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泠芜

和他的相遇很诡异，但是因为是他，从未觉得不妥。
潮湿的台阶上长满了青苔，除了这条蜿延而上，看不到尽头的石阶路，其它的都是模糊的，直到我的眼前闪过一道光，下意识的闭眼，再睁开时，他正对着我微笑，弯弯的眉眼清澈见底，像是有极大的感染力，我也莫名地笑了……
一大早就被爸妈叫起来，他们去山上上坟，而我当然是去玩喽，还记得山上的那条小溪，清凉甜爽，还有好多可愛的小动物，看到人就会四处逃窜。
到达半山腰时我就脱离队伍独自行动了，因从小在这山上玩惯了，他们并不担心，只嘱咐，别玩太野，傍晚之前在山脚下汇合。
十月，很多树木开始落叶了，地上铺了厚厚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由于轻车熟路，不一会儿，我就找到了儿时经常来玩的小溪，时隔多年再次看到小溪时视觉的冲击让我有些怔住了，水还在，只是变得浑浊，安静地铺在地上，像是一条巨大的蟒蛇，分明是一条死蛇，哪里还有儿时的灵动，没想到这么偏远的山里还会有这么重的污染，心口莫名地抽搐着。
我不甘心地疾步向前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双腿酸痛，忽然眼前出现一片浓烈的鲜红，那是一大片红色的花，亭亭而立的茎托着妖娆的花朵，这没叶的花是什么？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花，心情忽然没有那么沉郁了，浑浊的溪水也没有那么恶心了，我在花丛中张望，看不到头的红色弥漫着眼睛，我开始有些害怕，这些花遮住了我来时的路，遮住了我的眼睛，目之所及一切都是红色，看不到太阳，化不开的浓重的红色给人强大的压抑感，我拼命地往前跑去，这些花像是在跟我一起跑，始终甩不开。
忽然脚底被硌了一下，我摔倒在地上，再次爬起来时，眼前没有了那些恐怖的红色，一条看不见尽头的石阶出现在我眼前，和梦里的一样，我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嘻嘻……”一声轻笑穿入我的耳膜。
我惊讶地回头，一张明媚如花的笑脸映入我的眼帘，弯弯的眉眼清澈见底，微微上扬的唇角像乐谱上的音符，只是他背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跳动在白色的衬衫上……
“你一个人跑到这里也不怕被鬼吃了？”少年漂亮的唇轻动，飘出了句有些戏谑的话。
我不知还如何反应，只是坐在地上，紧张的双手不停绞着裙摆。
“还不信？刚刚你就碰到鬼打墙，要不是我，你现在已经被吃掉了。”少年表情故作严肃，黑亮的瞳仁有些调皮意味。
“别吓我了，这世上哪有鬼！”这个看起來比我小两岁的男孩肯定是在恶作剧，看他似笑非笑的眼神就知道了。
“爱信不信。”男孩嘟着嘴，一脸的生气。
“小鬼，你怎么会在这？不怕被鬼吃了？”
“我……我，在这里很久了。”
“哦，原来也是这附近山下的啊，不过好像都没见过。”
就在自己说完这话后，我认真地打量着这个奇怪的男孩，最后竟觉得有种很强烈的熟悉感，却始终想不起哪里见过。
“呃，天色不早了，我带你下山吧。”男孩声音有些轻渺，说完就自顾走了。
因为我确实晕了方向，不知身在何处，只得跟上他。
他脚步很轻，几乎听到的都是我下脚时落叶的“沙沙”声，我看着他消瘦的身形，有些心疼，瘦成这样，怪不得走路都没声。
“你叫什么名字？”
“云澈”
“你家住哪里？”
……
“你怎么那么瘦？”
……
“你几岁了？”
……
“你对这山那么熟悉，知道为什么溪水变的那么浑浊吗？”
少年停了脚步，依旧没有回答，只是回头看了我一眼，示意我看左边，我不解地转过头，只见一条清澈的小溪安静地流淌着，和儿时的一般，也没有那些诡异的红色花朵。
刚刚真的碰到了鬼打墙！
忽然觉得有些冷，加快了脚步，离少年近了些，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离他近些，会觉得安心。
“到了。”他淡淡地开口。
“啊，那么快？”心中想着的，不由得脱口而出，又引来少年的冷眼。
“赶紧回去吧。”
“那你呢？”
“我有些东西掉了，要去找找。”
“我可以陪你找的。”
少年看了我一眼说：“不用。”说完便往山上走去。
“等一下！”我不知哪来的冲动叫住他。
“怎么？”他回头疑惑地看着我。
我有些局促，想了想说：
“告诉我你家在哪，改天一定要登门拜谢。”
“快回家吧，你听，你的肚子都在唱歌了。”少年又是那种戏谑的表情，却看不出嘲弄来。
我摸了摸不争气的肚子，无奈地笑了笑。
他走过来，手指相触，掌心冰凉。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林之中，回过神来，掌心躺着一棵大白兔，爸妈最喜欢给我买的糖，我也极爱吃。
下了山，天已经黑了，爸妈估計等不到我，以为我跑回家了。
一个人沿着小路回家，月色正好，圆圆的，没有星星。
走到村子口，看到怪婆婆坐在院里摆弄药草，便上前打招呼。
怪婆婆是村子里的女巫，传说女巫是上天派来保护人类的使者，而怪婆婆为村民们做过的好事不计其数，无论谁家有难，怪婆婆都有办法解决，只是脾气怪了点，看你顺眼就对你微笑，看你不顺眼就冷眼相对，所以孩子们都叫她怪婆婆。
“怪婆婆好。”我笑着喊了声。
怪婆婆抬起头，阴沉沉地看着我，满是皱纹的脸在月光下，明暗交纵。

