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尘落叶

    我去年在苏州听评弹，听到张謇的故事。他与江南绣娘沈寿，两个人痴心相爱，彼此欣赏爱慕。然，他使君有妇，她已为人妻。她却来到南通，在他开的女红传习所教刺绣，去世时不过四十余岁。临终前，剪了自己长发，一针一线绣了最后一幅绣品给了张謇，我在台下听得泪水涟涟。来南通也为寻那半世情缘。​
 
    少年时便痴戏。知道南欧北梅。欧阳予倩是戏剧大师，自传里有一句话：只愿生得晚，愿当追梦人。梅兰芳几次来南通更俗唱戏，民国那帮名伶起刷刷站在张謇的别墅前，梅兰芳、姜妙香、王瑶卿、欧阳予倩……眼神干净清澈，民国范儿十足。有那样气完神闲的气场，是因为那时的人，光阴里有礼数、美！。

有人管南通叫“博物馆之城”。不为过。

一个城市的文化气场来自于这些没有用处的元素：博物馆、美术馆、公园、书院、茶肆、酒楼、图书馆……没有一个小城有如此多的博物馆。走在中国第一个博物馆楼梯上，木制楼梯发出吱吱响声，馆员托腮望着窗外发呆。窗外是张謇亲手种下的百年常青藤。还有那些标着各自名字的植物：田七、车前子……这些细节总让人动容。如果我是沈寿，我也会爱上这样的男子。

夜游濠河，仿佛在秦淮河。却又比秦淮河多了雅致、舒朗、润透。不繁芜的气息，河的两岸博物馆临立，又有亭子三三两两。一杯浅茗沏茶，三五知己，早就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我爱吃南通菜。南北兼容，有南方的细腻，也有北方的豪爽。江海一锅炖的鹅极入味——据说是大锅柴火炖的。南通贯穿了江湖菜气息，恰是这兼容并包才令人念念不忘——梅林春晓吃的鲥鱼，真是好吃。美食美景美人。外面是汩汩长江水，屋内是三五懂得人。一时间觉得是自己的春江花月夜。富江别苑的荠菜球也好吃，老板娘像民国女子，美得神往荡涤，穿了宝蓝蕾丝窗边坐看，菜的品相仿佛也提升起来。​

最难忘的是那碗馄饨。南通人老袁带我走南通老巷子。老巷子有斑驳的白墙灰瓦，老人、狗、寺庙，南通当地人扎堆聊天，女人在收拾鱼、废弃的院子有栀子花在开……这是老南通的味道。我们坐在只有三张台子的树下吃馄饨，皮儿薄馅大，加上辣椒、醋，馄饨必须要在这老巷子里吃，有南通当地人在聊天，有栀子花和广玉兰在开花，有孩童打量我们，还有多年老友马国福陪着。我们在老巷子溜达、拍照，慨叹好时光被带走了，过去的人心、味道，再也回不来了。​

也去游了雨中狼山。山不在高，但灵气逼人。如在法云古村，山上有寺庙，烟火极盛。我只喜那明晃晃的影壁，垂下了绿植，有僧人在殿下唱经，火烛掉下来，差点烧了他的僧衣！他依旧唱，没有丝毫惊扰。

我想我喜欢狼山的主要原因只有一个：它在长江边。我站在狼山上，看着滚滚长江水，突然觉得渺小——在自然之美面前人如蚂蚁。长江在此处几近入海，已达到最宽最阔，苏通大桥有16里之长，司机小陆过桥时让我倒在车镜上看桥。那些斜拉的杆一条比一条长。他问我什么感觉？我说：像在长江上飞。他说：继续飞，在长江长飞。

长江。正是因为长江，给予了这个城市无限的灵气。我穿过那茂密的有些疯狂的夹竹桃去看黑夜中的长江。

那些夹竹桃遍布于这个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像是蓄谋的风暴，席卷了这个城市的灵魂。

白的，粉的。它们夹杂在一起怒放，对所有的谨小那些夹竹桃，怀着一腔的情欲与长江缠绵。几时休？无尽休。​

那份深情，长江必然知道。长江还知道的，是中观书茶院的清淡之味与书卷之香。​

走在中观书茶院，几栋仿南宋时期的宅子，木门木窗，屋内有几，几上有香，有书，有茶，有花，有绿植，更多的是有一份闲情。

长江边上的风吹到书茶院中，院中有青石板，芦苇，芦苇中有雎鸠在叫。有人说这是诗经啊。可不是现在的诗经？月色明亮的晚上，就看着古琴曲在这谈古书，喝的是1970年代的普洱，散发陈年香。似三毛女子艾文提着杨梅款款进来，每件衣服都环佩叮当。老马喝到薄醉，老袁依旧不动声色，慧只说过是梦中应有的江南。我唱了一段戏，唱给长江听。这样的书茶院，可临江听风，可江边饮茶，也可月下独思，那远处长江里的江船渔火，映看书茶院中的灯笼，彼此两下倾心，这样的日与月，叫做好光阴，也叫银碗盛雪和天长地久。我与老袁相说天文、历史、文学、诗人、植物、园林、器物、政治、哲学……天地洞眀，我只言识南通太晚，但老袁说：恰恰好，恰好你来，恰好我在。

我听了心头一热。应了再来，一空每日长江边散步，与友饮酒，谈诗、画画…这样的城市，都让人动了长住的念头。

老马仍然性情，说有一天跑到长江边大哭，又说：小禅你走时我弄不好是要哭的…这几句话他随意一说，我却听得地动山摇。南通小城恰如老马的话，看似不动声色，实则处处惊天动地。​

离开南通时，我有些伤感——我明知还要再来，还是有些伤感。老袁送了我本山绿泥的老料紫砂壶，让我泡普洱喝。

我知道，喝着喝着，我会喝出南通味道来。因为南通和普洱一样，有着陈年的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