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死于一场春天的雷暴 ——袁凌
个人日记
这一场春天的雷暴
不会将我们轻轻放过
诗句准确地预言了那一年的轨迹。一个月后,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身亡,像是平地传来一声惊雷。再过两月,为处理海子身后事心力交瘁的骆一禾本人,在广场上忽然脑出血倒地,18天后不治身亡。这仅仅是雷暴季节的序幕。当秋天雷声停歇,庄稼被收割,一个时代已经灯火阑珊。其中逝去的,既有诗人海子年轻的面容,更重叠着整整一代人悲欢交集的面貌。
诗人自此不再是时代广场上的主角,昨天拥有魔力的缪斯诸神,像是一夜之间退位了。但海子却像他自己预言的那样,在野蛮的悲伤之后复活了过来。他复活得就像一朵春天无需穿戴的野花。
25年后的初春,北京花家地的中央美院北区略显荒凉,西川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幅王莽篡汉时期的摩崖石刻拓片,字体古崛浑朴,被他称作“最伟大的书法”。这幅石刻拓自他的出生地苏北海岸,上有文字“东各承无极”。西川轻轻说到:“‘无极’就是大海。——面朝大海”。
这是他少见地提起亡友海子的这句名诗,却并不像今天的地铁站房地产广告那样,缀上后四个字“春暖花开”。相反,那是一片冲击拍打崖岸的怒涛,至今并未从时代的顽石面貌上散开。
“这是好诗,但这不是最好的海子。”已经被无数次要求谈论亡友的他,有些微微激动。更好的海子存放在他的心里,像是扑向永恒天空的一头豹子,更是黑漆漆睡着的财宝。
他和逝者海子一同亲历的八十年代,在许多人的追忆中是一个黄金时代,今天催生了诸多怀旧的文字,但那些最好的东西并不为人了解,其中还多有误解。
从十五岁离开家乡到二十五岁去世,海子在北京的十年,正好与整个八十年代同期。今天在遥远的安徽怀宁査湾,海子漫生青苔的墓地已经被划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但这不足以安慰他的母亲和那个逝去的十年。为自己的日子/ 在自己脸上留下伤口/ 因为/ 没有人为我们作证。海子预先在一首诗里说。
海子的死,为时代之谜保留下来一件可靠的物证。围绕这件证物,又产生了诸多人事喧嚣,成为一个时代复杂的回声。今天找寻和辨认这件证物,只能遵循海子在那个春天的脚踪。
未名湖
我年纪很轻
不用向谁告别
有点感伤
——海子《小站》
臧棣第一次在北京大学见到海子,弱小的身个上顶着一个大头,一圈怒发和络腮胡子围住天生的娃娃脸,给他留下了永远难忘的印象。谈吐起来,臧棣觉得他脑子里囤积的哲学远远超过年龄。
这圈络腮胡子或许是为了掩护过于柔弱的青春。海子的同学回忆,十五岁的海子初到北大时,身量不足一米六,只有一个头显得特别大,像是从乡下田野飞出来的蜻蜓。
开学后不久,季卫东在上课时第一次注意到同学査海生,在课间抱着一本又大又厚的书在阅读,季卫东感觉他稚气的脸庞、矮小的身体和这本大书对比,“很有诙谐感”,因此走过去与他攀谈。此后二人被分别称为“老夫子”和“小夫子”。
起初“老夫子”喜欢摸“小夫子”那又大又圆的头,以后遭到海子不满而作罢。在海子四年的大学生涯中,一直面临这种“被怜爱的尴尬”,直到他在诗歌中找到完全不同的自己。
海子所处的班级,是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三届招生,和前两届一样不限年龄,其中不乏一举改变命运的插队知青和街道青工,有人的年龄超出海子的一倍,是从安东尼奥尼的纪录片里走出来的一辈。这个50来人的班级像是文革历史的叠压,1964年出生的海子只是摸到了这份历史的底部。
