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里,交舞着变——读莫奈(贾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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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一个名字与走近一个名字,也许会有冬眠一样漫长的沉睡期。
 
   莫奈,这个法国印象派绘画大师的名字,多少年前听过,风一样地没有吹进心里。去年冬末极寒的一个清晨,坐在一扇窗前,埋头入画,一页一页地翻看莫奈。那本画册是来自画家国度的原装版,品质极好,中间还插着画家的信函。那一刻,心是极澄静的,像是走进梭罗的瓦尔登湖。那一眼,才算是我的眼目我的心灵与莫奈作品的初相见。
 
   此后,在清静的日子里,又一回一回地翻读莫奈。我对莫奈的相知与喜爱,像饮一泓源起山林的泉水,初时淡淡的,到后来,它的回味一点点浸入心脾。
 
   莫奈的画不是浓烈的火焰,而是深谧的湖水,在一时一地里,光与影的变幻中,那睡莲、日出、白杨、教堂……,竟以永恒的姿势呈现出生命一层一层明暗错落的变幻。风物之质是亘古恒常的,风物之感却是时时交舞着变。
 
   这就是莫奈何以深深地打动我。莫奈的眼睛和心灵生长出来的画笔,是一棵汀边树,那根,是常驻不移的深情,而那飞扬的枝叶,却时时在光里、影间、风中、水上温柔地起舞,倾诉着生命极为动人又引人叹息的变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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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美伊 


   莫奈的画,主题大部分是风景,读过关于画家的生平,有谁能忘记,画家一生刻骨铭心的爱——卡美伊。
 
  莫奈与画结缘很早,这是莫奈的幸运,也是画的幸运。少年时代,莫奈就洞悉出绘画是一把上天递交给他的神秘钥匙,且那时就笃定,一生再无旁移,生命最后一天,他完成了最后一幅《睡莲》。
 
  许多人,年轻时都曾历经过父与子冲突的门槛,卡夫卡有过,莫奈也有过。
 
  总有一些父亲,希望像神一样预先指定儿子一生的道路,这真像《庄子》中的“以人养鸟”,而非“以鸟养鸟”,尤其在事业和爱情的选择上。年轻的莫奈,就曾两次被钉在父亲划好的十字架上。
 
  莫奈父亲曾希望子承父业,甚至在莫奈要赴远方参军时,曾表示花钱雇人替儿子从军,只要儿子放弃绘画。莫奈坚持绘画,远去从军。青年莫奈让我想起吴冠中,性情狷介耿直的吴冠中这样表示,如果一个人要学画,他要做的不是教那人,而是把那人的画全部付之一炬,看他会不会不可扼制地画下去。所谓的不可扼制,就是全身心倾注的——热爱。
 
  想想,一个人一生当中,能有几人、能有几事值得自己拼上一回,燃烧般地去热爱一回?
 
  莫奈放弃家庭的资助,正是因为内心对绘画不可隔绝的热爱。这样的热爱,第一回是因为画,第二回是因为一个叫卡美伊的女人。
 
  卡美伊让年轻的莫奈与家庭再起冲突,有一段时间,已经有孕在身的卡美伊不得不寄身别处,莫奈在这段时间曾画过多幅冬天的雪景,在那淡黄可哀枝桠荒寂的画里,可以读出莫奈那时内心情无归处的孤独与忧伤。三年之后,莫奈终于得以把卡美伊接到身边,相爱的两个人与他们的孩子在一起,过上了一段岁月静好的时光。那是不是莫奈一生最幸福的光阴呢?我猜想。
 
  从文字中,我读不出卡美伊是怎样的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因此有一层蒙娜丽莎的神秘印象。要想遇见卡美伊,只要走进莫奈的画里,他的人物画中,最多的女性形象,就是卡美伊,林间的卡美伊,草地上的卡美伊,海边的卡美伊……,就是在卡美伊为自己生下第二个孩子,生病早逝之后,莫奈后期再画第二任妻子女儿的画像,他所画出的样子,依然是卡美伊。
 
  我翻阅一幅幅卡美伊的画,有意味的是,莫奈从来不去着力于心爱女人的样子,那脸、那五官,甚至那神情都是淡化的、朦胧的、印象的。蒙娜丽莎还给世人留下了一个神秘的微笑,卡美伊几近这样的微笑都没有。翻阅下来,卡美伊大致是这样一个远景印象,着一袭拖地长裙,阳光撑着一把小阳伞,身旁跟着儿子。卡美伊,这个女人像一座无言绽放的花园,不用溢于言表,无需眉目传情。日光之下,她是一种生活、一种声音、一种氛围,呈现着生活的恬淡、美好、闲静,她不是画中人,她曾经那么真实地活在莫奈的生命里。读着这些画,我在想,莫奈与卡美伊在一起是多么幸福,那画里行走的人和静来的景都是多么明媚,仿佛永远流不走的春日。
 
