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钢铁

马千里读完大学本科，又到香港读了三年MBA。今天终于满载而归，如兰和马文君喜笑颜开，好一个高兴。

他们在宾馆订了一桌酒菜，马校长和马师母从上海赶过来，参加大孙子接风宴会。如兰用汽车把陈万尧、赵树凤，姥姥姥爷他们都接到了宾馆用餐。

晚饭过后，大家回到桂珍公司，虽然已经很晚了，但是仍然兴致勃勃，没有一点睡意。如兰烧了一壶开水，给大家泡了杯茶，索性又开起茶话会。

姥姥姥爷眯着眼睛，细细端详着这个外孙，因为一直在笑，掉了牙齿的红红牙唇始终露在外面，在电灯光下闪着亮光。

马校长和马师母也为孙子取得硕士毕业证书而高兴。陈万尧和赵树凤津津乐道地赞美着这个非血缘的外孙。

如兰当然是最开心了，她为马千里算是费尽了心机，从云南接回来读书，给他挑好学校，请辅导老师。让阿君每天去辅导马千里。阿君出事时，不让他荒废学业，一切都是自己一个人顶着。今天终于看到小树长成材。将要成为桂珍公司的接班人，她辛辛苦苦撑起的一片天，终于有人接替。

如兰端详着这个儿子，兴高采烈地说：“千里先从基层做起，在基层锻炼几年，老练了，姆妈就可以卸下担子，到公园学打拳去。”

马千里彬彬有礼地说：“目前还请爸爸姆妈多多指导。”

马文君拍拍儿子的肩膀说：“先要掉几层皮，小蛇才能长大挑重担，爸妈期盼你修练成龙。”

夜深了，马千里扶着姥姥姥爷回东楼去睡觉。马文君还要与儿子嘀咕几句，也跟了过去。

马校长夫妇从上海赶过来，累了一天也回房休息了。

留下陈万尧和赵树凤收拾茶具，如兰想回书房打几个电话。赵树凤轻轻地说：“桂珍，决定让千里接班，你有没有跟马巍巍和马巍里通过气？”

“问过他们了。他们现在都在美国读书，回不回来还没有一定。”

“如兰啊，孩子们出国读书是好事，但学成了一定要叫他们回来，要为祖国效劳，马巍巍是个高材生，这样的人才留在国外，愧对了祖国。”陈万尧抬抬他的金丝边眼镜说。

“爸爸，您这个老知识分子，也太老了点。回不回来，还要看是否有用武之地，如果祖国需要当然要回来，有些非常前沿的研究，回国了就失去研究的基础。”

“爸爸确实老了。是啊！都当外太公的人了。”

第二天，如兰在办公大楼转了一圈，想想暂时给马千里一个什么样的办公室呢。以后千里当了董事长，自己就跟他换一个办公室，这个办公室现在是千里的，以后就是自己的了。

如兰这样想着，有点兴奋，更多的是觉得一下子轻松了。

上午马文君带着马千里，到处转了一圈，与各个工厂的负责人都见上一面，有的还作了短暂的交谈。下午，马千里自己去看看各个生产车间。

半年后，如兰在股东大会上，向股东申请增加马千里为董事。

春去秋来，马千里来桂珍公司已经两年了。他渐渐地从熟悉学习到对公司发展提出自己方案。第一步，他觉得现在的这个模式太落后了，这样的管理已经不适合集团公司这条大船。他给每个办公室都装上电脑，给每个车间主任配上与电脑联网的智能手机。

如兰的工作量一下子减少了，她由原先的兴奋，渐渐地感到有点失落。

“姆妈，我要把有几个工厂的负责人更换一下，他们的文化水平太低了，对于现代化管理已经跟不上了，不懂电脑的人当领导，要阻碍公司的发展。”马千里来到董事长办公室，陈述了他大刀阔斧的人士调动方案。

“可是，儿子你知道吗？这些老厂长都是跟着姆妈从最初的一砖一瓦拼出来的功臣。”