海子学的是法律,最初爱看的是武侠侦探小说,喜欢的是德意志哲学。但解冻的未名湖溢出的诗歌潮水,不可避免地波及了这个时常坐在岸上草地出神的少年。大学四年级那年,他由浑然不觉转而一头扎进诗歌,面对一个由盛极一时的朦胧诗和纷纷传入的外国现代诗汇成的海洋。
回忆起类似的经历,西川说:“在未名湖旁边坐着,不知怎么就忧伤了,开始写了------有点可笑。”
相比起管理不松不紧的校方,缪斯是这时燕园和未名湖的真正主宰。即使是在法律系的小宿舍里,海子也不是第一个写诗的人。用一句俗语来说,十个馒头砸到北大学生头上,九个砸中的都是诗人。
“三剑客”中的骆一禾、海子和西川来自的中文、法律和西语系,分别拥有自己的诗歌刊物《启明星》《晨钟》和《缪斯》,这远比另一些诗刊产自的系别听起来正常:地球物理系、计算机系、数学系。这些油印刊物只是整个中国弥漫的油墨气味一角,美学家高尔泰形容为“凄红骇绿,异俗殊音”,人人唯恐落后。
大小油印刊物背后围绕着数不清的诗歌朗诵会。对于那时未名湖旁的北大礼堂来说,“水泄不通”经常是个贴切的形容词。诗人之外,自然还有思想界热门人物,《走向未来》丛书主编包遵信,即在未名湖边留下了一张于学子簇拥中激情挥洒的照片。学者严家其、李泽厚和记者刘宾雁,也是北大的讲座熟客。
各种社团招新和讲座信息海报,以及发表意见和争论的大小字报,贴满了北大三角地,在五颜六色裱糊的外表下,隐隐接续着消逝的西单民主墙的余脉,以至北沙滩红楼的五四血统。
曾担任北大五四文学社诗歌负责人的臧棣说,诗歌是一个空间,在中规中矩的校园生活中打开了一个缺口,重要性相当于呼吸。当时齐秦的一首歌“给我一个空间”,因此在校园里传唱。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校方对此的态度显得若张若驰。和整个的官方机构一样,他们需要一种活跃的气氛,但又想限制实质,“鼓励社团活动,但并不支持写诗。”“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中,西川曾经被校团委副书记约谈。
团委和学生会成了调节的阀门,邀请校外诗人朗诵名单要报他们审批。西川和海子的第一次见面,就在北大团委的一间办公室兼宿舍里。
教室规模的大小,是控制活动规模的一个方便手段。在礼堂的朗诵会可容三千人。一次邀请杨炼来的讲座,却被安排在化学系一个4、50人的普通教室,原因是他写“寻根长诗”《礼魂》,已经受到过与“清除精神污染”有关的批判。
官方的态度,在学生之中也有投射。在一次诗歌朗诵会中,一位中文系的同学担任评委,发言指责西川的诗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建议朗诵会不让西川上台。
这正是在外地同样上演的故事。海子的安徽同乡、诗人叶匡政当时在合肥的高中就读,小有诗名的他,赶上了合肥市教育改革,在小小年纪拥有了多个半官方的头衔:合肥市学校报刊交流中心理事、合肥市艺术中心观察员,可以持证到合肥市各个中学自由听课、走动,“观察”。这些理事和观察员全都是中学生。叶匡政还是官方组织的诗歌夏令营会员,远赴苏州无锡参观。
86年上大学之后,叶匡政又是系学生会外联部主任。在一次“自由化”活动后,整个学生会的成员被校方清理干净,叶匡政本人被迫退学,从中学开始的与校方的蜜月期至此结束。
如此气氛中埋头读书,海子可谓不够敏感。但据说他一开始写诗,同宿舍那位开风气的诗人就此搁笔,却把海子介绍给了骆一禾。二人以一次“投名状”式的酩酊大醉订交,以后海子又结识了不喝酒的西川。小圈子里还有一个伙计叫老木。圈子之外海子沉默如昔。据季卫东说,海子经常在教室和宿舍写诗,但从不出声朗读。
