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

同情与嫉妒（下）

四

一只破散不体的生命客船，就这样在几次生活风浪的迫击中徘徊前进。两只本该到我体旁的候鸟“燕子”都增羽长翅远走南飞。我虚心谦逊，不以自己的学历工职当筹码。痴心等候一度热恋我的恋人再度归遇，谁知后来却都成了他们生活上攀的阶石，远走高飞的跳板。

时序进入公元一九八七年（农历）正月初二的傍晚，我拖着一付步履蹒跚的脚步，再次回到这块栖息的宿地，决心用蔽门谢客的方式来消除几周的疲劳。

这是一个极其平常的年份，又是一段值得我永远记忆回顾的岁月，因为打自它的第一天起，就宣告了我那段屈辱蒙面历史的结束，继而迎来了一个蒸蒸日上家业的开端。

节日的气氛详和紫气热闹非凡，而我却在解脱婚姻的感伤中彷思熬度。也许这就是耶稣（上帝）的旨意：每个人非得要沿着它排行的路线涉足行进；也许是时空的交织命运的安排，我与她——生活中真挚的侣伴，促使我“成熟”“长大”的知音，真正属于我的第三位恋人，相见相识了，而且相识得又是那样的匆促，以至于还未审视她的容貌，体味她的情感，就双双各就步入洞房。

她叫齐永珍，我永远珍惜的伙伴，自从相见的一刻始，就在我记忆的屏幕中留下朴素大方诱人羡爱的印象。

她出生在一个地地道道具有典型朴质的中国式农民家庭，天生就倩丽泼辣聪颖好胜，且幼年早惠遇事多思。

一九八七年（农历）正月初三，经友人引见我们在一个清静的村庄见面了。如其说鸾凤相会，比如说是一次极其平常的客友串走，因为几次曲折婚姻的腾折，确实使我对本应慎重从事的婚事几份草率。

正月初八，我们总算择了一个吉祥如意的日子来落定我这三回圆满的人生大事。

面对这飞来横福落池鸾凤，我又忧又悦喜虑交加：我能不重复前两次失败婚姻的后辙？我就能肯定她就是我千里寻觅前世修配的知己？我还是以勇敢的势态，以全新的面貌对待现实。

她也像前位恋人一样，询问我那坎坷曲折的身世，环顾我一贫如洗的家境。然而与先前不同的是，她没有悦耳盟誓般的表白，她具有东方村姑的纯洁和朴素。

我们终于有了一次倾心畅谈促膝交吐的契机。

正月十八日，我向她方提出了一个合乎现实而又难以接受的要求：我要在两月之内嫁娶完婚，我且把它视作谈娶对象的一项条件。

起初，她方很难接受我这似乎缺理的要求，但思忖我的身世，理解我几次打击的思想处境，也没有完全回绝。

我们全家终于从我两次失败婚姻的阴影笼罩中走出，正紧锣密鼓地筹办这来之不易的婚典。二月初二，我终于向她方呈去了我测定完婚的吉日——（农历）二月廿八。

我总算结束了这场马拉松式的情场角逐给人生的第一乐章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可谁人又知晓，就是我这迟到的伴侣，在这场特殊的赛场接力中，曾忍受过多大的委屈，作出了莫大的牺牲？

她虽然出生在一个朴实的农民家庭，但她那出众的天资和秀丽的外表，也曾经吸引过多少俊男的爱慕和追求。然而，她是一个性格刚强能自我主宰的成熟女性，更懂得“牛织”相配“七女”追求的实质和用心。

当然，她当初看到的也是我的工职和学位，但看得最透的还是我复杂的心里。她对我波折的身世也产生过“同情”和“怜敬”，但她总是把这种寄望藏于心底，她是真正期待“董永”、“七女”式的纯真的爱情生活。

好事多磨，就在我们双方准备就绪各自粉墨登场的时刻，却台下传旨节外生枝。她方得到一则马路消息：说我方火速成婚内幕有诈，必定是再婚正娶挟女填房，且说我前妻已故并留有一子落于他乡。