“姆妈，您不是一直说，落后要被淘汰。现在是信息社会，企业都实行了电子化管理。我们还是靠不怕苦的老办法，怎么能在市场风浪中站稳脚跟呢。”

“可以培训他们。”

“姆妈，他们连三维图像都看不懂，服装设计中心设计好了，怎么传输啊？”

“嗯，是落后了。”如兰意犹未尽地说着，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还有车间主任，也得更新。”

“儿子，你把这些老前辈都换下来了。人家怎么想啊。新出茅庐看不起人。”

“姆妈，可以把他们养起来，公司的效益上去了，养几个老前辈还是养得起的。”

“是的，养得起。想当年都是我请他们来的啊。”

“姆妈，我一向敬佩您的开拓精神，您的进取作风。”

“姆妈也老啦，思维跟不上了。”

马千里走后，如兰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她有点难过，有点不服，更有点伤感。

站起来倒杯茶，走过穿衣镜时，发现自己的鬓发一片沙白。心里不禁颤抖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老了，老了。时间过得多么快啊！自己的事业刚开始，怎么就老了呢？”

如兰拿起电话，可是，想想给谁打电话呢？自己虽然还在董事长的办公室里，但是，已经有一段时间不理公司的具体事务了。当然电话也就很少打到她那里。她已经没有以前那样一个接一个地接电话、打电话。

各个工厂、车间也不用打电话联系、了解生产进度，大多数的生产业绩都在第一时间传到了电脑上，只要打开电脑就能查到所有的数据，一目了然。

对啊，自己不能落后，赶快把电脑课补上。于是，她坐到电脑前开始学起电脑来。笨手笨脚地先学打字。如兰学啊学，学得满头大汗，其实这个时候的天气不算太热，她是心里热，心中有很多烦躁不安的心事让她无法安静。

马千里一向非常敬重如兰，虽然如兰是他的后妈，但是，在他的内心一直把她当做他最能依靠的亲妈。甚至他还这样想过，要是没有这个后妈，让他亲妈把他带大的话，他不会有现在这样的作为，也许真的被那个抽大烟抽得利令智昏的舅舅卖了。

自从如兰把他从绑匪手里解救出来之后，他认定如兰就是他最好最亲的亲娘。可是，今天明显觉得姆妈不太支持他的方案。难道是自己错了吗？难道是自己想当董事长吗？

马千里回到家里，马文君见他低头不语，关切地问道：“千里，累了吗？”

“爸爸！我来公司工作已经两年多，以前在外读书，我一直非常自豪我家有这么大的一个集团公司。可是，自从我亲自参与管理之后，觉得企业越大，担子越重。问题也越多。”

“说来听听。”

“爸爸，公司这么大的规模，国内、国外有那么多的工厂。可是，我们企业还有很多地方的管理还是原始的。我前几天添置了电脑和智能手机，然而，很多工厂和车间负责人都不会用。”

“别说他们了，连我和你姆妈都是第一次接触电脑。”

“姆妈一直教育我们，落后就要被淘汰。爸爸，我们现在确实落后了啊。”

“你觉得我们的公司现在的管理，在国内处在哪个层面。”

“爸爸，现在电子化管理，日新月异，发展得非常快，电脑和智能手机的更新换代也很快，别说像您和姆妈原来不会的人了，就是像我这样在香港读过MBA的人，也必须不断地提高、更新，不然也会被淘汰的。”

“你的打算？”

“在我刚进入公司的时候，我们的公司在各方面还算在前沿的，但是，电子化管理进入企业之后，我们公司的管理一天天地跟不上形势了。”

“嗯。”

“爸爸，我们这样大的一个集团公司，如果落后了，后果不堪设想。我打算聘请一批懂电脑，熟悉现代化管理的年轻人来参与管理。”

“你跟姆妈交流过吗？”

“说过，她觉得这些老厂长、老车间主任、老外勤等等，都是几十年跟她呕心沥血，从一砖一瓦地把公司发展起来的。她爱他们。”

