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霍童溪的方向

个人日记

霍童溪的方向
——刘岩生

(一)

    第一次来到霍童溪畔是4年前。其时久违的挚友相约,都想走走。去哪?手一指,就选定了霍童溪的方向。当行色匆匆知交偶遇,当飞短流长倦意上来,当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人是需要一个去处的。

    去处大抵有两个方向。如今我开车,每次握着方向盘纵容自己逃遁尘嚣的时候,我的识辨功能就粗枝大叶隐约觉得:从我在的这座城沿高速出去再出去,顺着密集的陌生车流,那是都市的方向;而顺着霍童溪畔一路沉入,顺着鸟雀和稻麦、泥土的气息,那是乡野和村庄的方向。那方向如此熟悉又让人心安,仿佛总是稳固而忠实地等你,深藏着无法言说的期待。

    这当然是好去处。4年间,我不断地行走在霍童溪沿岸,在不同时令,独自、或者邀约,从城市的羽翼之下溜脱出身心,心甘情愿地一次次在这里放慢脚步。

    (二)

    这是一条包容万象又个性鲜明的溪流。从闽东北交界的鹫峰山脉发源,霍童溪一路走来,126公里的干流,经九曲十八弯二十七滩后,注入东海,成为闽东三条独立入海的河流。这还被认定是目前福建省唯一不受污染的河流。溪流沿途生出扇形水系,哺育两岸生灵,也滋润着2000多平方公里流域面积的土地。深入一趟霍童溪,你定可饱览流域内高山尖峰突兀入云、中山长峡气势浩荡、低山丘陵直逼海岸;更有闽东最大的河谷冲积平原山环水抱,沃野良田绵延不绝。

    难怪我的当地籍友人总是自豪有霍童溪这么一条母亲河。对于霍童溪的好,他们耳熟能详的描述中总是充满崇敬和景仰。听呐,光是溪流两岸那些有着好听名字的村庄,就惹人猜度生出向往:溪池、铜镜、扶摇、云气、石桥、柏步、外表、莒洲……

    这些村庄,总被外人夸“好风水”。有考证说霍童溪两岸村落的选址、规划、布局、用材、建筑乃至审美,无不蕴涵着“天人合一”、“归隐林泉”的先哲思想,洋溢着拥抱大自然的亲和,且被 “耕可致富、读可致仕”的耕读文化浸染。川流入海,不舍昼夜。但村庄,总是静好地固定在那里,住人。是溪流顺应了村庄人脉,还是村庄的构建者揣摩透了溪流的天然章法?霍童溪在哪里迂回、哪里直走、哪里湍急哪里舒缓,哪里和岩崖较劲哪里温顺着绕过一个小村口,都显得相得益彰。我依次打量到过的沿溪村庄,发现村子附近大多都有一片林子、一条林荫小路、一湾惬意河滩,并且,都藏一汪澄净从容的水。深秋时节,在一个叫溪池的美丽村落,我看见屋前百年老柿树挂果、村后大榕树成荫,穿过小竹林就是一泓悠悠的潭和潭边缓缓的滩。河滩上满是迎风摇曳的芦苇。芦花精灵一般四处飞扬,嬉逐着溪面清凌凌跳荡的波光。这些《诗经》里被称作蒹葭的植物让人直想起在水一方的伊人。伊人不在,可那从古至今在水边流淌了千百年的浪漫,却让再粗糙的心都忍不住漾出一个激动。

    我还在贵村的古渡口,看一拨拨人穿过河滩上了老旧木船,就被撑蒿的大娘熟稔干练地送往对岸。或是探亲访友、或是生产劳作、或是走出去开始一个个新的生活的可能。人们也许遭际各不相同,但是南来北往的,乡里乡亲亦或素昧平身的,无不彼此友善不乏说笑,互相礼让着甚至搀扶着过那引渡的独木板道。而在云气村,穿过沿溪的枫林,我来到一片满是沙砾和鹅卵石堆积的阔大河滩上。当向导的同行指给我看:“喏,刻着诗的就是那些青石!”果不其然,那些刻着诗的大小蛮石让人不禁啧啧叹奇。可惜大都被水流冲刷残缺,清晰的只有一块大青石上的《乌水踩舟·留别吴君春庭》:“久雨如病醒,逢晴忽眼明。沙平两岸白,风迅一帆轻。垂老无所好,所思在远行。汪伦劳送别,潭水有深情。”力透石背的诗行背后,远去的故事浮现了出来。说是百年前这里曾经缔结一段莫逆之交。说是诗作者几经成就回访恩义故友,可惜阴阳两隔,遂咏诗寄托相思深情。而同样重情谊的晚辈为表仰慕之情,便这样在青石上镌诗致意。

    不就是巴掌大的小村庄,巴掌大的河滩、渡口么?可怎么的,这巴掌延展开来,就伸到了时光深处,大得足够拢住多少聚散故事,多少关于爱与梦的念想,还有关于人的这样或那样的生息况味。

    (三)

    霍童古镇。每一次我的脚踏进它的街巷时,我能感觉踏进了霍童溪流域的心脏位置。这可是它厚重的内里底蕴!一步千年,我浮光掠影地贸然来去是否显得轻率?

