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水河从我的梦中流过

个人日记

    曾经有一个情结,是关于河的。
    多么庆幸,我生活的地方有河流。他们像血管一样,汩汩地流动着,滋养生命,滋养幸福。
    老聃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一直把流过家门的红水河作为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倾听者,作为一个胸怀大美而不言的长兄。
    我曾经狂热地追随过身边力所能及的河流,找寻心中的上善之水,找寻自然的百谷之王,更找寻哪一条河流能成就我梦的奔腾不息和汹涌跌宕。
    循着红水河的脚步,我在稻浪飘香的夏天里,用一个少年的热渴,朝圣般敞开深藏的夙愿,那是被称作母亲河的。可是,当我看到的是日渐消瘦的一湾碧水,看到的是土里刨食的人们艰难的日复一日地追寻单薄的希望。我找寻澎湃的心,也因此背负起新的忧患和创伤。
    整个暑假,我的心都没有平静过,常常独自一人坐在红水河边,面对河水无缘无故地发呆,那是因为水中倒影着我们全部的自己。
    红水河在这里拐了一道弯,河湾上就是我的家乡……

  

                                                     我的村庄

                                               一
     广西大化瑶族自治县贡川乡,一个叫“下柳”的地方,便是我的家乡。因为大化水电站蓄水发电,河床抬高,河道改变,长年的淤泥在我村庄的对面堆积成了一片美丽的河滩,人们给这片河滩起了一个漂亮的名字,叫“贡川情人湾”,——这是大化红水河百里画廊的一个著名景点。
    家门口就是情人湾。站在蓄满水的水库边,我感慨万千。曾经,我是那样地憎恨这一湖水。因为它,一片片良田被淹没,很多人家的房子被吞噬,库区移民遗留问题长年得不到解决,村民生活处于贫困之中。而这一次回去,我内心的纠结无缘无故就消失了,我突然发现,这一片宁静的湖水,幽幽蓝蓝,竟是如此的美丽。我的内心不由得生发出一份感动、一份温暖,我感恩这一片土地,庆幸自己能在这一方水土生活过。我记忆中的那个久远的小山村,我曾经在这里喝过没有任何污染的小溪水,我曾经在这里感受人性的善良民风的淳朴,这些情愫悄无声息地清透到我的肌肤,使我知道做人要有一颗善良的心一颗知道感恩的心,这是这一片土地赐给予我的财富。                                                                                                      
     我不知道,我祖辈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为什么叫“下柳” ,我也无意问及他人,家乡的村名多数是壮话的音译,少数是以周围山的形状或空间位置命名的,而多数名字的来由无从考究。
    七十度倾斜的后山,凸显的山的气派和险峻。直直上爬,攀岩涉险,披荆穿藤,至峰巅,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座山峰默默无语,没有丛林大树,只有芳草,连天的芳草。远处,有峰如笔,抒以豪情,写于苍穹;有峰如旗,猎猎魏然,飒爽英姿。
    每年清明节,我都会来到村庄,攀爬上后山。山上,岩洞里,安葬着我的祖先。他们的仙居之所,是后代人给寻找的。而我猜想,无所不在的神灵,一定在冥冥之中,给自己安排了一个风水宝地。活着的人,顺着一根藤蔓,或者一只嗡嗡飞舞的蜜蜂,找到了这个岩洞,里面滴答着清澈的水珠,隐藏着奇妙的钟乳幻境,于是在洞口找一个合适的地方,给祖先阴魂建造一个“家”,让他们身居高处,静观云彩作画,阅览秀峰游雾,所谓的“风水”便是如此吧?
    在这里,缓急无常的风无时不吹过树梢,唱着独创的歌谣,舞动着飘忽是裙裾,那样任性不羁。它们会给祖先带来远
方的信息吗?它们会讲述村庄变化的故事吗?
     我们居住的房屋,都是坐北向南。打开屋门,就看见红水河像一条绸带,缓缓地向东流去。河对岸是贡川乡府和集市所在地,小时候和大人坐着木船过河赶集,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情,因为赶集一般是可以在街头蹲下来吃一碗美味的米粉的。
    小学到初中,我曾多次和小伙伴们,爬到后山,以征服的激动,和换取读书学费的愿望,艰难地砍下一棵棵能砍的树,然后用山藤绑成一捆一捆的,往山下搬运。直到太阳落山,或到了年幼的身体疲惫难当时,才一根根的,沿着山的沟痕往下抛。抛出时,往往要借助于前面的的石头给力,才能把木头抛得更远。在漂亮的抛甩后,我们总痛快地喊出“呼——”的声音,像是赶一匹骏马跨越栏杆往前飞腾。大山发出的回声越大次数越多,我们越是兴奋,因为在看不到的悬崖下木头一定实现了多次飞跃。那时候,我们感受的是艰难中的
快乐,在大山的腹地,还能有什么期待?
    山里人,和那些树木,是在山的怀抱里长大的。后来才发现,砍去的树,它们的子孙长在了后面,我们却等不及了,早早跨进了青年的门槛,直奔中晚年而去。那些树的子孙,青葱翠绿,每每 回到村庄,我只能远远望着,通往山上的道路,终于被青藤树枝覆盖淹没了。每当往事沿着记忆的丝线回头时,我的内心总会泛起愧疚的涟漪。对于村庄,对于村庄里紧密维系的生命。
                                                                              