“你妈与这些老工人的感情，确实不是一般的工人与老板之间的关系。”

“这个我理解。爸爸，问题是现在他们都管理不了这样大的企业了。”马千里说着说着有点激动了，拿着如兰写的管理手册说：“姆妈现在也有点落后了，我总是以姆妈的积极进取精神为座右铭，可是，姆妈现在怎么也忧柔寡断了呢。”

“千里啊！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即使像你妈这样坚强的女强人，也有自己放不下的感情。”

“爸爸，我知道你是说姆妈与林叔叔的感情。”

“不全是，我也说她与老工人的感情。有时候越是智慧的人，感情越是浓烈。千里，你要理解姆妈，尊重姆妈。”

“爸爸，我很爱姆妈，我爱她胜过爱您，您不妒忌吗？”

“是的，你应该这样爱她，她对你是无私的。”

如兰多么希望把与她出生入死的这批老厂长留下来，她企图培训他们，她觉得他们都是非常优秀的，现在不懂的电脑知识，只要加以培训一定能学会。可是，这些老人一接触电脑都头疼，智能手机也只能当电话用。

她自己废寝忘食地学着电脑，然而也只能学点上网知识，要用于电子化管理远远不够。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己真的老化了，要被新陈代谢。

如兰对着电脑说：“我为什么不早点就开始学会电脑，在电脑刚开始的时候就学，也许现在就不会落后。”

可是，还有英语，还有国际化的管理知识，还有出口退税……这么多知识，世界上的学问太多了，自己学得了吗？学得全吗？

“奶奶！”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打破了她的沉思。

如兰抱起小孙女，觉得原来郁闷的心情好多了，自言自语地说：“马千里都当了爸爸，自己该退场了。”

如兰和阿君正在吃饭，随着一阵喧嚣声，娟子、沙沙和一群老功臣情绪激动地来到了如兰的家里。阿君又是倒茶、又是发烟招呼大家坐下来。

如兰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来，面对这些同舟共济一起拼搏的老厂长，她无语。匆匆扒完碗里的饭，站起来给每人发一本储蓄卡，握着娟子的手说：“娟子，你从来没有叫过我厂长或董事长，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好姐妹，你跟着我风风雨雨几十年，我们走到今天，你所立的功劳，岂能用一本储蓄卡能了却我们的感情呢。”

如兰又来到沙沙跟前，拍拍沙沙的手，说：“沙沙，我们都老了，也该休息休息了。”

如兰一个一个地握手作揖，止不住的热泪挂满了她那表情刚毅的脸颊。

大家都纷纷站起来，慢慢地向如兰靠近，娟子一下子扑到如兰的肩上失声痛哭，哽咽着说：“董事长，我们该休息休息了。”

“我也要退休了，娟子，当你想叫我董事长时，我已经不是董事长了。”如兰擦干泪水，笑着说：“各位的工资待遇不变，以后公司按月打到你们的卡里。变的是，大家辛苦了这么多年，现在可以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董事长！你辛苦了。”老厂长们泪流满面地说。

“高兴点，这是好事，我们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就是为了今天的享福吗？”

众人又坐了一会儿，情绪低落地聊了一会儿小工厂、旧校舍、集团公司成立大会。

沙沙说：“集团公司成立八年了。”

蒋益五接着说：“啊！集团公司成立也有八年啦，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那时多热闹，这种场面让大家好开心。”

娟子说：“小工厂失火的场景都像是昨天的事。时间过得真快啊。老郝也退休了，我们这些人确实老了，是该退休了。”

如兰苦笑着说：“我八岁到乡下的事，都好像是昨天的事，一转眼，娟子的孙子也八岁了。”