  观卡美伊,智识上读出了莫奈对美的认识,有脱形取神的意味,仿佛“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不经意间,与中国古老东方式的生命观与审美观有了曲径通幽的交汇之处。也许,这是我一种美丽的误读吧。
 
  有一刻,面容淡化的卡美伊让我想起丰子恺的画。丰子恺也是如此,描述人间种种情态,风神俊逸,或在残杯,或在弯月,或在背影,或在袖间,偏偏不肯去画人眉目的。思量丰子恺那份一钩新月天如水的生命情怀,何曾因为不画眉目而少了半分的意境与韵味?倒是淡化了脸的样子,整体气韵如水上浮明月,那氤氲弥漫的气息因朦胧而格外动人。
 
  莫奈曾与卡美伊立约相守一世,但卡美伊的死亡成为爱情无法弥补的遗憾。莫奈守在卡美伊的面前,看着她一点一点离自己而去,他为她画下最后一幅画,名叫《临终前的卡美伊》。那一刻,莫奈不是以一个画家的身份,而是以一个爱人的极大不舍,捕捉心爱女人在世间最后的样子,借一支笔,留下她,永远地留下她。
 
  我想,一个人可以肉身离开这个世界,但是,若爱过的人还记得、还不忘,就不算真正绝对的阴阳两隔了。心里,梦中,回忆,总有一座心灵彩虹搭起的天桥,引渡那人,在活着存爱的人生命中延绵。
 
  望着画中样子隐约的卡美伊,不在人间的卡美伊,想象她的绰约身影,如远处的浮雕,如奔涌的飞云,一直亦静亦动地活在莫奈心灵的天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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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奈的那支画笔,一生不息地对着大自然抒情。
 
   他的风景画里,那些沉默的静物空寂无人地立于天地间,在世人的眼里似乎是凝滞的、单一的、不变的。莫奈却用自己一颗敏感的心、神奇的眼,借着大自然瞬息万变的光与影,年复一年,从酷夏到寒冬,从清晨到黄昏,不断地、反复地、深情地凝视着那些静物丝丝入扣的隐秘变幻。
 
   恒常之中孕变幻。谁说生命安静,就是一成不变的呢?
 
   生命本体与世界相交相感,引发出丰富的层层流变。如风吹起一池水,水依然是那水,因着风,泛起了波光涟漪;水依然是那水,因着光,映出了斑驳色彩。静中观变,也许是最能体悟到生命在一时一地里,呼吸般地层次起伏,风云暗涌,千回百转,一点一点都饱含着生命由内及外的灵动、纷飞、交变。
 
   以同一个主题,在光与影的流变之间,历四时,历晨昏,反复地创作组画,是莫奈之所以成为莫奈的独一特质,这也是我面对莫奈作品时,心里极为感动的所在。
 
   正如遇人、读书、旅行、阅世皆不在多,在于倾情。

     ——莫奈组画《日出》 

    日出,是亘古以来自在永在的自然现象。每天的日出,时间却是不同,就是一日之间,清晨时分,不同时刻,日出的景象也是不同。
 
   观莫奈组画《日出》印象,画家的立足与视野有意识地定在同一位置,而随着时光瞬间的游走,天边的云彩、河岸的景象、河水的色彩、朝阳的光晕都在分秒之间纷纷起了梦幻般的变化。对于沉在梦中的人们,匆忙走过的人们,日出印象是他们眼不能见的秘密。而对莫奈那双一直蛰伏等待的眼睛来说,那一刻是日光与自己在拂晓前就定下的约定。
 
   一个洞明的清晨,对于用心灵凝望的眼睛来说,也许足以相同于阅过了世代的拂晓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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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奈组画《睡莲》 

     睡莲是莫奈一生反复临画的花,睡莲是极美的水中花,开在湖面掩映的幽静处,意象上,像极了一位安静自守而又无比丰饶的女人。
 
   莫奈笔下的《睡莲》,毋庸置疑,简直是优美的蛊惑。观他的睡莲,以至于后期的鸢尾花,是什么让花儿有了魂魄,不只在于花儿的本身,更在于那一脉池水的曲线柔波,那枝枝叶叶的拂动,细点、线条、色彩汇成了无穷魅力。这魅力是自然之魅,也是女人之魅。
 
    我以为,睡莲是莫奈对笔对女人外态与内魂表达的深深倾慕之情。那静静的睡莲,姿态、色彩、层次皆有变幻,仿佛女人在四季光阴里体态肤发的流转,而水波枝叶在睡莲的四周营造了一种令人微醺的氛围,仿佛女人内心里一波一涌丝丝密密的情愫,那情愫无声,却遇风逢水得以解语。
 
   在一幅幅《睡莲》面前,我疑心如果那花在我面前,为了离花近身一点,保不住我会失魂落魄地落进湖里,去会一会那静美的风姿华彩。流年季节的转换,阳光从树影的穿梭,由远及近的空间,……,使得莫奈一生所画的数十幅《睡莲》,在同类同名之下,绽放成一朵一朵别是一家的独特的“她”,浅黄、洁白、淡粉、幽蓝、湖绿、暗红……,哎,真是美轮美奂啊,远观近触,一再地令我这观者唯有失语。
 