我是在十里送柬的途中听到有这种谣说，我是从她方焦虑不安的神情中看出内究。毕竟是忠厚淳朴遇事思考的农家庄户，不信这探得谣言就千真万实，自己的挚友亲家（儿子的岳父）会去做那伤情害理的媒父。但世界上奇纷异彩的事件又不能使她方完全地消除顾虑。

我在她家仍受到贵宾级别的盛情接待，她方也没有过多刺激我情感方面的咨询，只是又一次清淡的问藉我过去的身世和家庭的现实，然后就向我直言地坦出近期得到的谗言。

“我们不是那轻信谣言的小家窄户。说实话，与你家秦晋缔结是众位求婚中最终上门落定的第一户，也会是唯一的一户。我们不会更改我们既定的嫁期，我们求的是一付真正的人格和人品。

凭我们察觉，你不会有这样的事实，但我们也不能对你持有百分的放心。你应该坦诚你自己的实况，避免为以后的生活制造麻烦。

人生都是命运的交织，好坏并非能事先看准。当愿你们是清白无负婚后和合。”

听着这准岳父的忠言诤语，我心潮起伏感激临涕，我感谢齐家父女对我的理解和宽慰。然而，我更痛疾那些心怀叵测的人们对我身事的污泼和作梗。

终于等到我和她乔嫁喜结的日子，我仍清楚的记得她那梳理出阁的一幕：父女的情感母子的热泪交汇成一段摧人泪下的屏面，我也被这离情别絮的场景深深地感动着。

这不是一般的父女分别，这是齐家宽豁大度的体露和表白；这不是平常的母子落泪，这是对女儿两月婚期的惋惜和依恋。

在一番仓促的准备中，我终于走出了一段铺满荆棘的雷池误区，与她结成了人生旅途中的百年和合。

五

记得著名的作家柳青有过这样一段名言：

“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譬如政治上的岔道口，事业上的岔道口，个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

二十年个人所走的路线和十几年家庭生活的经历，使我越来越体味到它的真谛：

没有党的科教兴国政策的落实，就没有我个人工职和学位的争取；没有朴实的劳动人民的根基，就不能聚集丰厚的物质财富；没有对方行为思想上的牵制，就会偏离个人生活的主道；没有周边射来“同情”的视线，就不能产生引人“嫉妒”的目光。

农历五月中旬，我分家立户，开始了真正天伦般的二人生活。

临近大年的腊月十九日，我那活泼可爱的长子降生到这个世界，又给我清贫淡泊的家庭气氛增添幸福和欢乐。

除夕之夜，回首忆昔，心潮澎湃，感慨万千。我即兴挥毫写下一幅脍炙的对联端正地贴在大门的两边：“忆往昔，心忧肠断一声叹气；看今朝，扬眉吐气双喜临门”。横披是“辞旧迎新”。

三年的艰苦创业，我终于初步改换了一个一穷二白的家庭面貌，但随着家庭经济的深入和推进，一个个棘手的事情也接踵而来。

首先是事业的沉浮。

一九八九年九月中旬的一个上午，已是新学期开头的第二个周末，我结束了一周繁忙的教学任务，上完规定的课程正转身教室。突然校方喊住了我的脚步，通知我从即日的下午起就不必上课，所兼的课程由他人代劳。

我十分诧异，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号令，或者是自己犯了什么行政过错遭到处理。

来到校长室，才弄明白事情的真相：一张清楚醒目的区教委调令正摆在校坐的前方，自接令的当日起，我将被调至离家二十多里隔乡边远的小学任教。

在那小学教师当地化的传统教育习惯年代，毫无索求的隔乡平调，就是意味着违纪，就是处置，甚至谪贬试用。我只能忍受这样的现实。

后来才知道，这是由于我名气甚小关系不畅，硬性被挤出本地教育这块小圈。

三年的边塞工作，正是我家庭建设急需上步的时刻（上有老，下有小），也是我个人事业沉浮停滞的年代。一场疾病的侵蚀（十二指肠球部溃疡）几乎耽搁我一月有余的教学时间，我那勤劳贤惠的妻子，又一次承受了这繁重的家务压力，多方杂念的困扰几乎使她脑神到萦乱蹦溃的地步。