这个小圈子和很多别的小圈子围绕诗歌的圆心转动和碰撞,朗诵和油印诗歌,喝酒和争论,讨论哲学和美,很快成了校园里某个嗡嗡发声的核心。三人据说还有写作上的分工:海子写天堂,骆一禾写地狱,而西川写炼狱。海子写诗始于毕业前不久,但离校后他不停回到这里,继续参加圆周运动。
在一次清华大学的诗歌朗诵会上,政法大学学生王俊秀第一次见到海子。在评委席上,牛仔裤络腮胡子的海子和谢冕邻座。当一个女学生上台朗诵时,身为评委的海子听到某一句诗竟拍起了桌子,让王俊秀觉得他“特别暴躁”。海子的暴躁受到了女学生的反驳。当她继续念到一句“我的爱人,你的脸像食堂的烧饼”,海子又开始拍桌子,众评委则掩面大笑。
王俊秀向正好站在身旁的骆一禾打听。骆一禾告诉他这就是你们政法大学的海子。久闻其名的王俊秀这才目睹了真人。
当时也在北京的大学校园里写诗的方向(化名)说,只有在那个年代,你可以把一个人批判得体无完肤而不伤友情。海子就是这样一个毫不掩饰的批评者,同时也受到别人毫不掩饰的挚爱和批判。
据王俊秀回忆,当时他一到清华就被学生围住,问海子来不来,说“不来就没意思”。可见当时海子已在学生圈中成名。王俊秀背诵起海子的“亚洲铜”,还像当年一样眉飞色舞。“祖父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这太猛了。一般人不敢这么写。”这是海子离开未名湖后不久的成名作。
臧棣在担任北大五四文学社诗歌负责人期间编《未名湖诗选集》,把海子放在第一位。海子也是北大1986年度五四文学大奖特别奖的获得者,一同的获奖项者除了兄弟西川以外,还有前辈芒克和北岛。这份手写的奖状,一直保存在海子的遗物里。
对于为激情裹挟的诗人来说,摇篮一样的未名湖,虽然处于校园诗歌的中心,却显得平静。
校园外的诗歌朗诵会现场的疯狂,可以北岛、顾城等人在成都的一次经历为证:在听众的蜂拥冲击下,北岛等人不得不躲进厕所,对搜寻者谎称“我们不是北岛、顾城”,随后翻窗逃跑。即使是学者刘再复和李泽厚的美学演讲,也曾由于听众太多三易讲坛,台下尘土飞扬,索求签名的听众差点掀翻了桌子,李泽厚还由于“讲得太少”遭遇强烈指责,二人在保护中撤走。
全民性的诗歌热,把不同阶层和地域的人混合在一起。文革“打倒走资派”和上山下乡造成的各阶层打乱,客观上也促成了这一局面,譬如北岛、芒克都是干部子弟,本身却是工人,芒克以后失业。创办《今天》的团体是包括护士、团支部书记、造纸厂工人等各个出身人群的混合,这在其他的时代是不可能出现的。
《今天》的“管家”鄂复明,是一个从内蒙古插队回来的公交系统工人,自己并不怎么写诗,一走进《今天》就变成了印刷工人和财务、后勤“总经理”,成了朦胧诗人背后的服务者,包括给几乎每一个读者亲自回信。大陆《今天》停刊后,鄂复明继续上班,却始终珍重保存着《今天》所有的资料,包括读者来信和每一期样刊。
多年来他为了避免资料被有关部门拿走,一直保持绝对的沉默,直到近年将手中资料捐给图书馆,“这以后我才敢讲话”。此外,他还管理过为诗人食指募集的救助基金。他从来没有分享过朦胧诗人的荣光,却甘心做了保存历史的“持灯者”(査建英语)。这也说明了那个年代诗歌的巨大魅力。
一个例子是,朗诵舒婷的《致橡树》成为婚礼上的必备节目。北岛的“路啊路,飘满红罂粟”则成了一句港台味儿的流行歌词,被城乡青年不明就里地哼唱。
在喧嚣又热烈的时代面前,北大燕园只是海子诗歌出发的“小站”。些微的伤感之余,“三剑客”终将依次离开未名湖,“到草原去晒黑自己”。从这个时期开始,査海生给自己起名“海子”——草原上的湖泊,或者更像一滴水。连挚友骆一禾,也是几年后明白其含义。