                                                    二
   
 小小的村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在闪动的阳光里耕种禾苗,在洒落的余晖里聊天享乐。在无限的时空里,静谧的村庄,像摇篮一样的村庄,升腾起散文般妙曼的炊烟,悠扬着音乐般动听的欢鸣。
    我的村庄,就三十来户人家 ,种植着百来亩贫瘠的土地。春天,绵绵的细雨飘飘扬扬的时候,躲在山旮旯里的泥土,睁开惺忪的眼睛,就贪婪地吮吸,滋润和培育怀里的种子。
    大山里的泥土弥足珍贵,我的祖母在分田到户后,就不知疲倦地在山上拓荒,在石头缝里整出一小块一小块新的土地来。二十几年前,播种的是传统玉米种子,特别是小颗粒的糯玉米,容易在刚开垦的土地里生长。大石山里种地,是要分级别的。离家近地块平整的,浇的是粪井的水肥;离家较远的土地,施的是猪圈牛栏里的湿肥;边远或刚开垦的土地,一般把地里割下来晒干的草藤随地集中成堆,然后在上面覆盖一层细土,用火烧成土肥,再拌上一点湿肥,就可以用来种庄稼了。祖母老了,一个人在山脚或半山腰折腾出来的土地,第一年就只施土肥,也能为家里增添些粮食。把荒地侍弄成熟地后,她便找另一块草地开垦,像一个优秀的作家,新的作品频频问世。
     年逾古稀了,祖母依旧在土地里劳作。耕作和播种,成为了她生活的音乐、生命的良方。她一生很少生病,没进过医院,一些小毛病只需我祖父拿灯芯草蘸上猪油点燃,在她身上某些穴位叭叭轻烧,就好了。那一晚,她从地里收工回来后,也许感到累了,只喝了半碗粥,就上床休息了。第二天一早
祖母登楼取物,不慎跌落,摔成左腿骨折。由于当时家境贫寒,无钱送医院治疗而长期瘫痪在床……八年后的一个静静的早上,在家的三叔去唤她起床洗脸时,才知道她永远的安眠了。我和父亲从县城匆匆赶到家,祖母已被安葬了。在她开垦的土地里,无限的芬芳伴随着她飞往天国。在遥远的仙界,我想,她也会辛勤耕作,为了儿孙在梦里看到一片碧绿的原野,或者是金灿灿的收成。
    现在,祖母开垦的土地里,早已经不种庄稼了,而在她的地角边栽下一棵棵树苗,已长成参天大树,成为一道道美丽的风景。在花叶间闻香采蜜的小野蜂,在枝头婉转呢喃的小鸟,在树下盘旋飞舞的蝴蝶,许是祖母仙界的使者?
    犹让我扼腕叹息的,是极富激情又英年早逝的四叔。四叔的豪气,像山野的暴风雨,摧枯拉朽,令人振奋;四叔的利落,像一头犍牛拉着铁犁划过疏松的田地,卷起的泥团像翻滚的波浪一样,峻急舒爽。每天凌晨的星光下,四叔就哼着不着调的曲子,在山地里不知疲倦的劳作,那种不管不顾的疯狂,实在没人能比。待不到响午,他就收工了。他那么一阵子,比别人一天的勤劳差不到哪里。四婶恨的是,四叔从田地里回来,就好几口酒。四叔喝酒和别人不一样,痛快的喝,在腾云驾雾中美味的喝,专注而随性,飘飘欲仙,拦也拦不住。
    我始终认为,四叔对土地的热恋,自然而真挚。他常常带着一身泥土味,意气风发地谈吐聊天,无所顾忌地呼啦吟唱。他享受劳作的快乐,毫无掩饰,绝不造作。有一段时间,四叔精神失常,然而我邀他喝酒,他是少了言语,行动还是那么干脆利落。那么,当生命进入泥土之中,他的全部情感,一定洇透厚厚的苔藓,浸润村庄这块稀薄而干渴的土地。
    不知道为什么,写到村庄,我首先想到的是祖母、是四叔,难道是因为这两个离我最近的亲人,在我成年以后,最早离我而去、离村庄而去?现在,祖母和四叔都安葬在东北坳口的半山腰,祖母在上,四叔在下。每天,他们的在天之灵,是最先迎来冉冉升起的旭日,或是东边飘洒过来的雨点。阳光里,甘霖中,庄稼看到了他们的笑容,他们读懂了禾苗的眼神。
    在村庄里与土地为伴的亲人,都会这样走过,只是情节不尽相同,那份情愫一样和岁月流淌,一样和村庄永恒。
    时光可以改变很多东西,村庄里的人不再一味地厮守这片土地了,有的外出谋生,很多人玩红水河奇石发财了,举家迁居别处……我父亲五个兄弟,现在留守的,只有我二叔和二婶,他们还耕种先前全家人留下的土地,当然只是那些比较平坦的土块了。山脚和坡上的零星土地上,葱郁的林木很快代替了庄稼。
    变化是美丽的。现在的村庄,少了炊烟,多了妩媚。
                                                                               