基本的生存意识，使我适应了时代的淘顺。最低的发展要求，又使我自锻一道束人的箍紧。一九九0年二月，我的次子不失时机的挤到了这个世界，既给我温馨的家庭生活增添欢乐，也给我紧掘的家庭经济加之负荷。

一九九0年二月三十日，也就是我爱人产后的第五个日子，乡计生委派人来到我家，向我阐明了《一九九0年安徽省计划生育条例》的基本款项。做为一名计生工作的对象，一名国家合法公民，我爱人自觉地履行了《条例》的职责，当方面接受计生委的处罚：结扎、征收超生抚育费。

世界上的事物就是这样，都经历着由量的积累到质的飞跃两个不同的发展阶段。“同情”的视线刚刚隐去，“嫉妒”的目光却冒然降生。

在同届的师范学友中，我是极少数拥有两个孩子中的一个；

在同等拥有两个孩子的同学中，我又是做两个同性男孩的父亲；

在极少数拥有两个男孩的超生对象中，我又是唯一一位没有受到（工资）降级（行政）处分的国家工职人员。

名气的甚小时令的凑合，使我有幸绕过这道计生的网帐，同级的差距嫉妒的因缘终于惹来一场安全的虚惊——

这是一九九二年七月中旬的一个周末，我工作结束喜兴回家。二十里的风雨兼程，确实很累，爱人却要我及时的看一封折叠的信笺。

我撕封拆笈注目瞧视，一行行触目惊心的字句映入眼帘：

“黄志恒：

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却知道你的底细。你计划生育没有受到降级处分，这是某些干部在为你庇护。

你必须在X月X日晚X点，把五百元人民币放在X处，送钱时所用的信号是……。

你若不送，你的两个小孩将随时有生命的危险。

你如果报案，你将受到计生的处罚，连同庇护你的干部都要倒霉的。

你务必按照以上行事，否则后悔莫及。

X月X日”

我镇静了一下这突然受刺的大脑，想象着将要出现的可怕一幕，一场全家人口的安全困惑将随时潜入我生活的空间。

这是一起当今社会极其罕见的恐怖事件。

在这场生与死，进与退，正义与雅恶的的较量和对弈中，我那可尊的妻子又一次显示了她那超人的胆识和精干的才能。

她向我仔细讲述了接到这封“绑票“的经过。

她是在完成一天繁重的劳动之后，正准备端水洗浴的瞬间从门缝中无意看到，时间是晚上九点左右。

夜深人静，万籁惧寂。一个丈夫未归只有两个小孩做伴的农家妇女，遇此况惊吓是何等程度。然而，她没被这突至的事件而乱阵，她镇静自若的处理了这棘手的问题。

看着这刚刚封好还带有浆糊湿度的信笺，她判定这送“信”人就在房屋四周不远，甚至会等待接“信”人把货提走才悄然离去。

她没有大声喧哗，也没有过分的胆怯。她做好了应对这种突发事件的种种方法和步骤，她甚至准备着最后的一招用生命来斗倒这令人痛恨的歹徒。

她算定这“信”徒必是平日熟识的人事不轻易露面，她还是熬度了一个不眠之夜，次日清晨将案件呈报镇派出机构。

听着她的表白，我心潮激奋又万般焦急。我为我有着这位贤惠精干的妻子而骄傲，同时更为我一家安危而当心。

我终于等到与公安人员配合“张网捕鱼”的时刻。

这是一个漆黑的初夏之夜，冷风嗖嗖万态平静。我按照“信”中约定的番号送去了对方渴望的诱饵（一捆用纸折叠的假币）。

这是一场真实的围捕战斗，我将是这场战斗的发起者和行动向导。

我看过惊心动魄捕捉在逃罪犯的电影，敬佩过英雄善战公安干警的擒拿绝技，但还没有亲眼目睹过一次真实的行动。

我看过引人入胜的讴歌公安战线的侦破小说和文学传记，但也从没想到过自己会亲历缉拿罪犯的现场。

十点时分案情爆发，随着两声清脆的枪响，在离家几十步远的公路两侧传来阵阵的吆喝。接着是公安人员的大声住捕令：“不站住，就要开枪啦！”

