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溶院落锁清秋

天下杂侃

 
 
 
 
 
 

她,定是足够美丽的。曼颊皓齿,红颜绿鬓,眸似盈盈秋水,巧笑倩兮,袅袅婷婷。她,也定是足够有才华的。冰雪聪明,慧心灵性,才气横溢,援笔立成,超凡脱俗然而,她又是罪臣之女。

 

他,生长于王侯之家,文武双全,风流倜傥,善诗词,工书画,尤好吟咏。他们相识于儿时,在成长的岁月中渐生爱慕,彼此之间以诗词答赠。之后,因为文字狱对家族的影响,颠沛流离,漂泊异乡,从此杳无音信。

 

苏州的巷陌,雕栏画檐,小桥流水,杨柳轻摆,云白日曛。她眉目如画,正在轩窗前调素筝。却不曾想,他的足迹已经踏上了苏州城的青石板路。在当地文人为他特设的接风宴上,他们重逢了。岁月没有削减他们之间的爱意,在江南的烟雨中,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说:“我愿与你共度此生。”她含着泪水点头应允,那个曾经占据自己一颗心的人儿啊,终于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只是,此时的他已经是皇室贝勒,已经有了自己的妻儿。他轻轻拥着她,“原谅我,我无法给你正室的名分。”她微笑摇头,“若不能与君相守,名分又有何用?”他动情地揽她入怀,内心充盈着无限的感动。

 

然而,她是罪臣之女,入不得皇室大门,再感天动地的爱情也不能得到封建礼法的一丝怜悯。他奔波劳累、费尽口舌,终是换不来一个“准”字。她在江南苦苦守候,日夜思盼。他在京城多方奔走,日夜焦灼。相爱却不能相守,甚至是相见都近乎奢求。雁儿南飞了一年又一年,他的心也飞去了江南一年又一年。

 

窗外,一弯新月如钩,此时的她,是否也在这一弯新月下暗自神伤?绵绵不尽的思恋、诉不完的痛苦悲愁,都化作仰天的一声长叹。月夜徘徊能如何?遍拍阑干又如何?日日买醉还如何?真想生了双翅,飞出这礼法的牢笼,飞到她的身边。

 

饮尽杯中酒,提笔,蘸墨,一挥而就——

 

十分怜爱,带七分羞涩,三分犹豫。彤管琼琚留信物,难说无凭无据。眼角传言,眉头寄恨,约略花问遇。见人佯避,背人携手私语。
      谁料苦意甜情,酸离辣别,空负琴心许。十二碧峰何处是?化作彩云飞去。璧返秦庭,珠还合浦,缥缈神仙侣。相思寤寐,梦为蝴蝶相聚。

 

这一首念奴娇,写尽了曾经的爱意浓浓,也写尽了如今的相思苦楚。墨迹未干,词已写就,仰头望月,他扔掉手中笔,任泪水肆虐于心。

 

搁不下的苦苦思恋和牵挂,他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到江南,只为告诉她两个字“等我”。看着他憔悴的面庞,她的心已经被揉碎,她说:“君不可再为我操劳。”

 

“可是我又怎么舍得你独自在江南漂泊。”他深情的望着她,轻轻地拭去她腮边的泪珠。

 

“我若回京,定会为君招来大祸!”她急急阻止道。

“有我在,你不用怕,一切都由我来承担。等我的消息。”

 

望着她清瘦的面庞,他心酸极了。等了这么多年,她已经二十多岁了,她的青春就快要在等待中耗没了,他多心疼她啊!没有她在身边,他多想念她啊!他已暗下决心,不管付出什么,哪怕触怒龙颜,哪怕削封降罪,也一定让心爱的她回到自己身边。

 

望着他决绝离去的背影,她的泪水又模糊了视线,独立在江南的烟雨中,她在心里默默发誓“君若身死,我绝不独活”。

 

然而,无论他怎样动用权利和金钱,依然无法抹杀她“罪臣之后”的记录,依然铺不就她回京的道路。宗人府的审查,就是一条天堑,横亘在他俩之间。

 

终于,他被逼无路,决定铤而走险。那一天,那个原来的她,以文字的形式死去了。一个新的她,是他府上护卫的女儿。这个护卫的女儿出现在他的请婚奏折上,这一次,宗人府批为——准婚。

 

这一年的七夕,她站在窗边遥望天际,把脉脉含情相视无言的织女牛郎幻化为自己和他。案头的信笺上,龙飞凤舞的书写着“人间路杳,天边期近。望断燕赵南北,痴牛骏女盼终年,只一日相逢难得。”这是他的字迹,她读了又读,摩挲了又摩挲,仿佛听到了他的心跳和深情的呼唤。

 

他告诉她,她就要成为他的新娘。此刻她已经两行清泪挂腮边,整整十年了,她已经26岁了,终于可以飞到他的身边,与他日夜相守了。比起牛郎织女,她觉得自己是多么幸福啊!