只是,海子没有去到意想中纵马驱驰的牧场,而是到了北京郊外的小县城昌平。
在昌平
孤独是一只鱼筐
是鱼筐中的泉水
放在泉水中
——《在昌平的孤独》
2014年3月,昌平西环里15号楼5单元的楼道里,从底楼到顶层贴满了像苍蝇一样密麻的小广告,从开锁、疏通、除尿碱到办证、妇科男科,无奇不有。被京城核心区严密的物业管理逐退之后,它们似乎在这里找到了疯狂的发泄之地。以后海子迁居的中国政法大学昌平校区4号家属楼也不能免厄。
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这里是30年前诗人的故居,对于逝去的那个时代,连一点点气息的暗示都没有。法大学生也只知海子其人,无人知其旧居。
毕业后一年来到这里,海子像是被那个过分喧嚣的时代放逐了。相比于北京城里的拥挤,昌平校区太过空旷。最初两年没有学生,教师租住在西环里的宿舍,每天回城上课。校区长达数年未竣工,几座贫瘠的小山脚下一片旷野,临时的一圈铁丝网之中,几幢新立起来的教学和宿舍楼里少有居人。一直到九十年代初期,这里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校园。
这有点像是邻近的秦城监狱,初创时期同样是一道铁丝网隔开。战犯们的劳动号子和卫兵吹号,则被共享场地的北京市歌舞团的吊嗓和锣鼓声代替。
地处燕山脚下的昌平,建制始自汉代,似乎从古摆脱不了放逐之地的角色。明代有罪的太监宫女,惯例是发配到偏远的十三陵守墓,老死荒郊。慈禧太后在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时出逃,曾携光绪皇帝在这里的旧庙借宿,啃食玉米棒子充饥。建国以后昌平的建制,在建区和立县之间来回摇摆,难以确定和北京的关系。
秦城监狱之外,关押右派劳教分子的沙河农场、六十年代“反动学生”和右派下放的南口农场都邻近这里。律师张思之下放到燕山脚下的清凉洞劳动,又在80年代中期离开全国律协再次来到昌平,创办《中国律师》。
法大昌平校区也曾卷入“自由化”风波。文革之后复校的北京政法学院(以后升格为中国政法大学)地皮多被割据,教师宿舍逼仄,年轻教师蜗居于简易棚,终究引起了集体请愿,负责安抚的副校长江平煞费苦心。学校为解决难题在昌平拓殖新区,却也遭到“偏居昌平,会对那里的新生产生什么样的影响”的质问。这些请愿的年轻教师,以后不少人像海子一样迁往昌平家属区。1988年5月,昌平校区又发生了学生罢餐事件。江平当上校长后又在海子去世的那年秋天去职,成为政法大学史上任职最短却又“永远”的校长。
在法大的校园里,诗歌的氛围与未名湖并无二致。1986年入学的王俊秀作为“星尘”诗社社长,成为与海子交往的人之一。在海子同事李秀云的记忆中,当时的政法大学“校园诗歌就象今天绽放在校园里的玉兰花一样,文学青年写诗,文艺青年弹吉他,革命青年谈民主自由。”
但王俊秀回忆,海子自己慢慢地疏远了法大校园诗歌,这或许已不足以容纳他的文学抱负。当昌平校区土生的“345”诗社在学校蓝屋饭馆里聚餐以庆祝成立,他们并不知道身后一桌上坐着诗人海子。次年海子自杀时,诗社刚刚准备聘请他为顾问。
这或许与一个悖谬的现象有关:海子做校报副刊编辑扶持的83——85届法大学生诗社成员,经常在主流刊物《诗刊》《星星》上发表诗歌,海子自己的诗却缺少这种机会。厕身崭露头角的“学生辈诗人”当中,身为老师的海子或许会觉得尴尬。
诗人海子并不适合教严谨的法律,校方将他从校报调入哲学教研室,这算是那个时代“爱护人才”的方式。年轻助教海子的课程中,既有生涩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也有离诗歌最近的美学。前者使他生涩窘迫,后者则助他灵感挥发,在第一堂课上提示学生们将海鸥想象为上帝的游泳短裤。另外的节目还有课间朗诵诗歌。
