摇头说:“怎么会呢?恁大个人,咋会丢了呢?说不定找到好去处想多住几天呢!”热心人砸吧一下嘴,把想说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有人说他是被人弄去做人体实验了,有人说他是被那些专卖人体器官的掠走卖他的器官去了,还有人说他是被人弄残后到某城市的街上讨要去了。甚至有人说,在山西某城市曾见过一个坐在木板上讨要的人,那眉目,那眼神就是聋子。
  据他的家人说曾找过他,但没有找到。村里人对此很是质疑:他兄弟姐妹们都那么穷,哪个会舍得花钱花时间去寻他呢?再说了,就算寻回来又能怎样呢?他早就因为病痛和年龄不会干活了,谁愿意要他?况且,真要找回来,他死了,还要为他娶鬼妻,那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呢!
  聋子丢了,而在我眼里丢失的却不仅仅是个聋子,还有关于故乡的一些或龌龊、或明朗、或喜悦、或悲戚的印记。或许,还是一个时代,谁说得清呢?


     修改后:                                                                                  
                                                                                              聋子

          
聋子已经丢失了好多年了,可他却常常出现在我的记忆里,在我的脑海里生根了,怎么也赶不走。聋子作为故乡的一个标志已经永远隽刻在我的脑海里了。关于故乡的标志性的东西数不胜数,而聋子这个标记应该是疮疤样的吧?因每每忆起,心便会隐隐作疼。
   聋子其实是有名字的,叫郭银生,但从来没有人叫过。
  记忆中的聋子说话总是“哇啦哇啦”的,为了能让人听明白,他的两只手上下左右地比划着,可人们还是不太懂。急时,他就跺跺脚,发出一个类似“哎呀”的感叹词,自顾去干自己的事去了,留下那个他倾诉的对象傻愣愣的呆在那儿,而聋子再回头给那人一个鬼脸,好像在说“连这都不明白,不理你了!”
  聋子并不是天生的聋子,听奶奶说他是在七八岁时发高烧烧坏了的。
  那个年代的家庭都是大家庭。聋子一家七口跟爷爷奶奶、姑姑叔叔、伯父伯母一家都在一口锅里吃饭。粮食的短缺使得锅里扛饿的饼子或红薯都是数着数煮的。干重活的男人和正长身体的小孩一人一份,而干轻活的女人则只能喝清汤寡水的粥。
  开饭了,先是家里的男人走过去舀饭,接着是家里的十来个孩子再舀,最后是女人舀。舀好饭的孩子们用筷子把饼子或红薯挑起来急速地往嘴里送,饥饿使他们顾不得烫嘴。
  聋子的饼子吃到一半的时候,他母亲也舀了饭蹲在他旁边吃,“呼噜呼噜”,聋子听见母亲在吃饭,准确地说是在吸饭。他往母亲饭碗里一瞅,稀得像水一样的粥里漂了一些菜叶子。聋子正在嚼着饼子的嘴巴停止不动了,他把剩下的一半饼子夹到了母亲碗里,稚气的声音柔柔地响起:“妈妈,你吃。”接着又把碗里的红薯用筷子扎成两截,把其中的一截也放到母亲碗里。
  弱智的母亲也知道心疼儿子,她嘴里结结巴巴地说着“别给我,你吃。”一边把饼子和红薯重新夹给儿子。聋子再次夹起饼子和红薯放到母亲碗里,说:“您要上地里干活呢,我到处玩,不饿。”
  待母亲再要推让时,聋子端起饭碗边远离母亲,边喊:“我饿了会到树上、地里捉虫子吃!”
  从此以后,每顿饭,聋子打好自己的那份,先不吃,等着母亲也打好饭,把饼子和红薯等分一半给母亲,然后自己才开始吃。
  在那个饥饿的年代,我不知道才五六岁的聋子是怎样忍受着饥饿的虫子在肚子里撕咬,是怎样听着兄弟姐妹们香甜的咀嚼声而生生地把吃的欲望按下去,以等待母亲舀来饭好夹给母亲饼子和红薯。
  聋子在村里一直是被人们津津乐道的,人们赞他的善良纯真、聪明懂事、乐于助人,叹他的命苦。
  聋子十来岁时就把家里十多口人的用水包揽了,他常常挑着一副黑铁皮水桶到村头的水井里打水,他小小的身子摇晃着,勾担两头的铁链子就丁零当啷地响个不停,犹如戏台上主角出场时的奏乐。开始,他挑不动满桶水,只打半桶。劳作中的锻炼使他小小的身体很快能胜任一担水的重量。
  村里人洗衣服都是到井台边。他总是把那些洗衣的大娘婶婶们身边放着的空桶逐一打上水,对此,大家都已习以为常了。大家一见聋子挑着水桶来到井台上,就把身边已经用完水的水桶往他跟前一推:“聋子,打水。”好像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事。而聋子也嘻嘻笑着,忙不迭地帮每一位洗衣服的大娘婶婶们打上水。每每上点岁数的爷爷奶奶们来打水,聋子都要先放下自己的水桶,把他们的水桶打满水,有时甚至再把打好的水拎到井台下的开阔处再交给他们。