    村庄的人们,一年的辛勤劳动,全在秋天的收获,快乐的心情就会和金黄的玉米粒哗哗脱落一样亢奋,美妙而实在。那时,我们小孩子又怎能理解养家糊口的艰辛呢?而此时,我们的下一代又如何能体验到饥荒岁月生命所面临的威胁?
    穿开裆裤时,看到大人们在柱子上用粉笔给自己的劳动成绩画“正”字,懵懵懂懂也能知道,画的笔画多,往自家带的粮食就会多一些。一笔画,是多少汗水?一滴汗水,滚动在多少双饥渴的目光里?
   似乎经历了千万年,又似乎在一夜之间,村庄里的人们都忙着锯木板制作粮仓,粮食也哇啦啦地倒满仓。自家管自家的田地,自家种自家的粮食,大伙突然有使不完的劲,粮食突然惊人的丰收,笑声突然嘹亮了起来。是的,“大锅饭”土崩瓦解后,禾苗长得更高了,枝叶更壮更绿了。大热天,我们一帮小孩钻到玉米林里,找一块阴凉的石板坐下,寻觅那些不长苞却和甘蔗一样甜的玉米杆。杆渣随手丢在身边,一下子引来许多蚂蚁,和我们同享甜蜜。
    父亲当年因为“逃跑新疆”的罪名,逃离了村庄,来到大明山脚下的光明山林场当上了教师。在我3、4岁的时候,父亲把我送回到祖母身边。依稀记得,稍大一点,我就被“逼”上干农活了。起初是撒种,叔叔把粪土放到穴窝后,我就在上面抛下5、6粒种子,有人就跟在后面用细土给埋了。这种很轻松的工种,成了我两三年的专职。直到后来我参加工作,祖父和我喝酒的时候,还一个劲的夸我,说我当年能把种子撒得比较快速而均匀,过后出苗也比较好。事实上,对于撒种,我有年龄的特殊性,那些年刚好适合我做个事,姑姑们抢不得,堂弟堂妹又还做不上。后来,我倒想埋土了,那活带劲,风风火火地操锄头追赶撒种的人,逗他屁滚尿流地闪转腾挪。当然,我最怕的,就是挑粪了,腰酸肩辣,真是苦活儿。可不挑粪,算是农家的孩子吗?
    村庄里的孩子,都是挑粪长大的。等到玉米长出来后,村庄的黄土渐渐地涂满了绿色。忘记说明了一点,村庄是有十几亩稻田的,每家每户就分到那么几分田。所以,玉米、黄豆是主要农作物。伺候玉米的活多,稍有懈慢就只能收光杆。我的村庄容不下懒汉,懒汉不但要面临生活的窘迫,而且要经常面对鄙视的眼光和冷嘲热讽。
    锄头,是折磨大山里农民一辈子的工具。我不知道,当锄颈敲响石板的时候,荡漾的回声是命运的悲鸿,还是突围中不屈的宣言?然而,生活毕竟从朴实的锄头开始,从最初的开垦起步。玉米的收获,风调雨顺是老天爷办的事,而我们给它锄上三遍地是一定的,跟服侍一个人读到大学走上社会大抵一致。锄第一遍,是在玉米苗出两三片叶子的时候,择苗、施肥、除草、培土,让它壮实地长起来,往太阳和月亮的方向伸腰拔节。轮到第二遍时,玉米的叶子像情人的手,就在腰间缠来缠去,扬锄头的手臂经常给割辣得要命。有人赖性子不给土保墒,玉米长瘦了,叶子变黄了,可就后悔了。虽然在锄第三遍时,可以多给施点肥,弥补一下,可怎么也不是那么圆满了。第三遍锄地,是在根深苗壮的基础上,让长了须的玉米能够颗粒饱满,实芯实顶,收成良好。
    培育玉米,就是培育生活,培育村庄。当橙黄橙黄的玉米颗粒铺满村庄的晒场时,这一年一定会猪肥牛壮,米酒飘香。村庄里,每年过节时,一户接着一户杀年猪,轮着吃第一餐。祖父是祖辈人的老大,他总是帮着剔骨割肉后,才最后一个坐到桌边,满脸堆上幸福的笑容,沉静,自然,享受村庄的快乐。我感觉到,祖父踏踏实实的幸福,村庄才踏踏实实的幸福。
    即使是旱涝风灾,玉米的丰歉也没能影响村民生活红红火火的势头。

