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三)

个人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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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玉茭收割回家,脱粒成粮,秸秆也随山上砍回的几捆矮荆棘码在街门外,备作冬柴。

一入冬,围着炕火烧柴,让土坯炕热起来,是老妈分配给我的硬任务。她只管适时吆喝、提醒,她还要提水、做饭、缝衣服、做布鞋、补袜子,有更多的忙。

对于烧火取暖这营生,一旦走向经常,越坚持越生烦,我忿忿不平,摔摔打打。大冬天,柴禾上寒气凝附,手一碰,似要冻断骨头。柴禾长短不一,枝杈勾连,一旦抱它们起身,定是一路遗漏,还需重新返回去捡拾。若柴禾返潮,三遍五遍无法点燃,浓呛的烟倒窜满窑洞窜去院子,老妈喊:“你呀,引个火也这么笨。”一听,火上加油,猛猛抓一大把柴禾塞进炕火口,赌气。

老爸回来就是解放区的天。“来,我烧。”简单仨字,我就从苦海脱身。老爸开始挪柴禾,搬板凳,一个人坐着守着,悄无声息独对炕火里的噼噼啪啪,黑黑的脑门也在烟火映照下闪光。他是有烟瘾的,看柴禾燃烧,他也举着香烟,不灭,烟灰不时掉地,也是毫无脾气的那种。

老爸的小姑姑几次嘱咐老妈:“俺孩是明白人,吉怀不出言,多理解他一些。”老妈回应:“小姑,全世界都知道他不出言,有时候一句话蹦出来,噎死人。”我没有看到过老爸犟,宁愿向着他,我还记得周围邻居也说过:“吉怀虽然是走外的人,但大大一个好孩,实在不爱说话,天生性格。”

好孩。是好孩。在这个村子,老爸辈分浅,祖爷爷带爷爷从临村投奔丈人门上来时,爷爷刚是一个七八岁小孩,失了娘,他是生活在舅舅们身边的一块心头肉,被一大家人痛惜怜爱。对于自己的家世成长,老爸心里满满全是受恩得遇的恭谦,他看他们是亲人,但他不说一句感激的话,从来不说,他不会,他说不出来。

见人,对视一笑,递烟,基本是老爸跟人招呼的全部礼数,他的没言没语出了名。这样的人,谁也不会料到某一天突然从东窑箭步窜出,站在街门外那块大石头上,跟我们所在的生产一队队长吵架。

起因在大叔。大叔没有按照队长指挥到指定地里拉回草秸,而是架驴车从另一块地拉了满满一车谷穗回来。全队生产统一调配,队长临时改变主意改派大叔时,大叔已经在拉了谷穗,正在赶往一队打谷场的路上。既然不能半路卸货,既然大叔汗流浃背没有闲着拉回谷穗,既然事已至此,何必还要絮絮叨叨骂大叔不休?大叔捋起袖口擦汗,听骂,偶尔的一句反驳之后是更密集的责骂。

刚从县城回来,刚进门几分钟,老爸听不下去了,终于没有控制住自己。围观的人瞪大眼,稀罕地看老爸发怒,像看一场表演。老爸不会说粗话,最后甩给队长一句:“跟你说不清楚,简直对牛弹琴!”然后躲躺回东窑,抽烟,又是一支接一支。

老爸一定在想,我的大叔,他的大弟,刚刚失去父亲才两年。两年前爷爷去世时,大叔16岁,三叔11岁,小叔9岁,而小姑姑才6岁。这些,是他经久不息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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