  过五月收麦子,过秋天收秋庄稼时,人们都是肩扛手提或独轮车推。遇到上坡路,那独轮车往往会在推车人的吭哧声中故意耍性子一样扭着身子不肯前行。如果恰恰被聋子撞上了,聋子一定会把扛在肩上的挑子一扔,跑上前去把住车头,使劲儿往前拉。
  聋子的善良、热心还表现在对我们这些淘气的孩子上。
  鸟雀在茂密的梧桐树上建了自己的家。我们这群孩子天天仰望着,幻想着那里头定有那白光光的鸟蛋,如果掏出来烤着吃,将是怎样的美味呀!我们一个个轮番试着上树,却因为年龄太小,都是爬不多高就因体力不支哧溜溜滑了下来。正背着一捆柴从山上下来的聋子撞见了,他放下自己的柴禾,走到树底下,用一双大手摈开我们,嘴里“呀呀”地嘟哝着,我猜大概说的是“让开,小毛孩,危险,让叔叔帮你们。”
  只见聋子两手环住树干,哧溜哧溜,三下两下就上到了树顶。还没等我们明白过来,他早已哧溜溜滑下来了,我们呼啦一下围上去,他笑眯眯地从破衣兜里掏出三五个鸟蛋。“呀,鸟蛋,我们要吃鸟蛋喽!”我们欢欣鼓舞,聋子把鸟蛋给我们留下,又背起他的柴禾往家里走,边走边又扭头瞅我们笑。至今,我还常常想起他的笑,那笑很灿烂。
  我们这群孩子常常会因为一个弹弓,一个木制的玩具小推车,甚至会为了一根被我们誉为孙悟空的“金箍棒”的放牛棍闹起来,这个说是你把我的弹弓弄坏了,那个说,你不也毁了我的小推车了吗?那个又吵到,我的金箍棒被你这小子撇折了,你赔呀!
  如果聋子恰恰打这里经过,就会停止下来,唧唧哇哇地用手比划着问我们怎么了?并用手比划着别生气了,好好玩。我们也用手比划着告诉他我们之间发生的事。聪明的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他再次用手势告诉我们,他会做,待他做好了送给我们,让我们别再吵架生气了。
  中午,或者晚上的时候,聋子果然找到我们,把手里他精心做好的弹弓、小推车,或者木制的剑呀枪啊的交到我们手里,再笑着用手摸摸我们的头,才扭身离开。每次离开他都要再回转身给我们一个笑。那笑是那么纯粹、干净,犹如一朵漫际天边的云。
  也许是聋子把我们娇惯坏了,或许是人的骨子里惯于对弱者的欺负,就连我们这些小孩子也不例外,我们常常以捉弄给了我们无限关爱的聋子为乐事。
  看着聋子挑着一担水走过来了,我们会早早准备好作案的工具:从地上撮起的掺杂着牛羊鸡粪的土面,从路边捡起的沾着鸟屎的树枝,黏着狗屎的小石块……
  聋子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我们像准备投入战斗的高度紧张的战士,等他走过我们身边,我们快速地把手里的东西往他水桶里扔。一桶清亮的水瞬间脏成了一桶粪水。这还是轻的,也常常有男孩拉下裤子往他桶里撒尿的。
  每当这时,聋子都气得嗷嗷叫,扔了勾担水桶弯腰从地上捡起石块,嗷嗷叫着作向我们投石块儿状。他抡起的胳膊终于还是垂下了,他扔掉了手里的石块,蹙着两道浓眉,重新捡起勾担往井台上走去。
  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我们这些被他爱护,却欺负他的孩子们却笑着跳着叫着欢欣鼓舞着,犹如打赢了一场战斗。
  每发生一次这样的事,我都猜想聋子一定再也不会理我们了。然而我每次都错了。
  第二天,我们撞见聋子,他无一例外地把他最灿烂的笑给我们,照样帮我们解决在我们小孩看来是天大的难题。
  青春时的聋子一定也做过斑斓色的梦。梦中的他也一定跟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起步入婚姻的殿堂,乐享快意的尘世人生。然而,命运捉弄了聋子。
  我心中的聋子是那么美好、可爱。他小时候乖巧,长大后热心,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聋子的悲剧呢?我再试图撩一撩时代的面纱,试着窥一窥聋子的前世今生。
  聋子的祖上是当地很有名气的大财主。父亲从小读书习字,人也聪明灵活。
  听母亲说聋子父亲是全村乃至全乡出名的聪明人。曾经在全乡的珠算比赛中取得过冠军,担任过当多年村会计。
  在那个讲究门当户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他对自己的婚姻却不能做主。家里为他选的妻子也是某村的大户人家的小姐。新婚那天,当新娘的红盖头掀起,他看到的是一张平庸俗气的脸,待她卸去装扮,站起来走路时,他彻底惊蒙了——两条罗圈腿,一双门扇脚!如果说这也是不幸的话,那么更不幸的还在后头——这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竟然是弱智!