                                                              四

     或许,因为上帝的慈悲,因为先祖的慈悲,勤劳的山里人总能把日子过得简单而纯净,快乐而富足。
     只是,山里的日子,少了很多色彩。少年时光,我和伙伴们是无法走出大山的,大人们也只是在更多的山沟里徘徊,所以我们“坐井观天”,就很自足于这片土地。我们在操场大的地块里玩,打陀螺,玩老鹰捉小鸡,下石子棋……无忧无虑的童年,总有无穷无尽的快乐。
    那时候,最担心的是夜晚的到来,那么快就来了,无声无息地就来了,慢慢地笼罩山村,大人呼唤 儿子回家的声音,很刺耳的就破坏了我们欢快的气氛。木楼里的煤油灯,忽闪忽闪的,与在忙碌和疲劳中盼儿回家的母亲的心绪一样。在萤火虫忽闪忽闪的夜晚,我会拿一个透明的玻璃瓶,满地里去捉拿提着灯笼奔跑的飞虫。有时候还会在暗夜里拿着手电筒,骑在我大叔宽阔的肩膀上,渡船到红水河对岸的公社去看电影。煤油灯,萤火虫,手电筒,这些闪亮的东西,都像那天上的星星,那么迷人,给童年带来多么美好的遐想。
    在村庄静静的夜晚,在这些静静的眼睛注视下,我们拥有属于自己的整个世界。思维的空间那么狭小,内心的纯净如山泉。有时候,在奶奶的怀抱里,听着断断续续的故事,我会期盼着,天上的星星会不会不小心落下一颗来,那里面肯定藏着山里孩子的全部梦想,包括楼房、大桥、海洋、飞机……
     小小的村庄住着近四十户人家,只有在粮所工作的二祖父家房屋是用火砖来砌起来的,别的都是石墙瓦房,有些半边是盖着茅草的。二祖父家的火砖,是用村庄水塘里的泥土打制出来,然后再挖造一个大窑,把生砖放到窑里,用泥土封住窑口,大概要用一捆捆柴火烧上十几个小时,泥砖才被烧红烧硬烧透。这是一个繁杂的工作流程,一般人家是耗资不起的。然而,泥瓦是一定要烧的,那时候能盖上一个瓦房,住了才踏实,日子也才能和别人家一样。
     村庄东北边坳口那个水塘的红泥,粘性好,土质纯净,是唯一能拿来制成瓦片的。烧制瓦片是我年幼时能够参与最多的劳作。大人们挖出红泥,集中到洼地,加入适量的水,小孩就可以牵着黄牛,让它在泥塘里不停地转动着走,直至泥巴变成粘浆。大人们用转筒把粘泥制成生瓦,放在平地上。晒干后,我们就可以帮忙把生瓦片收起来,等到瓦片装满窑洞,就可以烧制了。制瓦烧瓦是一个快乐的过程,经常在夜里,我们坐在大火熊熊的窑口前,兴奋地看着火星跳跃,想着几天后出窑的叮叮作响的红瓦。如果一窑瓦片烧不上火或烧过了,对一家人的打击是很大的。瓦烧地如何,出窑后一看颜色就基本知道了,或用手掂量一下轻重心里就有了底。我们小孩喜欢用石子在瓦背一画,白色的线条跳出来,就是好瓦片了。
    小孩们屁颠屁颠地享受劳动成果,就是盼着自家能盖一个能挡雨的好房子。村庄里建造的干栏式木楼,下层养牲畜,中间住人,上层放粮食和杂物。这种壮家人居住的房子,如果瓦盖得好,再有木板围实,就最好了。木楼冬暖夏凉,干爽宜人,在袅袅炊烟中,演绎着最朴实淳厚的民风。
     我家在村庄的最南边,下雨的时候,雨点打在瓦面上,滴滴答答的,由疏而密,由密而疏,像玉米粒落进铁锅里,像羊群奔跑在石板路上。叔叔们忙了,没来得及检修瓦路,一两处落下来雨水,只好用盆来接,那声音便是后来听到的架子鼓的乐声了。那时候,我仰望着屋顶,把横梁一根根地数,一、二、三……然后,我再数瓦片一、二、三、四……
     或许,我是在数走出山门的脚步。我知道,所有的路都很艰难,但没有理由不努力,谁叫我们的祖先搬进山里来了,我们又要跑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热闹呢?

                                                           五
     
     村庄中,有一所学校,墙瓦结构,一间学生大教室,一间教师小房间。学校西头的一块大石头边,整出一个小小的操场。
    学校只有一个教师,设小学一、二、三年级复式教学,周围三个村庄的孩子都要来这里读书,一般四十个学生左右。这样说来,我们村庄的孩子是幸运的,学校就在家门口呢。别的孩子,大抵都要走四十分钟左右,来回一个钟头以上,中午是要带盒饭的,有的也跑回家吃。不过,山里的孩子走这点路是小菜一碟了,大人只担心不走运踩到青蛇或雨天路滑摔倒之类的。
   父母在妹妹出生后不久就把我送回老家,我没有责怪他们。我知道,背井离乡的他们,在遥远的同样是深山老林的光明山林场,无时不在牵挂着我。到我该上学的时候,父亲曾经回来接我到光明山读书,毕竟林场的学校条件相对要好一些,可是我已经舍不得离开下柳,舍不得离开时时呵护我的祖母和我的叔婶们了。父亲没有办法,只好一个人回林场。
    总是觉得,我的童年是幸福的。记忆中祖母的伟大之处,不是明白“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这个道理,而是她用最勤劳的双手给我读书创造条件。在幼小无知的哭哭啼啼中,在穿上有补丁的衣服后,我背起书包上学读书。有时候,我们三四个学生到学校太早了,便在朦胧的晨光中偷偷嬉闹,老师早早被吵醒了,听着不忍心,把我们招呼进他的房间里,叫我们唱《东方红》。稚嫩的歌声在村庄上空飘扬,东方就渐渐红亮了。
   无知的童年总是快乐的。我们在村庄的田间地头捉迷藏、玩游戏;最热闹的,就是在教室的石墙边,有一条墙柱子突出来,冷天里我们就在那个墙角里挤,比谁能往墙柱子角挤过去,被挤出来的再到队伍的最后面去挤,激烈无比。最红火的,就是冬天摇火炉,我们每人从家里用口盅或别的什么东西造成小火炉,里面装上木炭或小木头,即使只带一点小火星,也给我们摇出旺旺的火球来,好像我们不是为了暖身子,而是比谁摇得最有劲。
      后来,父亲最终把我接回他的身边,其实是从一个大山走到另一个大山(马山县光明山林场),在堂弟堂妹们的眼里,我成了他们追逐的对象。从此,小小的村庄,渐渐地被我疏远了。我的这一代人到了上学的年龄,村庄的学校建起来了,一直到前些年,学校因生源太少然后被遗弃最后被推倒了。后来,一些村民提出重建,还是没能建起来,因为没有必要了。从此以后,对于村庄的不可割舍,对于城市的向往,成了一种特殊的情结,纠缠我的灵魂。那个小学校,只是记忆中的一个逗号。