    手头的资料有个有趣的介绍,说早在石器时代,霍童就有人类活动。又说这里最早是佛道等宗教的发祥圣地。霍童山由其间修道的仙人名霍桐衍化而来。于是一时恍惚起来,有着一样名字的这山、这水、这镇、这传说中的仙人,让人横生揣度意犹未尽。谁先谁后?亦或造物之初,山与水、天与地、人居与神祉本就浑然一体,不分主次?我还得知,霍童人也尊崇神灵世界。古镇村头隔着一幢古老门坊的文昌阁、关圣庙,便在当地村民的拜谒中香火旺盛了几百年。每年二月二在镇上庙阁附近演绎的线狮、木偶戏,以及每年端午节在霍童溪面摆开阵势的赛龙舟,为了延续古镇人悠长的民俗记忆,也为了人神同享同乐。人们对传承的祭奠供仪遵循不误,毕竟,在由自然或超自然的力量赐予的家园田地上,人的世界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霍童人知道如何敬重冥冥中的仙人和神灵。

    我不止一次在古镇定睛眺望远山近水。那些被命名为狮子峰、鲤鱼峰、美人峰、莲花峰和大小童峰的山,一座座卓尔不群又互相牵连,一层层温顺起伏又逶迤递进。穿村而过的溪流,节制地灵动着。山水呼应着守护这片宜居土地,难怪霍童人的脸上总是多一份淡定从容。无论溪畔捣洗衣服的妇女,溪面浮桥上骑车的少年,还是倒扣双手悠闲踱步的老人,只要问路,他们一律满脸笑意,回答的没准比你打探的还多。我走在霍童明清古街斑驳的日影里,沿街人家有烟火的淡香飘来。黄包车吱吱咯咯的从我身边踩过。街中央摆放的长凳上有午歇的乡亲们接我的烟和我搭话。有理发店的音响播放着老老的歌。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留下来陪你每一个春夏秋冬。我忽然看到了自己的童年的街,看到了少小年月街头飘忽的诱人的叫卖声。心被一点一点拉扯回去,那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就扑面萦怀来。忽然冲动着想从街边小摊贩买东西。四个橘子,一斤一,两块二。便宜点,两块吧?我满脸诡秘地掏钱,讨价还价。好哩!摊主也许被我逗乐了,我看到他一脸憨憨的笑。

    这里行云流水,民风的温情通达于心。内心浮躁的气流被温吞的一刹那,你会把久已遗落掉的又俯身拾起。这一刻,竟然那么害怕回到城市的生硬节奏中。

    (四)

    四年来,我的来来往往里一直欠缺对偏僻难行的霍童溪上游的造访。“那才美呢!可是它快不见了。”常有熟悉那里景致的同行向我举荐。我没能成行。

    最近一次到访霍童溪就在不久前,有组织的一次采风活动。溯溪自下而上,一天时间就可来回。这要归功于沿霍童溪新开修的宁屏二级路。人类的大手笔建设,已经可以让我们一蹴而就抵达更多的地方了。然而,同样的原因,我终于无缘领受霍童溪“第一曲”曾经的莒洲风采。

    莒洲,还有个优雅的名字——“古瀛洲”。据说,古瀛洲方圆百余平方公里内,山水交融、风光旖旎。那里有猴嬉深峡、鸟唤丛林,船泊古岸、楼悬天街;更有山民在急流险滩上独木冲浪,演绎着“惊水瀛洲”的绝版意境。据说,那里还是韵味别致的历史文化名村。明清时期,古瀛洲是宁德通往外地的古驿道和商贸集散地,一度繁华。特殊的地理位置、奇特的民居建筑、古朴的民风民俗和迷人的传说故事使这方山水如同深山璞玉焕出神秘光彩,令人百般神往。

    可如今,这些都成了过往。新建的洪口水电站业已筑起165米高程的大坝。高峡出平湖,号称全国之最的宁屏二级路天池特大桥在140余米的湖面高空飞架两岸,眩人耳目。地面上现代交通川流不息,我们的游船穿越在波光粼粼的水库上。这湖面据说也会在不远的将来被开发成新景观,会有更多的人穿梭而过。而湖底下,湮没着从此销声匿迹的 “古瀛洲”。空间距离百余米,上下时隔近千年。现实和历史这么一水之隔,那些老时光,那些有着闪亮质地的源头记忆便了然无痕,让我们无可寻访了。

    只是4年前后,只是一个无法弥补的疏怠,我就与一片原生风景错失交臂。是时光无情的钳剪断了我们记忆的藤蔓?还是蓦然回首物换星移,那些曾经葳蕤的旧时文明已被移植根茎,从此黯然尘封,徒留我等过客一枕清霜,梦中念想。

    与一条溪上游一块地盘的际会自此难以企及。我于是转身,霍童溪的方向再次留在了身后。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