  那一年,聋子家族被抄家,家产归公,聋子父亲也由尊贵的少爷身份沦为普通村民。
  我无法揣度聋子父亲当时的心情,只知道聋子父母一共生了包括聋子在内的四男一女。令聋子父亲心疼之极的是这五个孩子中,除聋子遗传了他脑瓜子灵活的基因外,其他四个皆遗传了他们母亲低微的智商。
  聋子父亲为人正直善良,儿子们却个个不争气,今天这个偷了人家的鸡,明天那个偷了人家的菜,后天一个又偷了盲人算命先生的钱。被偷的人家纷纷找上门来,要面子的聋子父亲跟人家好话说尽,东西按价赔偿,并当着来人的面教训儿子。可儿子的事他又怎能完全操控得了呢?不出几天,类似的事又重新上演。我刚记事时,就亲眼看到过聋子的小弟就偷了盲人算命先生的钱。先生睁着那双没有光的眼睛向聋子父亲哭诉着,聋子父亲气得脸白瘆瘆的,想打儿子,儿子却哧溜一下跑得没影了,聋子父亲最后长叹一声,用手使劲儿扇了自己几耳光。听母亲说,聋子父亲的病正是从那时作下的,他为那一群不争气的孩子一天到晚长吁短叹。最终,可怜的聋子父亲就是在这种郁郁不乐中过早地走完了他不到五十岁的人生。
  聋子弱智的母亲又怎能教育得了孩子们呢?他们一个个就像贫瘠的庄稼地里随便种下的几棵庄稼苗,种的时候随意,该管理的时候没有管理,丛生的杂草肆意地侵扰着他们,他们长得瘦弱且歪扭。
  什么样的种子,结什么样的果。聋子兄弟姐妹的命运是注定了的暗色。
  老大三十多时还没娶上媳妇,到山西某寡妇家做了入赘女婿;老三一直讨不上媳妇,三十多岁时拿自己的妹妹换了一个媳妇;老四三十岁时勉强讨得一个又丑又笨又矮的媳妇。
  据说,聋子在三弟结婚的那天晚上,一个人躲到柴房里哭了半夜。万籁俱寂的夜晚,那嘤嘤压抑的哭声深深地刺着左邻右舍邻居们的心。人们概叹:“哎,聋子人不错的,命不好啊!”
  随着兄弟姐妹们各自成家,只剩聋子跟老母亲一起过了。他勤劳善良的品性一直没改,每天依然起早贪黑地到地里忙碌,无论多忙多累,他都不让母亲给自己帮一把手。他沤的肥粪足,地里的庄稼就长得好,打的粮食就多,他和母亲常常吃不完,还接济两个兄弟家。
  聋子四十多岁的时候得了一种怪病,他依然知道干活、做事,却总是要在干活的中间停下来摇一阵头,嘴里发出“当当当”的声音。摇过一阵头,再接着干活,一切照常。
  这样持续了几年,病情慢慢加重了,到后来居然不再热衷于干农活了,而是背着个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网兜到处跑。走一段路就停住摇头,嘴里依然是“当当当当”。
  当老母亲把聋子身体好时攒下的粮食吃完,需要跟聋子的弟弟们要时,两个弟弟申明道:“只管母亲的那份,聋子的那份不给。他年纪轻轻的,自己懒得不干活,装病!”
  不知哪一天,忽然有人想起聋子,说好久不见聋子了,大家才纷纷附和:“是啊,好久不见聋子了。”有热心的人于是在聋子的家人那里提出聋子好久不见,大概不会丢了吧?
  聋子家人生怕这个祸害来家里白吃,摇摇头说:“怎么会呢?恁大个人,咋会丢了呢?说不定找到好去处想多住几天呢!”热心人砸吧一下嘴,把想说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有人说他是被人弄去做人体实验了,有人说他是被那些专卖人体器官的给掠走了,还有人说他是被人弄残后到某城市的街上讨要去了。甚至有人说,在山西某城市曾见过一个坐在木板上讨要的人,那眉目,那眼神就是聋子。
  据他的家人说曾找过他,但没有找到。村里人对此很质疑:他兄弟姐妹们都那么穷,哪个会舍得花钱花时间去寻他呢?再说了,就算寻回来又能怎样呢?他早就因为病痛和年龄不会干活了,谁愿意要他?况且,真要找回来,他死了,还要为他娶鬼妻,那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呢!
  聋子丢了,而在我眼里丢失的却不仅仅是个聋子,还有关于故乡的一些或龌龊、或明朗、或喜悦、或悲戚的印记。或许,还是一个时代,谁说得清呢?
    
  



文章评论

悦悦(禁言丹雅)

在江山文学网品读过了,再读,还是莫名地悲愤、压抑。同样是生命,一个残疾人却活得那么卑微,他努力做好事帮助邻居村民,大家有求必应,就像使唤自家的人那样自然随便,他也从不拒绝,总是笑脸相迎。我一直在想“聋子”他为什么要这样,就连他帮助过的小孩子们对他恶作剧地欺负他,他第二天还是那个笑脸。我想,他是一个思维正常的人,他的耳聋也是后天疾病造成的,但并没有影响他的智力,那正是他在人群中求生存的不得已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