和不受学生待见的马哲一样,引人入胜的美学,当时同样处于新旧争议的风暴中心。海子和他的一位女学生朱惠萍,就在课堂上发生争执。期中考试“美的本质”的论文陈述中,朱惠萍认为美的本质是一股大力,不由分说地注入人的心灵。海子有些急躁地打断了她的话,引起了她“以海子之矛攻海子之盾”,一位男生也加入,批评海子在压制不同的观点。海子的脸红得“超过了身上半截鲜红的羽绒服”,讨论会黯然收场。
这个发生在课堂上的小小冷场,毋宁是当时美学界白热化争论的缩影。海子崇尚的美学来自希腊与德意志的和谐静穆、理念与感性统一,喜欢的国内美学家是宗白华和朱光潜。这和蔡仪等人的官方美学自然判别,但当时最能引起年轻人热情的是李泽厚和高尔泰。
曾经的夹边沟囚徒高尔泰的名言“美是自由的象征”,和刘再复的“文学主体性”理论相互烘托,成为一个时代年轻人的信条。李泽厚《美的历程》则成为大学生人手一册的经典,书中奔放的辞采和激情令人动容,使人感到注入心灵的“一股大力”。在不同的美学观点之间,发生尖锐冲突,混杂着政治酵母,从五七年反右一直延续到八十年代之后,高尔泰黯然出国,李泽厚也因为“毒害青年”受到批判,二人之间也由同仁到陌路。
刘再复接受邮件采访称,他当时有感于“在文学中坚持党性原则”的老套,认定要冲击这种局面,大讲“文学主体性”。“八十年代拥有思想自由,这种自由又激活了生命,激活了思想,激活了创作。”
在法律院校教授美学的海子,职称始终停留在助教的台阶上。在北大报考法理学研究生失败后,海子曾在未名湖边散步中对季卫东吐露,他怀有创造“诗意的法理学”或者“法律的诗学”的抱负,但这项抱负显然并未受到体制鼓励。
美学的争端之外,将海子卷入的还有气功潮。这曾经是和改革新星李向南、海灯法师以至钱学森的控制论一同流行的时尚,最著名的文学界卷入者包括柯云路,海子是不声不响的身体力行者。亲历者回忆,发功者第一次来到昌平,当场震倒政法大学的几个学生,带给海子和其它观者震撼。这个反对异化的时代,相信人可以提升自己的身体,将肉身变为超越的“气”,开天眼,甚至散发芳香。海子自信,他已经打通了“小周天”,冬天可以穿一件单衣走在昌平校园里,双脚泡着冷水写作。
昌平的酒馆是宽容的,海子可以和西川、骆一禾以及新结识的苇岸们像叶赛宁一样赊账喝酒。昌平的大街是空旷的,可以容许海子在失恋后夜夜游荡,不必遇到巡警的阻拦。昌平有限的文化底蕴,对海子也是友好的,他生前获得的三个奖项中,其中一个是“昌平县1986年业余文艺创作一等奖。”
但昌平不同于北京或莫斯科,这里的酒馆也是孤独的,老板可以赊账,在海子打架时袒护他,却不高兴他朗诵诗歌。爱情从课堂上到来,又在现实中离开他,像渔网中漏掉的水。
这有别于瘦哥哥梵高在阿尔绝然的孤独,更近于高更在塔希提。但由于拒绝生活,三人最后走到了一起。或许这正是诗人和时代之间需要的距离。在昌平以外的世界,多数的诗人却和时代走得太近。
1986年,深圳举办了诗歌大展。这个由红极一时的《深圳青年报》和安徽《诗歌报》联合推出的集体展示,是一次全国各流派诗人成名的机会,过期不候。为此各种门派一夜出世,譬如野牛派、病房意识、超低空飞行、撒娇派,共达88个,以后人称“中国诗坛挂起的88片尿布”。众多名号奇特的诗人一夜成名,又集体蒸发:京不特、肥山、男爵、泡里根------连好兄弟西川也未能免俗,被人安上一个“西川体”。今天的西川回忆起往事,还不免荒谬之感。
海子却对此似乎浑然不觉。他还缺席了同等重要的“青春诗会”年度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