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往事

十年前，那是扬州梅雨时节。学校为扩大学生阅读视野，建设书香校园，图书馆急需添置一定数量的文本图书，校长办公会议决定把这事交给我来办，我欣然领受。接下来，我组建了一个购书工作小组，召集小组成员开会，确定图书文本的类型、数量、价格范围、图书的选择、招标方式等。第二天就对外发布图书购置的招标信息。一周内，先后有几位推销商兴致勃勃来到我校，我和小组成员就学校购书事项的基本要求同他们进行了洽谈，交换了意见，并让推销商们回去做标底。

 

记得一个周四的上午，天上飘着小雨。其中，有个姓田的推销商是最后与我们洽谈的客商，他后来到了我的办公室要与我单独约谈，让我们放弃图书购置招标，说图书通过招标添置的大多是2000年以前的旧版图书，严重老化，价值不大。我说，这不可能，我们有具体购置规定的约束，我们一定要进行招标。这位推销商听了我的话语，显得有些急不可耐，于是就拿出几份便签给我看，我接过来看了一下，心里不以为然，原来他拿出来的几份便签是我们本地区购书学校校长签署的表示本校直接购置的意向书，那些意向书上面都写着购书折扣，有95折、90折的、最低的有85折。反思这位书商手中的一些购书意向书，我以为：首先，购书意向书不是购书合同，正如眼下一所所大学追求的高校毕业生就业意向书并不是聘用合同一样，并不能代表真正购书。其次，意向书也有可能是不良书商为了赚钱而不择手段造假的，欺名盗世，瞒天过海。再次，我校图书采购是自主采购，采用招标形式是我校的事，为什么要像其他学校一样从众呢？当然我的思考不便与他表达。但我明确表示这一份份意向书不能说服我放弃我校的招标方式。我能理解当时田姓书商的良苦用意，他是说人家这么多的学校都不搞招标，你校为什么要搞呢？直到他听出我表示实施招标的坚定语气后，也就不同我争论了。我反过来倒劝他回去按照我校的要求做好自己的招标书。后来这位客商心情沉重、闷闷不乐地离开我的办公室，一头扎进蒙蒙细雨之中。

 

那天下午上完课，晚上又进行3个半小时的班级辅导值班后，冒着小雨拖着疲惫的身躯骑车到家，已是晚上10点多钟了。进门后，发现我的妈妈还没有睡觉，在客厅等着我。

我问妈妈：“怎么没有去睡觉？”

她说：“等你呢！”

我说：“为什么？”

她说：“下午，有个人敲我家的门，敲了好几次，我一直不敢开门，我一个老太婆在家假如遇到坏人怎么办？”接着，妈妈又说：“后来，我听见门外那个人说，东西放在你家门口，我走了。我不相信，就贴近门缝细细地听外面的动静，感觉那人脚步声渐渐远去。我想我还是把门打开，把那东西拿进来，否则有人顺手牵羊把东西拿走，到时我向儿子说不清楚了。”

我说：“妈妈做的对，说的也在理”。说着，我就打开包裹，发现里面放了50元面值的10000元人民币和一个联系电话。我感到很震惊，当时就把包裹里放了10000元钱的事告诉了我妈。我妈很是担心，再三叮嘱我不能拿人家的钱，并告诫我把老师这碗饭吃好就行了，可不能吃到这碗以外的碗中去。我说，行行，儿子听你的，你去睡觉吧！

夜深了，外面的风声雨声愈来愈大。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这位客商的电话也不便打，心里很是烦躁不安。反思自己上午和下午的所作所为，没有做错什么事啊。我没有把自己的联系方式和家庭住址告诉任何书商，这位书商又是怎么知道我家的具体住处的呢？这里面真是不简单！无孔不入的诱惑，无处不在的陷阱，无时不有的利益。唉！市场经济社会中的形形色色的不良现象，有时让人睁不开眼。一个人行走在人生的旅途，总要遇到这样那样的人、这个那个的事和这些那些的名利，能独善其身而不误入歧途，真是不容易啊！我想，每个人的生命中要走稳走实走好自己的每一步，那务必要守住自己的良知、遵守好公共的规矩和管束好自己的言行。我自参加教育工作以来，也收过不少礼单，主要的是学生们的新春贺年片和教师节的贺卡之类，像书商这么大的礼单还真没有收过，这在当时来说是我几个月工资的总和。对于这类性质的礼单我当然是不能据为己有哦！妈妈虽目不识丁，但说的好，你不能吃到老师饭碗以外的饭碗。此话虽然通俗，却富有深刻的哲理和饱含着一位母亲对儿子深沉的爱和莫大的期待啊！想到这里，我眼眶已噙着泪水。小时候，虽家境贫寒，生活拮据，作为农家孩子的我从小就受到来自父母的淳朴、厚道、善良、实在的做人品行的熏陶。十年寒窗苦，18岁那年考上师范学院后，接受了高等院校为人师表的教育，人格和思想得到了升华。参加工作以后，同样受到学校组织的培养管理和教育前辈的谆谆教诲，也有了入党、提干、晋升、表彰等。这一路走来，人生虽不够精彩，但也走的充实、走的温暖、走的向上。行色匆匆地走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不浮不躁，不争不抢，没有去计较浮华之事。不是不追求，只是不强求。淡然地过着自己的生活，不求轰轰烈烈，只求安安定定，兢兢业业地为工作、学习、生活而努力。我要感恩父母、感恩老师、感恩前辈，更要感恩学校组织。夜更深了，睡在床上，辗转反侧、思来想去，没有尽头。那一夜竟失眠了。

 