只十几分钟精悍利落的战斗，终于将罪犯缉拿归案。

结束这场惊恐的破案行动已渐近深夜零点，可使人不可相信的是：这财迷心窍的歹徒竟是我往日邀好的同事，一个与我共事六年之久的教师，现为某小学的教务主任呢？

这里为声誉起见，还是暂时隐去他的真实姓名吧！

一颗悬念的心石终落到井底，一个爆炸的新闻正不翅而飞。某小学教务主任因行使绑票被公安机关缉拿住捕，给熟识的人们打了一道难以猜透的谜语。

见到他的时刻我哭笑不得怒从心起，他万般沮丧临泣临涕。来到审讯室他也没有过分的掩饰和狡辩，只是一句发自心底的回答：他是嫉妒我幸运的人生机遇，他是用自以为是的计策来填补自己计生受罚的心里失平。

我被他简短的坦白而深深地触动着。

“嫉妒”。只为心态的失衡就铤身走险而酿出一场荒唐的闹剧。

我为他青春名誉的毁灭而惋惜，也为我全家人口的平安而庆幸。我终于发现了一个真理：上帝是不会容忍一个心胸狭窄目光浅短的信徒去肆无忌惮。

事情过去已七年之久，我也算保全了他那份宝贵的工职没提取诉讼，做了件吾生最具积德的善事。但它对我的震撼是特别之大，在我的记忆中刻上了一道永远不能抹去的烙印。

六

日月如梭，光阴跑步。时序终于进入世纪之交充满挑战的二十一世纪，一个生机活力面目全新的“我”正悄然地展现在他人的前面，正在以博大的胸襟融解多方射来各种“嫉妒”的视线。

总结几十年走过的坎坷足迹和近几年的风风雨雨，我终于弄懂一段伟大的哲语——“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发展才是硬道理”。（邓小平语）在这条适合我家庭发展的道路上，我正苦心经营稳步地迈进着。

列宁说，“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正值这龙腾虎跃（今年龙年，本人属虎），千载难缝（千禧年）的时刻，我更加豪情激奋挥笔书联：“迈阔别伐，跨新世纪”。……

历经数载间断撰笔，总算完成这段传奇的自传；总结过去展望未来，终于形成一道自己的哲学：在人生多种“同情”与“嫉妒”的视线交织中，“同情”只是一种令人舒适的激素，“嫉妒”才是人们真正索求的目的。

读到台湾作家柏杨的一篇杂感《丑陋的中国人》很受启迪。其作者敏锐的洞察和辛辣的笔调读后确实让人回味深思：

“中国人的丑陋，来自于我们不知道我们的丑陋……。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成为一个好的鉴赏家，我们就能鉴赏自己，鉴赏朋友，鉴赏国家领导人物。这是中国人目前应该走的一条路，也是唯一的一条路。”

芸芸众生的世界，像一座体积庞大的水泥搅拌器，而每一生活其间的人们又莫过微不足道的沙粒，随机械的翻转身不由己。受几缕“同情”“嫉妒”射线的穿刺，铸成各种用途不同的半成品。

一种人：只使人“同情”不受人“嫉妒”。因此，他只能成为一堆随车洒地的乱石遭人鄙弃。

一种人：只使人“嫉妒”不让人“同情”。因此，他最终将被某种强烈的“嫉妒”射线所覆盖湮没。

还有一种人：能认真分析多种“同情”、“嫉妒”视线所形成的前提和条件，及时抓住契机，把“同情”当作一种掩护去创造使人“嫉妒”的业绩。也只有这种人，才最让人信服又最使人嫉恨；最受人理解又最使人惧怯；最不引人注目而又最大有前途。

后记——

真正讲，这才是我《读书，走路》文字的原创本。已在我封存的抽屉中沉睡十五年。

它是一介草根阶层沧桑的创业史。

它是一个落后村庄朴素的农民心灵积垢的陈记。

它也是一届官僚教育机构腐败堕落的文字写真。

在一堆陈年的“粪粒”也与我媲肩同道，甚至站在校园岗聘前排的界面时，也给我一项不可间断撰笔的理由。

谨以此篇写给特别年代计生受处的同龄人。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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