“死丫头，大半夜的还不回家，你爹娘可急坏了，看回去不打断你的腿！”怪婆婆特有的干哑声线，听不惯者会觉得恐怖，饶是我这从小听到大的也不由得后颈冷嗖嗖的。
我逃也似得往家走去，后面传来怪婆婆干哑的声音：“十月半，阎王老爷放鬼的日子……”
月光下斑驳的石板路，树影摇曳。
还没到家就听到爸妈的呼唤，看样子确实急坏了。
不过爸妈从来没打过我，解释了下，我在山上迷了路，爸妈也就放心了。
吃过晚饭，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月光透过破旧的木窗打在我的身上。
我拿出那颗大白兔，捧在手心里，又想到，会不会化了，最后放在床头，看着它，想着那个少年的微笑，慢慢入睡。
“云澈，你住在哪里？”
“我，住在那里。”少年微仰着头，手指向山间小溪的尽头。
“那里好玩吗？”
少年回头看着我，但笑不语。
“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少年的笑融化了一切，我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事物，除了他清澈的笑。
又看到了那漫无尽头的红色的花，我有些紧张。被他抓住的手收紧，反握住他清瘦的手指，竟有些硌的慌。
“别怕，你看，我就住那里。”他指给我看。
那是一个红色的房子，用红色的花朵堆砌的房子，看着他的微笑，我竟不觉得怕了，甚至觉得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美。
“这是什么花？还可以做房子？好神奇！”我惊叹道。
“这是曼珠沙华，也叫彼岸花，开在无尽之水畔。”
“它没有叶吗？”目之所及都是艳丽的红，甚至能嗅到血的腥味。
“有。”他回过头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摸着我的头，柔柔地在我耳边呢喃：“花开叶败，叶发花败，花开千年寂寞，叶发千年亦是，花叶同根不同时，相生相思不相见……”
耳边循环着他的呢喃，我像是卷进了红色的漩涡里，动弹不得。
隐约听见怪婆婆的声音。
“这两个孩子有渊源，此一劫命中注定，若她能醒来，也是他的造化，这么多年了，无尽之水日日摧残，也苦了他。”
“他，他竟然那么苦……呜呜……”妈妈很难过的样子，最后哭的泣不成声。
“就要过去了，就要过去了……”爸爸的声音沙哑，也像是哭过的。
等我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城里，爸妈说我在老家时生了场病，而我完全记不得回老家后发生的任何事。
“云朵，醒醒，到家了。”妈妈把我叫醒。
一下车映入眼帘的就是青山绿水，老家的风景果然最美，深深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路过怪婆婆时，怪婆婆正在门口菜园子里忙活着，妈妈叫我过去帮忙。
“怪婆婆，我来帮你吧。”
怪婆婆看了我一眼，向爸妈挥了挥手，对我说：
“死丫头，回来啦。去帮婆婆打桶水。”
“哎！”
在婆婆家忙活了一整天，婆婆留我吃了晚饭，我心中得意，心想，我应该是第一个敢在婆婆家吃饭的孩子了吧。
晚上回到家，爸妈已经收拾好了一切，拿出临走时婆婆送的护身符向他们炫耀。
爸妈很开心。
躺在床上睡不着时想着婆婆送我护身符时告诉我，别打开，打开就不灵了。
婆婆干哑的声音笼罩着我，越是睡不着，窗外的月亮不算太圆，却极亮，我紧紧地盯着护身符，拼命压抑着要打开它的冲动，偏偏月色清凉，鬼使神差地还是打开了。
大白兔！
婆婆给我的护身符是颗大白兔。
我拿起仔细端详着，没觉得有什么神奇之处，想说，怪婆婆真是怪，那麼大年纪还搞恶作剧。
猛然瞥见旁边的写着护身符字样的布袋，还有东西？
彼岸花！
“花开叶败，叶发花败，花开千年寂寞，叶发千年亦是，花叶同根不同时，相生相思不相见……”
少年弯弯的眉眼清澈见底，洁白的衬衫上有阳光在跳舞，微扬的唇角像调皮的音符，消瘦的身形，冰凉的手指……
那是怪婆婆给我讲的一个故事，我只当它是个故事。
彼岸花是生在无尽之水畔的死亡之花，花开千年，叶发千年，却偏偏错开，永不得见。
花叶相约，幻化成人，只十六年命，只为一见。
明天清明，阎王爷收鬼的日子。
第二天，我随爸妈上山，中途没有离开他们去找小溪，他们诧异地看了看我，一路无话，直到山顶，我看到了小溪的尽头，十六年了，我从未来到过小溪的尽头，更不可能知道小溪尽头有一座孤坟。
云澈之墓
“你叫什么名字？”
“云澈”
“你住在哪里？”
“那里。”少年仰头，手指向……那是小溪的尽头啊！
“他是你的哥哥，天生的心脏病，十六岁那年，他一个人爬到这山顶，我们找到他时，已经离开了。”爸爸含泪说完，已经泪流满面，妈妈在瘫倒在墓碑前泣不成声。

我把婆婆给的护身符埋在了哥哥旁边。
回去时没看到婆婆，快到家时，听到后面婆婆干哑的声音
“今儿个清明啦，阎王爷收小鬼儿的日子喽……”
晚上，一夜好眠，只做了个梦，梦里他弯弯的眉眼清澈见底，音符般的唇轻动

“快回家吧，你听，你的肚子在唱歌了……”

少年的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青山绿水间。

文/泠芜

乙未年 清明 于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