   花非花啊,睡莲开得多像一个女人的悠长史诗,四季是时光的河岸,点染了斑驳的色彩,连成起起伏伏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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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奈组画《鲁昂大教堂》 

     建筑是流动的音乐。的确如此,宗教派生艺术,欧洲文化当中,教堂艺术绝对是核心的一部分。广州圣心教堂是东南亚最大的石室天主教堂,由法国人修建的哥特式建筑,已有一百三十多年历史。我曾多次静静地坐在其中,尖拱的高,彩窗的亮,刹那间,感到外面的世界息声,而灵魂在飞升。
 
   鲁昂大教堂正是法国典型的哥特式建筑。莫奈曾专门租住在教堂对面,不断观察这座教堂,画了不下数十幅,我所见的画册里,翻开的连页,四幅《鲁昂大教堂》组画,是莫奈一日之内,在四个不同的时间,清晨、正午、黄昏、日暮纪录下的教堂印象,四种。
 
   我曾在这四幅画前眼神久久停驻,鲁昂大教堂似乎是在迷雾当中,不是清晰的静穆、齐整、端丽,那轮廓竟是模糊混沌,任是揉亮眼睛,看去还是只留一片印象,那结构的印象,依稀有倾斜的柱、黑拱的门。让我难忘是这组画的色彩,一日之间,一座教堂可以给人间呈现四种印象,浅灰的白,沉土的黄,暗昧的紫,洗过的蓝。
 
   这四种色彩让我联想到心情,神的心情,人的心情。一座静穆的教堂,其实驻着神的心,也驻着人的心,无论哪颗心,命运的光与影之间都会有相映变幻的无常与阴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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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奈组画《干草堆》 

     莫奈后半生在吉维尼小镇居住了43年,再无迁移,直到逝世。
 
    后期,在家附近,他的眼睛注意到了一种极为平常的日常之物——干草堆。干草堆是风景么?干草堆可以入画么?不要说对审美有高度敏感的艺术家,就是整日与干草堆有交道的农人,大约也没有多少人肯多花时间把眼睛放这单调之物上,若说美,任是一朵小花,也比它美啊。
 
   整整两年,莫奈专心观察干草堆,纪录干草堆,描画干草堆。我悉心地阅读了多幅干草堆组画,有些色彩明显不同,或深,或浅,或饱满,或干涩,这些画里见出了季节寒来暑往的自然交替;有些整体极为相似,我竟像在玩一种叫“找不同”的图片游戏,发生蛛丝蚂迹,这一幅干草堆的影子短,那一幅干草堆的影子长,抬头望天,这是一日之间光照一物之变。
 
   看完那组《干草堆》,我似乎对不同时期围合而成的那个完整的莫奈有了多一份理解,莫奈最富盛名的作品大约就是《日出》《睡莲》《鲁昂大教堂》吧。再有,《迷雾中的塞纳河》《埃特尔塔悬崖》组画等,那里的壮观、那里的柔美、那里的奇丽都令人叹为观止,足以激荡人心。我细细地观摩莫奈风景画的动人之处,竟想起了“浑然气象”四个字。
 
   不过,这些不是全部的莫奈,读到莫奈后期作品,真有静水深流之感。当他画田间静立的一座干草堆,他的眼睛与心灵变得越来越关怀日常了,因此,他的目光越来越谦卑与柔和了,他的作品越来越宁静而悠远了。
 
   晚年,莫奈得了白内障眼疾,这对一个画家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啊。莫奈仍不停笔,而他的绘画因着近乎失明,而完全回到内心世界,我曾驻足他这一时期的《通往维吉尼路上的玫瑰》,有心被震动的感觉,那玫瑰的颜色已不是来自眼睛所见的花园,而是来自莫奈深邃的内心,玫瑰变成了一种意象之花,复活在眼目之外的世界。
 
   回到那组那年年如常的干草堆,是那么单调与凝滞,莫奈从穿过物象,看到了它大地般的沉默与安祥。
 
   我在想,干草堆是什么?是日常流水,不懂得的眼睛只道它是平常,在懂得的眼睛那里,它有生命四季里的冷暖,它有一日光阴里的无常。干草堆的颜色,是滋润人生内里的那一层温暖底色;干草堆的下面,尽力地遮风避雨,藏的是谷,是麦,是人离不开的维持生命的食粮。
 
   后期这个端凝地对着干草堆反复而画的莫奈老人,我真是爱极了,如同爱这平淡无奇又瞬息变幻的流年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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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奈,在光与影之间,以温柔不变的内心忠实着、捕捉着,并尊重着生命的蝶舞;以密风有力的点笔敲击着、熏染着,并点亮着纷呈的人生。
 
   人间情爱可以如此深沉,寂静生命可以如此倾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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