“老啦！老啦！”众人感慨万千，依依不舍地离开如兰的家，如兰一直把住在厂外的工人送到大门口，大家再三握手作别，纷纷要求如兰留步，如兰才姗姗地转身回家。

如兰终于辞去了董事长的职务，担任一个副总经理。阿君担任后勤总经理。其实都是虚职。如兰觉得非常空虚失落，阿君也感到无所事事。

然而看到公司欣欣向荣，心里又燃起了欢欣鼓舞的情绪。

如兰有时闲得无事，就到老工人家里玩玩，或者约了娟子、沙沙到就近旅游。可是，时间长了，心里越发觉得空落落的。阿君养了几只鸟，天天到市场去找老哥们聊养鸟经。

马千里又在外面盖了几栋楼房，打算让原来住在厂里的家属都搬出去住，他自己也住到外面去，他觉得生产和生活要分开，工作和生活要分开，不能像个家庭作坊一样的前店后宅。

这下，如兰和阿君都接受不了啦。如果说前边儿子提出让他们这些老一辈退下来，是出于公司发展的需要，现在又要他们搬出他们住了几十年的厂区，他们觉得儿子要把他们一脚踢出去了。心里闷闷不乐，老泪纵横。

如兰敲着键盘说：“我现在除了吃饭，就是上网，再就是出去见见老朋友，对于儿子要怎么做，我从来不插手，不干涉，我哪点妨碍了公司的发展了呢？”

“是啊，我们都非常理智，不去干涉年轻人的计划，我们相信具有高学历的儿子能处理好公司的事。”马文君摆弄着他的兰花也有些激动。

如兰站起来，敲敲房门说：“我八岁离开上海，在小屋里前后住了22年，在这里住得最久，有27年了，老了又要离开老窝，心里真不是滋味。”

“不行，我要找千里去说说，我们不干涉他的工作，为什么还要我们搬出去住？”马文君愤愤不平地摔门而出。

如兰心情郁闷地来到书房里，办公桌上这么多的电话，现在都成了摆设。她拿起电话给林思城打电话，林思城也是半天上班，半天在家闲着，上班也没有他的事，最多年轻人忙的时候帮忙拿个文件，发个通知。

“喂，林思城在吗？”

“我就是，如兰吗？你怎么不打我的手机。”

“你是上班族，能打你办公室的电话，是你的光荣。”

“有啥光荣，我现在是办公室里的旁观者。”

“我……”如兰觉得不便把搬家的话说出去，然而对着话筒，却呜呜地哭了。

“如兰，怎么啦？为什么事哭了？”

“没什么，我想你啦。”

“有什么不开心？阿君怎么啦？”

“阿君也在哭。”

“你们从来不吵架的。”

“我们没有吵架，是儿子要我们搬出工厂住，我们心里堵得慌。”如兰脱口说了出来。

“他为什么要你们搬家？不会把你们赶出家门吧？”

“在工厂外面盖了几栋楼，说要把生活区和生产区分开，要把工作和生活分开。”

“如兰，你们在上海也有房子，就到上海来住吧。”

“我现在不参与公司的管理了，住在厂里，每天看着工厂心里也好受一点。”

“如兰，放手吧，工厂是你一手创办的，但不能像自己的衣服一样，属于个人所有而不肯放手，工厂就像你的孩子一样，长大了该放手时就放手。”
    “我不是想抓住不放手，我已经习惯了每天到工厂去转一下。”
     “应该像我们这样，退休了就回到家里。你既然让马千里干了，就要相信他，服从他的安排，不要把自己放在太上皇的位子上。”

“可是，我对这个工厂有感情，你知道吗？是我历尽艰辛创办起来的啊。”

“如兰，我能理解你，可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为了马千里能把公司推上更高的台阶，你必须放手。”

“我已经不顾问的他工作，一切都服从他的决策。”

“你不搬家就是在与他对着干。”

“我就是想每天看着工厂。”

“如兰，你现在是公司的老领导，是前董事长，是公司的退休人员。你的意见可以在董事会上发表，但平时必须服从现任领导。不能做现任领导的绊脚石。”

“我……”如兰讪讪地放下电话。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