                                                                       

    是的,我离开了村庄。我一步一步地陶醉在进入城市的喜悦中,一步一步地编织着城市生活的无数美梦。村庄远离了我的视野,淡化于无尽的忙碌和喧嚣中。
     如果说,我们这一代人通过自己的努力,能为前辈人点燃他们渐渐衰弱的憧憬,能为卑微的生命带来一丝慰藉,也算活出了一点样子。
    1989年毕业回贡川中心小学工作,我雄心壮志地要在村庄的山脚乱石堆整出一个篮球场来,可球场才建一半就宣告失败。因为我和堂弟堂妹们有的只是美好的想法。80年代后村里通电,村民们陆陆续续建起了钢混结构的楼房,可留在村庄的人却越来越少。村庄离县城实在太近,不到20公里。没有能力去县城的大都也搬到河对岸的街上去了,因为村庄出门要过河,半夜小孩发烧什么的,找医生不方便。
    我家的老屋还摇曳在风雨中,古朴而安静,没有了炊烟,只有燕子在屋檐下搭的窝,每年春天它都会飞回来。房子里,烘暖我们家属的灶台,运载着我们无数梦想的床架,放置着我们一家人最珍贵的伙食和针织品的木柜……它们拥有着曾经的烟火和热闹,如今只有孤独而沉静地守着岁月,等待着生命的另一个境界。他们知否,制造并一直呵护着它们,和它们相处最久、感情最深、最牵挂它们的人,我的祖父和祖母,已经先后离开了人间???
    我是凡俗之人,凡俗之身里,是凡俗之心。村庄无法离开我的魂魄、离开我的梦。在梦里,村庄是一粒种子,沉静的光芒铺满了广阔的原野。思想是一行行生命的韵脚、流淌的诗情,溅起簌簌作响的火花,烤炙天地之间最纯净的的虔诚。
    那一束擎过头颅的玉米棒,那一条伸向云彩的藤蔓,那一片残旧得深沉的瓦当……还有我供奉的神龛,还有我珍藏的火种。这是精神无法远离的村庄。
    我每年都要走向村庄,小心翼翼地打开斑驳的木门,抚摸着燕子衔泥筑巢的每一个细节,阅读着烟熏刀刻的每一段文字,品尝屋后甘甜的李子、枇杷、龙眼、荔枝、黄皮果、甘蔗……墙角,祖父的锄头有点落寞,祖母暖和的镰刀生锈了……  
    是我们惊扰了村庄。叔叔家忙着宰羊杀鸡,婶婶温热好了酒,在木板铺设的堂屋里,亲切地唤我们入席,同我们唠叨村庄的今昔故事。
    从出发到归宿,我们总是属于这方土地、这片林木。“下柳”这个村庄,是我生命的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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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水河在这里拐了一道弯,右边河湾上就是我梦中的村庄—— 广西大化瑶族自治县贡川乡贡川村下柳屯 。)

 

                                                   快乐的守望

 
    追求生活的新鲜,追求人生的多彩,无疑是人的本能。我亦然。
    刚进入社会那时,在教书育人的岗位上,我的痛苦累积于喧闹、对抗和矛盾,或许它来自于青春的冲动和无奈,或许来自那个时代的环境。只记得,我在极力宽容的同时,又无时无刻不在寻找逃离的方向。于是,我想到了山野的美丽,那些给予我无限回味的野葡萄、野荆子、金银花,那些无人惊扰的清静、飞鸟欢欣的趣味,甘露嘀嗒的风情……我真的买了两只山羊,我认为山羊是最适合陪伴我的,目标是尽快买到十只,然后就回到那个小山村,带几个顽皮的学童,带上轻松和闲适。
    后来,那里成了情人弯,成了风景名胜区,成了城里人要看一眼的地方。我先前的那份向往,固然没有实现,往后我和别人一样,去体验,一次、两次……
    我这样说是不老实了,明明是逃离,处心积虑的逃离。是否我在想,不然就寂寥得死去活来,不然就喧哗得天翻地覆。
    世俗还是把我带到了大化县城,我初始想留在这里,而没能留下来的一座城市。1983年父亲从光明山把我带到这里,那时这里不叫大化镇,而叫古感镇,是南宁市马山县的一部分。88年因为大化水电站建成发电成立大化县,89年毕业后父亲把我送回老家工作。95年我还是调到了县城,那时候这里刚刚建起来,才推土填沟修路建房7年光景。我才不管这些,因为我已经爱上了它,爱城市中间流过的红水河,爱四周围也有丛丛山坡飘动的雾气。
     因为年轻,我拼命地写作,写下的书稿塞满抽屉,宣传大化,其实也是在宣传我自己。我一直固执地认为自己是一块金子,没有被人发现而已,嘿嘿,我需要伯乐……终于,随着稿子不断在报刊杂志上发表,我如愿以偿了。2000年的时候,我被借调做了两年的党委秘书 。或许是因为年轻气盛,或许是因为我天生不会
溜须拍马,趋炎附势,或许是因为我那篇没有经过主管领导的审核就投出去的稿件……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成了安放在领导身边的一枚定时炸弹(当年领导的原话,我是危险人物,是炸弹,什么时候爆炸都不知道。),县委书记一个“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的批示,让我打道回府了。自命清高的我在跌得头破血流后,回到了学校,继续从事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光辉不光辉我很难说,但最起码,我是最清白的。
     