第二天早上，天仍然阴沉沉的，我很早就起了床。小心翼翼地把10000元放进包里带到学校。我将昨晚发生的事告诉了几位校长。我这不是哗众取宠，也不是标榜自己，这是一个实质问题，它触碰到我做人的底线。身为学校一名领导干部，受组织教育多年，我不能为一己私利，破坏学校采购规定，损害集体利益，丧失做人的原则，故而要毅然决然地坚持招标而且是低价中标，严把图书质量关。我征求了校长们的意见，寻找更适合的处理方法。几位校长展开了讨论，这钱是要退的，假如这位书商迟迟不来，就会影响我校图书招标的进程。王校长思考了一番，提出一个方案，就是让我用书商留下的电话打过去，说是明天上午要召开校长办公会议研究图书购置招标一事，得让他今天下午提前来校接受咨询，具体沟通一下。于是我就按照王校长的方法打了电话。嘿!真灵！他接到我的电话后，说下午一定到。

下午3点半钟，他冒着雨，急匆匆地来到我的办公室。看得出来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因为他的裤子和鞋都湿了许多。我给他先倒了一杯热茶，然后把办公室的门打开到最大程度。待我们一起落座后，我心平气和跟他聊起图书招标事宜。然后，我就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10000元钱，递到他的面前。他非常愕然，眼睛睁得很大，用手反复推挡，他说不要不要。我说，你必须把这钱收回去，否则，就要取消你的竞标资格，再不然就要把这钱上缴到区纪委“廉政账户”上去。他看我说得斩钉截铁，神色严峻，知道推挡不了，就只好把钱如数收了回去。然后我就语重心长地同他讲，我不能拿你这个钱，你们挣钱不容易，推销工作常常是说破了嘴，跑断了腿，才有了点收获。我真的拿了你的钱，我是在犯错误。况且，我是高级教师，我和我的爱人都是教师，工资不算低，家里有个老人、一个孩子，花费也不算大。所以，我不缺这个钱。后来我们又聊起其它的事。那天下午，等雨停了，这位田书商平静地走了。

三周后，我校图书采购招标的结果是另一位推销商中了标。价格低廉，图书质量上乘，也不是田姓书商所说的都是2000年前出版的旧图书。师生反映这批新图书价廉物美，令他们满意。我们购书小组成员没有抽过书商们的一支香烟，也没有喝过他们的一杯茶水，更谈不上收受他们的一件礼物，我们觉得把学校交办的工作任务圆满完成就是一件令人倍感欣慰的好事。

 

又过了两个月。有一天晚上，我和王校长在外办事。我突然接到区局某位分管领导打来的电话，询问我校有没有采购图书，我说采购的，是我负责的。又问我，有没有招标采购，我说招标采购是必须的。电话那头挂断了，手机出现了一阵嘟嘟嘟的忙音。我接了这一电话，心里感到有点莫名其妙，怎么突然晚上打这个电话。到底怎么了？我立即把这个信息转述给王校长。我们一致认为，可能有些学校图书采购出事了。

接下来的四个月里，关于一些学校图书采购中吃拿回扣的消息逐步被释放出来，持续不断地传入我的耳朵。有的说，张某某被追究刑事责任，检察院立案、法院判刑；有的说，王某某被区纪委“双规”；有的说，李某某被区局撤职后调离；有的说，赵某某被党委警告处分等等。总之，都是坏消息“一箩筐”。结合这批因图书违规采购而立案查处的事件来看，我负责的我校购置图书一事，假使当初没有进行招标采购，收受一万元贿赂加图书采购回扣，那我的结局又如何？我想我的结局并不比以上受处理同志的结局好。我幸运地逃过了一劫。我不能“五十步笑百步”，我得时刻要警钟长鸣。

 

业由心造，这看起来是一句佛家的用语。但它告诉我们，所有业报都是自己内心的不善不洁、不觉不悟、不敬不畏、不廉不耻等性状造成的。我们时常在想，人生无常，其实造成无常局面的根源在于自我，在于内心。首先，我们要在内心建立起良知。星云大师在其著作《迷悟之间·成功的理念》中说到:"世间的善恶、贫富、贵贱、有无，不是在外境上的分别，都是由我们自己身心行为所造。自己的行为，就是自己的因果，由不得他人。" 大师所言极是，生活中我们不难发现，有些人内心还没有建立起善良、宽容、悲悯、仁爱、敬畏、羞耻等良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有自己的原则，有自己的信仰，但不能急功近利，不能浮夸轻薄，要做到宠辱不惊，从容淡定，心静如水。要学会懂得，从而学会善良。所以要在平时的学习、生活和工作中修炼内心，守住心灵净土，放大内心的“真善美”的一面，约束“假丑恶”的一面，不能让“假丑恶”迷住心窍，出来作恶多端。其次，人要遵守“公共意志”，即党纪国法、道德准则和规矩习惯，要用理性研判世事，用规矩守住秩序，一切都不能肆无忌惮，胡作非为。再次，人要用内在的良知和外在的规矩管束自己的言行，把良心和规矩作为做人做事的底线，即“最后的防线”，要严防死守，不能突破和逾越。只有这样，人生之路才能走得长远、走得顺畅，正如歌唱家蒋大为先生在电视剧《西游记》中唱到的主题曲《敢问路在何方》中的一句歌词“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那样。生命因人生之路走的坚实走出良知而会绽放出更加绚丽更加夺目的光彩。

 

我负责的图书购置一事虽过去数年，成为“昨天的故事”，但它仿佛就发生在今天，它给我的教育警示却是永远的，一辈子的。

                                                                                                         2015.1.8深夜写于家中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