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倦客——风尘

 

若说无缘，为何魂萦梦牵？若是有缘，为何伤痕绵绵？说好的奈何桥头等你千年，我却不敢等到那天，只为逃避你那幽情哀怨的眼……文前

                                                          一
     相传，黄泉路上必须要过一座桥。桥尾有一个叫孟婆的女人侯在那里，给每一个经过的人递上一碗煮沸的汤。凡是喝过孟婆汤的人便忘却一生的牵绊，了无牵挂的步入世道轮回中，开始下一世的轮回……
     奈何桥头，一袭青衣随风飘摆，一张苍白的脸，似乎写不满满腔的哀怨，使每个经过她身边的人都不敢回头去看，慌不择路地踏上奈何桥…“过了奈何桥，喝过孟婆汤，你就会忘记尘世间所有的一切，忘记你自己。”她记得三百年前她还没未成人行之时姐姐给她说过的奈何桥的故事……
     那时，她和姐姐在断桥之下修炼成行，日日与姐姐嬉戏缠绵。她一度认为再也没有什么桥可以与断桥相比……后来，姐姐却告诉她有一座叫奈何的桥却可以让人忘记所有的悲伤痛苦。遗忘，有时能让人觉得幸福。于是，这一座美好的桥便在她的记忆里徘徊，数百年来久久不曾忘去。而今，奈何桥儿就在眼前，她却犹豫不前。她怕一踏上去，她所有的记忆从此烟消云散，她千年的等待都付诸一炬。不踏，那些刻骨的记忆却那么清晰，如一首悲歌让她肝肠寸断……
       也许，真如姐姐所说的那样，遗忘才能换来幸福。她终于决定要过去了，她要把他从记忆里彻底遗忘。她青色的身影跃向桥尾，桥尾，一位半老妇人正用勺子搅着一锅沸腾的浓汤。当孟婆递汤给她的时候手突然颤颤抖抖，一滴混浊的泪悄然滑落碗中…据说，孟婆只为那些经过三生三世情劫的人才会掉泪。她的泪可以让其看到前世今生，让人重温那些极其痛苦的过往。如果没有彻底的痛又怎么让其彻底遗忘…她看着孟婆手里的汤，重重地叹了一声，意识渐渐模糊，陷入千古幽冥之中……
       西汉末年 ，匈奴为患。
       楼兰，一个常年受到匈奴侵犯的小国。面对凶猛的匈奴，楼兰王知道抵抗也是无益。只能采取一种象汉朝初年汉人的策略那样，每隔十年送上一名公主前去和亲，以换回国家的灭顶之灾。
        楼兰后宫的一处——锦绣宫。红木雕刻、白玉堆砌的走廊庭院奢侈而浮华。锦绣楼阁，绫罗玉食丝毫不能让她快乐起来，深深的空寂和凄凉一直隐隐陪伴着她，天然的一潭湖水是她的独爱 。她在湖面上凌波而舞，体态婀娜、霓裳缥缈，身后却是水过无痕。她是楼兰王数之不尽的女儿之一，她是楼兰国最美的女子，同时她也是楼兰国里地位最特殊却不讨楼兰王欢心的公主。她叫盈盈，母亲是楼兰王后。若不是母女连心，或许她早就被驱逐出楼兰，哪能在此凌波而舞。
    凌波而舞？对，她能在水面上翩翩起舞，这也是她多年来唯一的喜欢。她天资聪明，自小就与众人不同，她深受父王和母后喜爱。三岁那年，当她失足掉进锦绣湖中，在宫女和母后的呼救声里，她居然能够安然无恙地飘凌在水面之上，向众人露出天真烂漫的笑脸。自那，宫中的人对她有了一种恐惧的眼神，父王认为她是不详的妖人避而不再疼爱相见。只有母后时而给她送来一些绫罗绸缎、翡翠珠钗，但是仍然掩饰不了心中的怀疑与畏惧……    