人与自然的关系,是需要不断调整的,不断反应出崭新的元素。当年在县委宣传部工作、曾经来考核过我的人员之一——我们现在教育局的局长,偶尔和我见面的时候,总是拍拍我的肩膀:安心养好身体!话中似乎还有许多话……我再一次宽容自己,无限度的。是啊,我能怎么样呢?仕途受挫后的十多年来,我不再寻求任何逃离,不再叠加生活的郁闷。我生活的城市在一天天地膨胀,一天天的变化,我却觉得城市一天天在适应我,我在一天天融入了城市。我的厮守,我的眷恋,虽然隐藏着虚伪,却无法和我自然生出的热爱相比较。
    所谓宜居之城,首先它还是要有山野的味道。大化离南宁130公里,全程高速。大化城区的建设以“首府南宁生态民族卫星城”为定位,沿红水河两岸拓展,保持北部自然风貌,强化商贸、人居和休闲的共同功能。我喜欢这样的描述,更喜欢这样的走位。现在,10万人生活在14平方公里的地域之内,不算挤。抑或,房子挤了,很多的房子没人住进去,很多公共休闲场所却小了。如果我是城主,一定要在每个小区的楼前,留出一片人造山野——空气、树木,绿地,几块石头,在工作之余,那是我们的氧吧;我知道我永远是这里的居民,我愿意现在的这一切没有改变,未来的一切仍如我们城主所愿。留住这些郁郁葱葱的树木,留住这些清澈的河水,还有这样丝丝缕缕的温情。是的,温情真是一条牢靠的绳子,紧紧地牵住了我这些年。能不能在钢筋混凝土的围困中,可以喘息和欢语,唯有温馨所决定。我以为,大化这个县城,一直流淌着一股难割难舍的人情味,浓到恰到好处。平常里,该忙的忙你的,该闲的闲你的,可邻居街坊一有事,大家自然地集中起来,由主人该欢的欢悲的悲,他们七手八脚把该做的事做得严丝合缝。得意了,朋友们喝两杯;失意了,少不了一声问候。广场上,道路边,有唱有跳有健身有娱乐;这些种种,是不能说得完的。
    我快乐地坚守大化这座小城,它保留了山野的气息,也有了大都市的奢侈。
    不是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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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化县城全景鸟瞰(15年前航拍)
                                                           