 

为了自己,他冒险挑战封建皇族的礼法;为了自己,他不惜得罪权势和舆论;为了自己,他甘愿受唾弃、耻笑于同宗同族。能在余生与之相伴,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对不起,我只能改换你的身份。”他内疚地抚着她的长发。

“能够与君相守,我宁愿舍弃一切。”她靠在他的胸口泣不成声。他终于把她娶进了门,全府上下都称她为“侧福晋”。

 

婚后的他们,赋诗填词,吟风弄月,日夕酬唱,悠游林泉,极尽恩爱。六年后,他的正妻病逝,他未再娶,只想和她共度余生。然而,天妒良缘,好景不长,八年后,他一病不起,最终驾鹤西去。那一年,她四十岁,茫然无措,往日双双燕语已不复,站在太平湖畔的丁香树下,她喟叹往事凋零。

 

然而,她怎能想到,命运的打击远远不止失夫之痛。这样一个孀居的才华横溢、惊才绝艳的美丽女人,被无聊的文人们窥视着,甚至仅凭一首诗就拼凑出了她不守妇道的罪证。终于,已承袭爵位的正妻的长子,恨她夺走了父亲的爱,将积蓄已久的仇恨爆发了,将她和她的四个儿女赶出了王府。

 

她又一次茫然无措了。委屈愤懑、艰难困顿,一下子袭在自己身上。她忍痛卖掉他送给她的金凤钗,租了一间破屋,度日如年。困窘的生活,甚至连斗米尺布都买不起。为了他的骨血,她咬牙挺着,把一腔的泪水都流在了诗句里。他的忌日正是七夕,七夕,本该与携手,赏灯看花,共度良宵的。而现在,她再不能触碰他的手,再听不到他在她耳畔吟诗,再不能与他并骑同游。只有这个日子,她才被获准在他的坟前痛哭一场。

一年又一年,丁香花开了又败,她饱尝了的人间冷暖,体会了被污蔑的酸楚,她的一颗心已经在清贫的生活中慢慢淡然。

 

他们的儿子长大了,承袭了爵位,她终于回了家。此时,她已是白发老妪。在她眼里,富贵荣华不过天上浮云。

 

七十七岁的一天,她对孩子们说:“生同衾,死亦同穴。”然后,阖上了疲惫的眼睛,安静地睡去了。

 

她去天上找她的牛郎了,相隔了将近四十个春秋,那几乎是年轻时的四个等待,好漫长啊!她是多么想他啊!她要面对着他倾诉这么多年的相思,她想告诉他,她的一生是等待的一生,因为他,因为爱。

 

他和她都不会知道,身后的他们成为了继李清照和赵明诚之后,文学史上又一对神仙伴侣。他们的诗词在后世流芳,他们的故事被后人传唱。

 

她,就是与纳兰性德齐名的清代女作家顾太清,有“清代词后”之称;而他,就是乾隆皇帝第五子永琪的孙子,奕绘。

 

风月不到处,天地古今同。”曾经,她就站在同一轮明月下,轻轻低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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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链接

 

顾太清(1799-1876),原名西林春,字梅仙,满洲镶蓝旗人。祖父名叫鄂昌,曾任甘肃巡抚,是雍、乾两朝重臣鄂尔泰的侄子。她的创作涉及诗、词、小说、绘画,犹以词著称。她是清代著名词人。著有小说《红楼梦影》(续写《红楼梦》),是中国小说史上第一位女小说家。其文采见识,非同凡响。嫁贝勒奕绘,婚后伉俪情深。因奕绘字子章,号太素,为与之匹配,遂字子春,号太清,自署太清春、西林春,故以顾太清名世。

 

奕绘(1799-1838),字子章,又号妙莲居士、幻园居士、太素道人,为乾隆第五子永琪之孙。是清代嘉庆、道光年间一位颇有名气的宗室诗人。他诗词书画皆通,著有《子章子》及骈文、诗词。与其妻顾太清感情甚深,两人酬唱相和的作品,数量之盛,更为中国文学史上所罕见。

 

顾太清作品:

                                                           杨柳风斜,黄昏人静,睡稳栖鸦。
                                                           短烛烧残,长更坐尽,小篆添些。
                                                           红楼不闭窗纱,被一缕、春痕暗遮。
                                                           淡淡轻烟,溶溶院落,月在梨花。
                                                                                    ——《早春怨·春夜》


        这是太清写于四十八岁时的一首词,那时奕绘已经辞世八年。寂静的夜晚、清冷的院落、寂寥的她,看杨柳风斜,看淡月梨花,思念蔓延。然而整首词读来清丽婉约,似乎可以看到月下梨花盛开,笼着淡烟如雪般晶莹,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一般,忘却了纷纷扰扰的凡尘俗世。她的词有别于朱淑真,不悲不苦,更多的与她率真质朴、温厚平和、灵慧深沉的天赋禀性有联系。从清末到今天,顾太清词的艺术成就及审美价值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们所认识。

 

 

        注: 关于文中所提及的顾太清家族受牵连的“文字狱”及顾太清被诬陷不忠的“丁香花案”,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参考胡中藻和龚自珍的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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