       春华秋实十六年，她在锦绣宫中黯然度过，陪伴她的只有足下的一潭清水。昨夜，父王这么多年第一次踏进锦绣宫，她受宠若惊的行过跪拜之理，父王就迫不及待地宣布了来意。原来与匈奴的十年之约又到了，在必须送一名公主和亲的情况下，她这个皇后所生又极不受宠的盈盈理所当然的成为第一人选。
      在形式上的授封仪式之后，她便成了和亲的公主。在一些多嘴的宫女谈论中，匈奴好像是一个及其残暴的民族，历代的匈奴王都是荒淫无道，尤其是现在的浑邪单于更是凶残淫渎。她听罢淡然的一笑，其实嫁与不嫁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换一个牢笼，换一种囚禁方式罢了。母后泪流满面的搂着她直呼：“我可怜的女儿…”众姐妹窃窃私语大有幸灾乐祸的成分。 她盯着父王，想从他眼里看到什么，可是得到的却是他的解脱和惶然离去的背影。
       渺无人烟的荒漠，到处可听到风卷黄沙的呼叫，如歌如泣。这是她第一次远行，却也是她最后一次，她注定是一个活不过十八岁的女子。当她会凌波起舞的事在楼兰传开之后，父王就请来了一位巫师为她算命。巫师说她有三世情孽，不仅不祥而且短命，十八岁是她最高的极限。
       快到匈奴的都城，她掀开车帘望着荒漠笑了，原来父王是个很聪明的王，他懂得什么叫物尽其用。她这种妖孽与其留在楼兰祸国殃民，不如顺势送给匈奴王，一来可以缓和两国关系，二来又可以把不详转移给匈奴，原来不详有时也可以成为一种武器。车马终于抵达匈奴城，她不知道匈奴王要是知道自己迎娶的竟是一个短命的灾星将是何等的勃然大怒。迎亲的队伍稀稀散散，卫士们个个眼神不屑一顾。浑邪单于没有亲自迎接，听说她的宠妾现在正好怀上了他的王子。
        匈奴的都城没有楼兰那样秀丽婀娜，却独在天地之间霸气横秋。七天的沐浴斋戒，她终于见到了众人口中的魔鬼——浑邪单于。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出现在她的面前，蓝色的眼珠，就象锦绣宫的一潭湖水，她突然很想凌波而舞。她不由地伸出手来轻轻抚摸他的脸颊，然后把指尖停留在他的眼凸，嘴角露出甜甜的笑容。其实浑邪根本不像外界谣传的那样残暴，他和他的族人为了生存虽然好战，但从不伤害那些无辜的百姓。至于荒淫更没有依据，他在她之前只有一个女人，就是那个怀了他孩子的宠妾——胡姬。那是他受成人礼的那天，父王送给他的礼物。他经常带她看大漠飞鹰，把她紧紧地搂在怀中，用他长满胡茬的下巴磨蹭她那白嫩的脸，他还会在她的颈窝轻轻呵气，让她笑个不停。他在看过她凌波而舞之后，除了一刹那的惊慌，替之而来的居然是欣赏。他喜欢站在岸边看她在水面而舞，舞末，他便轻轻的咬她的耳垂，告诉她她有多么的美丽。他说他虽然不爱胡姬，但他需要一个孩子，这是他对这个国家的责任。