                                 面对故乡,低下头颅
     故乡叫下柳,下柳是壮话,意思是:“下面是沙子”。既然下面是
沙子,根基就不会很牢固,可我祖父却在这里生了五男二女。他开动脑子,紧闭嘴巴,用自己的一口气,赚回儿孙的一口气。几十年时间,硬是把“下面是沙子”变成我爸、我叔叔、姑姑们的家乡,这是多么不容易啊。也许在我的笔下,永远不会再有祖父的身影,但这不妨碍我对他的热爱和感激。看看我们这家子:父亲开朗豁达,大叔热情、好酒、喜欢给人起外号,二叔沉默,大姑满姑沉默,我沉默,且害怕与陌生人打交道。这样的性格特点,都来自祖父,他像分果子一样,每人分给我们一点,让我们在下柳这个地方,接受命运的放逐。
      人的感觉很奇怪,年少的时候,故乡意味着一大群狐朋狗友;成年后,故乡意味着父老乡亲;现在,故乡对我意味着什么?一部即将失传的典籍。对,这部典籍密密麻麻,写的全是人的名字。这些名字,渺小得近乎没有,我随手一翻,他们就跳出来。
    比如金荣,他妹妹阿桂是我的保姆。说是保姆,当然不存在雇佣关系。当时每户人家,都有三个以上的小孩,下柳乡下有一个传统,谁家因杂事一时管不了还不会走路的小孩,就抱到别家给别人帮管,几个小时或半天。就这样我经常被抱到金荣家,他家只有他和他妹妹阿桂。阿桂有耐心,脾气又好,谁家叫她帮管小孩她都愿意。后来他出嫁了,家里只剩下他哥哥金荣。金荣经常来我家玩,他是我们屯为数不多的卖血者之一,也不能说是卖血者,准确点说应该是输血者。他看管自己的责任地,医院有病人需要输血,找到他,他觉得自己还行,就去,不行就不去。跟别人脸上的愁苦不同,他的脸上永远和风细雨,经常挂着腼腆的笑容,衣服虽旧,但干净整洁。他家有亲戚在柳州,他模仿柳州人的穿着打扮,比如把衬衣插在裤子里,理发时特意溜尖尖的鬓角等。屯里的人经常拿他这一点开他的玩笑,他不在意,笑着倾听,好像他们说的是别人。有一次他来我家玩,突然闻到中药的味道(到底什么原因我家有人吃中药,我记不清了),就急急地找,他埋怨我叔药渣没有给他留着,找来一个碗装上,用水冲了冲,就放在嘴里嚼。他刚刚去医院输血回来,需要补身子,闻到了中药味,自然就想到这是最现成的营养。
药渣都煮了好几遍,还有什么功效?但是金荣把它当宝贝。他后来去柳州,不输血,改当三轮车夫。他适应环境的能力很强,离开下柳后没有再回来,很快就把柳州当成自己的家乡。听说他现在混得不错。我之所以想到要写他,是因为我觉得他腼腆的笑容,良善的表情,其实就是家乡下柳的另一张面孔。金荣姓韦,叫韦金荣。说到面孔,我突然想到另一件事:下柳土质不好,不适合种玉米和水稻,适合种花生。沙地上的花生颗粒饱满,只要有足够的雨水和阳光,一拔就是一大串。下柳人不种花生,因为花生当不了主食,于是那些玉米成了长错地方的的植物。有一年不知道县里听了哪个专家的建议,要改变土质,耕地前用氨水兑清水拿去浇地,于是干活的男男女女,都得用布蒙住脸,说是布,其实就是穿烂了的衣服,蒙在他们的脸上,有些是破衣袖,有些是烂裤腿,有些是衣襟,这些特殊的口罩都被洗得没有色彩,结实地捂住他们的嘴巴和鼻子,成为他们面孔的一部分。氨水有毒,只有这样,才对付得了。这确实让人心疼。
    还有韦金国,跟金荣比起来,金国的脾气就大多了。他的小名叫“特嘚”,翻译成汉语就是“阿哭”。 他出生的时候哭声太大,把我们下柳屯的人都吵醒了,就得了这个外号。金国万事不求人,1990年下柳有很多青年被招到南宁九曲湾农场,名单也有他,行李都准备好了,但就在出发前的头一个晚上,因为一件小事,他跟招工的人吵了起来,他一气之下就不去了。九曲湾当然比下柳好,好也不行,他说你以为去九曲湾就不用种地了,只要种地,在哪里种都一样。那时我已经当上小学教师,金国喜欢来我家玩,因为我订有《参考消息》。邮递员送来报纸,金国伸手就拿。我家的报纸,都是他先看,然后才轮到我,有时候他看完了,也不主动把报纸拿来给我,这引起我的反感。有一天是我从邮递员手里接过报纸,他在门口伸手跟我要,我没有给他,一偏身就进了家门。他生气了,跟在我后面,非常正式,非常慎重地跟我说:以后你家有什么事,不要来喊我,你家我不会再登门。他太喜欢这份报纸了,就因为一时任性没及时把报纸给他,他竟然和我家“断交”。这下可麻烦了,我家凡有屋顶捡漏,阴沟清淤之类的活都少不了他帮忙。一到雨季,我家的老屋就不停地漏雨,山上的泥沙经常冲到屋前,一年要修整好几回才过得下去。如果金国不来帮忙,难度会加大。我没有跟叔叔们说金国和我家“断交”的事。我怕他们怪我。一连几天,金国从我家面前走过,看都不看我家一眼。我叔他们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过了半个月,一颗大石头从后面岭上滚下来,砸破我家后门。在前来帮忙清理的人中,就有金国,他拿着八磅大锤砸滚到我家里的大石头,石头直冒火星。打那以后,他又经常来我家,金国喜欢喝酒,育有两女一男后得了心脏病,有一天跟人聊天,聊着聊着,头一仰,就走了。一年后,他妻子改嫁,这就苦了弟弟金飞,他要养活金国的三个孩子,还要给母亲养老送终。家里不到两亩地,几个人怎么生活?金飞老实勤劳,金国在世的时候曾经托人给他找媳妇,往往是媒人刚进门,他就溜出去,脾气很大的哥哥拿弟弟一点办法都没有。关于金飞为什么不找媳妇这件事,没人搞得清,我也不好猜。日子苦是肯定的,金飞先是贩米,后来和屯里人在红水河捞河沙。前几年他母亲去世,哥哥的三个孩子也能自食其力外出打工,他总算舒了一口气。我回家时叔叔喜欢召集一大帮人来家里喝酒,肯定少不了金飞。他来帮忙,杀鸡拔毛,我二叔递一根烟给他,他叼在嘴上,没吸完又递一根给他,他就夹在耳朵上。平时他不爱说话,喝酒后才说,他平时的委屈都在酒后释放。打捞河沙的时候捞到一块红水河奇石,他太心急,三万块就卖了,知道别人拿到县城二十多万脱手后,他很后悔,喝醉酒后就骂娘,嚷着要杀人,谁都劝不住。去年春天,金河18岁的儿子德全在北海打工,突然肚子痛,回到贡川治,医生没有查出原因,叫金飞带德全到县医院检查,在县医院住院十多天也没见好转,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金飞以为治不了了,请车把德全拉回下柳,还通知外地亲戚赶紧回来,要给德全办后事。他以为自己家的老衣柜犯了哪方“神”,才导致德全遭此一劫,拿刀去砍衣柜,衣柜刀痕累累。我听说后劝他带德全去南宁治,金飞不敢出远门,我借朋友的柳微车把德全和他带到医科大一附院,帮德全挂号找专家,忙了一天,最后查出是胃窦炎,没什么大碍,只需吃一个月的药就可以了。金飞和亲戚们狠狠地舒了一口气,金国走了,德全没事,他们家在下柳的香火还得续下去。回来后,金飞一定要给我车费,我骗他说我可以报销,他才作罢。今年清明节回下柳,德全还来我家吃饭,跟我猜码:来就来,全开!用我叔的话说,猪头山都有回音了。
    还有乃荣,是我叔辈,他是叫我尊重赏识的第一个人。乃荣当过兵,参加过对越的法卡山战斗。他喜欢冬天,因为冬天到来的时候,他就能穿上他的军大衣和大头靴,走在寒冷的村道上,威风、另类。他个子不高,有严重的哮喘病,咳嗽的时候,整个人蜷成一团。他对电影里那些战斗场面不屑一顾,认为太假,经常走家串户给屯里人普及他所知道的战斗真相。在我家,他说,电影里机枪的声音很假,机枪哪有这么响的;嗒嗒嗒嗒,机枪应该这么响: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他使劲用喉咙还原真相,却引发一串惊天的咳嗽,咳得脸都紫了。我们屯里30多户人家,他每户都这么来一下,,这很要命。更加要命的是,我们没有一个人相信他,以为他吹牛,都捂着嘴笑。2003年,有一天我打开电视机,美军攻打伊拉克的部队,突突突突,机枪在扫射,我突然就傻了,这不是当年我们屯乃荣喉咙里的声音吗?!乃荣是对的,机枪不是嗒嗒嗒,机枪是突突突。他妈的,当我知道机枪真正的响声的时候乃荣已经去世多年。我们多蠢啊,我们宁可相信那些虚假的电影,也不愿意相信一个人喉咙里真实的声音。我对不起乃荣,我们整个屯的人都对不起乃荣。乃荣没有后代,他的妻子美娥得了一种怪病,喜欢拿玉米粒和着黄泥放到嘴里嚼,我们看了嘴巴发酸,她却嚼得津津有味……
     …………
    说实话,作为一个语文教师,一个喜欢玩文字的人,我并不称职, 文学两字太沉重,只要稍有一点常识,在她面前你就得低下头颅。就像面对故乡一样。当年我的母亲把我生在下柳,我的生命里就有了一部关于故乡的典籍,在这部典籍里,没有风景,没有花鸟虫鱼,只有祖辈亲朋和父老乡亲,他们的名字和中国大地许许多多经常被忽略不计的名字一样,渺小得接近没有。他们在2014年这个多事之秋被我一一想起——不光金荣,不光金国、金飞,不光乃荣美娥,还有何敏何荣,还有金一,还有柳金,还有海宁海杰,还有荣深,还有我表弟应贤冠贤,还有我姑妈姑爹,还有新丽,还有绍琦绍辉绍强绍良,还有康平定平,还有云山云松,还有茂凡茂荣,还有友生,云革云海,还有金犇金宏,还有乃林乃光……他们有的已经故去,有的依然活着,故去的人大多和我的祖先一样埋在一个叫“牛回头”的岭上,活着的人跟我一样依然为各自的前程奔忙。
     他们种地,打鱼,制作沙纸,打捞河沙奇石,酿酒,养猪,贩米,贩鸡,杀猪,开手拖,刻石碑,当干部,榨油,外出打工……就是写一辈子,也写不完他们的愁苦和喜乐。