      胡姬来找她的时候，她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嫉恨。但她没有想到她在推她的时候故意把自己摔倒。那是个丰满而妖艳的女人，她的眼神告诉她，凡是她想要的东西没人能够抢得走。胡姬在跌倒的瞬间，唇角扬起了鬼魅的笑。在宫女的惊慌呼叫和遍地的鲜血中他来了，他给了他一记狠狠的耳光，从血泊中抱起胡姬头也不回地走了，临行，丢下一句话：“收监待审。”胡姬的孩子终究没有保着，所有的人都认为是她的错。她黯然，浅浅一笑，沉默不语。于是，他便愤怒地对她说：“你真是一个妖孽。”她听到这句话后，心变得残碎。她注定是一个活不过十八的女子，生与死于她而言根本无谓。她远离故土，因为他的爱而活，却也因为他的不信任而不愿再活。生既无可念，死又有何悲？
      “今生你欠我的，来世我要你还清…”昏暗的光线下，她把玩着一只珠钗喃喃道，一抹绝尘的笑容寒如水。公元227年，楼兰和亲公主自尽于地牢，同年，匈奴王战死，胡姬逐葬……    

                                                          二
 
     时光飞逝，转眼又是一世。
     唐代宗大历初元，安史之乱仿若一场恶梦。恶梦清醒后的人们似乎忘记了疼痛，又开始纵情声色，灯红酒绿。长安城内，夜夜箫歌，繁华依旧。“霍小玉”这个名字在京城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京城有三奇，歌姬霍小玉便是奇中之最，一个武将的遗女却沦落青楼。 她美艳不可方物却只爱低眉吟诗，一只竹箫声名远播，引来一干贵族富绅慕名而来，挥洒千金只愿求得一夕欢愉。而她却不畏金钱豪权，严明卖艺不卖身。如此女子，怎能不奇？她天性孤傲却因生活所迫不得已流落青楼，她宁可红颜老去，孤独一生一世，也不愿献媚达官贵人获得一时风光。她常常倚窗而立，遥望远方，绝世的笑颜将为谁而展？她总是觉得冥冥之中她正在等待一个可以让她心甘情愿为其而喜，为其而悲的人。她一直等待，直到遇见李益。一首《江南词》引得她魂牵梦萦。“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给弄潮儿。”她第一次主动邀请男子上她的阁楼秉烛夜谈。他们一个孤芳自赏、傲骨寒霜，一个才华横溢、却不及第。二人相见恨晚相谈甚欢。她决定让他留宿下来决心今生今世非他不嫁。她鼓励他多学上进早日及取功名，和他共同生活的两年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可惜，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他榜上有名被朝廷授予郑县主薄。官爵的加升也就意味着他们必须短暂地分离，临行前，他望着她绝世的容颜信誓旦旦许下诺言：“明春三月，迎娶佳人，郑县团聚，永不分离。”
     她的冰雪聪明让她预感到这份情谊不会如她所愿。但她仍然愿意和命运赌注。她望着他凄楚一笑：“人世间的事又有谁说得清楚呢？等你高官晋爵时，身边一定不乏美女，到时候，你今天的誓言就会变成过往云烟。我不求你一世的允诺，只要能够在你三十岁之前陪伴你的身边就足够了。之后，我愿削发为尼，为你祈福祷安，不再过问你的任何事情。”她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轻轻叹道：“李郎，不要负我……”
      一年之约仿若隔世，他音信全无。又过了一年，她听到了关于他的一些事情。他早娶朝廷高官之女卢氏为妻，一同前往郑州赴任，已得一子。她泪流满面，一字不语，从此，一病不起。
      再见到他是因为一个自称李十郎的黄袍道人，他不知为何硬将他绑来她的面前。红颜憔悴，无言相对。他看见她清瘦的脸颊，悲切地告诉她，当初非他负心，而是那卢氏在他到她爹爹府上拜见之时，命人在他酒中下了迷药。意识模糊中，他以为卢氏是她，而难以把持。醒来后，却发现身边躺着卢氏。如果他不答应迎娶卢氏，朝廷就会把他革职流放押送边关，前途尽毁。他是个经历了穷困潦倒的人，他忘不了一无所有时受尽鄙视的那种心寒。在她和前途的权衡下，他妥协了，他背叛了自己的誓言。
      既然不能拥有他，不如彻底断绝这一份缘，给他自由和快乐。她摇摇起身，将一个茶杯摔到地上，暗示他们已经覆水难收。转身后，千百年的记忆在脑海层叠。原来这就是她的命，这一世，她是名妓霍小玉，他是薄情郎李益，而胡姬则化作了卢氏。霍小玉摔杯明志后，一世美人香消玉散……
      三世情孽，又了一世。霍小玉死讯传出后，长安街头有人传出这样的诗句：一代名花付落茵，痴心枉自恋诗人；何如嫁与黄衫客，白马芳郊共踏春…… 

                                                           三

      宋，西冷湖畔。春雨如酒，翠柳如烟。断桥之上，两名女子手撑油纸伞如鬼魅一般行过。青衣女子体态娇小，清秀脱俗，眉目之间灵气逼人。而白衣女子却体态妖娆，神色举止散发着一股狐媚。“姐姐，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来西湖啊？”青衣女子闪动着灵秀的眸子，天真地问道。白衣女子笑而不语，神色之中隐隐透露着一种莫名的诡异。她见姐姐不语，只好暗暗嘀咕。自她有意识时，姐姐就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她不知姐姐从何而来，又因何而来，只知道姐姐有千年的道行，而且千年来一直在人间寻觅。姐姐寻觅的是什么到现在她仍不知道。
      五百年前，她是猎人手中的一条垂死青蛇，本应刮皮削骨，成为一道美食。后来却被姐姐所救，并教她怎样修炼。她记得在她第一次可以幻化成人行的时候，月光之下，浑身冰盈透明，她和姐姐便相拥在一起，互相抚摸嬉戏。她常常用舌头轻添姐姐的身体，以此为乐。有一次她玩得兴起，当她添到姐姐的脸上时，突然舌尖一麻，有种咸咸的苦苦的感觉。她仰着头，看见姐姐眼角闪烁着几滴透明的水粒，姐姐告诉她那是眼泪。她不会流泪，因为她不知道什么是情，他只知道有一个人她不可以失去，就是姐姐。她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许官人就浑身上下的不舒服，蛇的本能告诉她，这是一个会改变她和姐姐命运的男人。但她仍然无力阻止姐姐和他的相识相恋以及结合。
      姐姐和官人拜堂的那天，风雷擎击，人和蛇的结合是为天上人间所不容。她为了阻止姐姐，不惜运用法力和姐姐在雷电中大战。结果她被打败，原形毕露。姐姐幽怨地对她说：“我凝望了千年，期盼了千年，终于等来了我要等的人，等他来爱我，所以无论是谁我也不容许他来破坏我的幸福……”        
      她感受到姐姐的决心，于是只有默然地看着姐姐开起济世堂；看着姐姐喝了雄黄酒露出原形吓死许仙；看着姐姐甘愿冒着生命危险盗仙草救活许仙；看着许仙宁愿躲在金山寺也不愿再见姐姐，以及看着自己为了逼迫许仙出来水漫金山。她运用法力唤来西湖之水，瞬间，金山寺已成为一片汪洋。她紧紧的抱起许仙，脚下是无数具尸体在水面飘移。她为了姐姐救一人却连累千万人，呵，这难道不是债吗？她想起了楼兰的划水无痕，想起了匈奴的大漠飞鹰，想起了唐时的覆水难收……原来这一世她是小青，他是白素贞，而胡姬却是许仙。
      她并非无情，一滴清泪从她的眼角悄悄滑落。她只是爱错了一人，一痛就是三生。她自毁几百年的法力，魂归幽冥…… 


     三世的情情怨怨，三世的肝肠寸断，蓦然回首，如昙花一现……她的意识渐渐清醒，身边的事物又清晰起来。奈何桥上，向一个方向走的人依然络绎不绝。她看见孟婆望着她，眼中有泪。孟婆说：“你还记得你的第二世吗？我介入了你的命运，如果没有我的介入，你或许不会死，那个将李益捉拿到你身边的人就是我。所有，我欠你一世，在进轮回道之前，我可以让你决定你下一世投胎何人。”她轻轻的摇头，经过三生三世的生死离别，她已抛开了万年的爱恨情仇，无所欲，无所求。“我欠你一世，必须还你…”
      她想了想，最后淡淡的对孟婆说：“如果你非要让我决定下一世的话，那么，就让我做他的影子吧。无欲无求，却又可以终身相依相伴……”语罢，端起孟婆汤，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