    未完,待续……



文章评论

不悔

坐上金山家的沙发在赏!

不悔

再占住二楼,期待再续!

清源

一会仔细欣赏。先问安好!

野旋花

金山老师的家乡真的好美,青山绿水间,安宁祥和,令人向往。

妍砚

真美!一方水土一方人!

空谷幽兰

金山老师您的文笔情真意切,感人肺腑。美丽的红水河令人神往![em]e163[/em][em]e160[/em][em]e179[/em]

不悔

很美,笔墨淋漓尽致.红河水清清,芳草碧连天,湛蓝湛蓝...问好金山!

枫叶红

家乡美,描绘家乡的文字更美,字里行间渗透着乡情[em]e179[/em]

▲  紫瞳

好美的文字,好美的家乡、、、、、、安好 金山老师[em]e179[/em] [em]e160[/em]

镜子

好山好水,壮乡好风光!

思琪(冰踪月影)

金山老师的这篇描写家长的文章写的太棒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包含着您的满腔热情,对家乡的这份爱正如这红水河的水清澈而透明,幽深而恒远!美文超赞!

冰砚

描写比喻的如此逼真,的确有身临其境的感觉,仿佛置身于青山绿水间,愿快乐永伴,期待后续,多保重,握手!

思琪(冰踪月影)

金山老师的这篇描写家乡的文章写的太棒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包含着您的满腔热情,对家乡的这份爱正如这红水河的水清澈而透明,幽深而恒远!美文超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