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邃

银宝初中毕业那年，十七岁，他没有参加中考，回大队务农了。不参加中考是他自己的主意，他数理化成绩不好，总在及格与不及格之间徘徊，他感到自己学的很吃力。他想，大队有上千的人，别说高中毕业生，就是像他这样的初中毕业生，也就他一个，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正儿八经的文化人。

他还是位贫农出身的文化人。他爹是大队的民兵连长，民兵连的旗帜和上百杆木梭标枪就放在他家。他出身好，又是文化人，拿到毕业证，没干一天的农活，公社书记就让他去公社当通讯员。当了近一年的通讯员，又因为是文化人，他被区里的县四清工作队的队长看上了，让他参加了县四清工作队。在四清工作队干了四个来月，十八岁的他验兵验上了，还是因为是文化人，他当兵当的不是普通的兵，他当的是文化兵，普通的兵扛枪扛炮，他这文化兵修枪修炮。

穿上新军装那天，银宝和很多农村兵一样，匆匆忙忙地结婚了。他老婆是大队书记的女儿，刚满十六岁。银宝的大队离县城远，紧靠洪湖，周边全是湖和沟，交通很不方便，信息十分闭塞，人们祖祖辈辈都有早婚的习惯。银宝并不想和这个老婆结婚，他想和他姑妈的大女儿结婚。他姑妈的大女儿叫凤娥，比他小一岁，有文化，小学毕业，会写信，长的苗条，细皮嫩肉的，像城里姑娘。凤娥也喜欢她的银宝哥。就在他爹他姑妈准备张罗他俩的婚事时，大队书记来他家，向他爹说了一些话，他爹就改变主意了，银宝听了他爹的话，也改变主意了，于是，银宝就和这个老婆匆匆忙忙地结婚了。他老婆只上过两年小学，叫大秀，人又黑又胖，像她书记爹，人们都说，她和俊雅的银宝不般配。

修枪修炮是技术活，要培训一年，这一年，银宝和县里的几十个文化兵在一个中队学习。这几十个文化兵中，大多数是农村兵，城里兵只有两成。农村兵中约有一半结了婚，不过，他们的老婆都比银宝的老婆大，最小的也有十六岁半了。和银宝一个班的西伢是城里兵，比银宝小九个月，他经常逗银宝，“银宝，你老婆才十六岁，还是个小女伢，你哪里是结婚，你是害性命！”“银宝，给我介绍一个十五岁的，好看的，行不？”银宝脾气好，不管西伢怎么逗他，他只是嘿嘿笑，不回话。

银宝每个月都给他老婆写信，他老婆收到信，就让她妹妹二秀念给她听，回信也是她妹妹写的。二秀十三岁，读小学六年级，长得像她妈，很好看的，她叫银宝“宝哥”。

当兵半年多，文革开始了，对修枪修炮没兴趣的银宝，对写文章批判资反路线却很有兴趣。他经常把自己认为写得很好的稿子投给报社，虽然绝大多数稿子石沉大海，但有两篇终于上了报，一篇登在解放军报上，一个月后，又一篇登在战友报上。这两张登有他稿子的报纸他一直珍藏在身边。

解放军报发表他的文章的那天，他的儿子出生了，他好兴奋，儿子是“喜”字辈，他给儿子取名——双喜。

学了一年，银宝和他的战友们分开了，他们或三个或四个的分到了全军区各军、师、团军械修理所，银宝和西伢没分开，他俩分在同一个师修理所。

当了五年兵，银宝光荣退伍了，退伍就退伍，之所以要说光荣退伍，是因为银宝在部队入党了，银宝他爹逢人便说，他的银宝是党员，光荣退伍了。

有军票，有党票，还有在军报上登过文章的文化票，银宝退伍后，被县革会宣教组要去了，宣教组长曾是四清工作队的队长，他很喜欢银宝。宣教组知识分子多，老大学生就有好几个，组长要初中毕业的银宝去，说是往知识分子成堆的宣教组掺沙子。组长的文化不如银宝，他只读了几年私塾。

银宝在县委会上班，银宝家里人，银宝老婆的娘家人都高兴得不得了，最高兴的是他老婆的妹妹二秀。二秀是公社的妇女干部，有事没事的总往县城跑，说是有公事，实际上是去看她宝哥。

在县委会上班的第二年冬，银宝突然提出要和老婆大秀离婚。大秀虽然没文化，心却特细，她没有哭，没有闹，思前想后，发现她妹妹二秀是祸根。找到了祸根，她就开始反击。她对二秀说，从今以后，我没有你这个亲妹妹，你就当我这个姐姐死了。同时，她去宣教组长那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了个天昏地暗，骂银宝不是个好东西，年轻时就是个臭流氓。组长问她怎么回事，她说，银宝自己心里有数。组长没把大秀的话当真，认为那是大秀在气头上的话，他狠狠地批评了银宝的资产阶级思想，银宝不敢离婚了。不久，组长帮银宝弄了一张招工表，让大秀参加了工作，安排在县医院食堂做炊事员。

与新县委成立的同时，革委会宣教组又恢复了文革前的名称——县委宣传部。组长成了部长，部长要提银宝为副部长，五年报了三次，三次都没批下来。改革开放后，重用大学生和高中生，只是初中毕业的银宝就完全没有升迁的机会了。

八四年春，老部长退任县政协主席，新部长来了。新部长原来是中学的一位老师，因为和县委书记是老乡，就坐上直升飞机，当上了县委常委、县委宣传部长。他和银宝的关系不融洽，不是银宝不容他，是他瞧不起银宝，他总想把银宝调出宣传部。不过，碍于老部长的面子，他一直没有把这想法变成现实。

八九年冬，老部长从县政协主席的椅子上下来了，不久，银宝被“逐出”了县委会，他被安排到县卫生局政工股，任副股长。

银宝心里有气，滴酒不沾的他从此开始喝啤酒，即使是啤酒，一杯下肚后，他脸就红红的，话就特别的多。那天，县委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带了两个年轻的下属来县卫生局考察干部，因银宝曾是他的老领导，晚饭时，他特意要银宝去了。一上饭桌，副部长喊了银宝一声老领导，还没喝酒，银宝就滔滔不绝起来。他说，“你们都是知识分子，瞧不起我银宝，说我没文化，你们知不知道，刚调来的县委章书记还没有我有文化。我和他是一年的兵，在一个地方当兵。想当年，我当的是文化兵，他当的是劳力兵。知道什么是劳力兵？就是工程兵，拿镐刨石头的兵。……”

说章书记刚调来，不准确，章书记来了有大半年了。章书记不喜欢老书记提拔起来的干部，其中就有宣传部长。

有一个年轻的下属是个马屁精，他认为银宝这话对章书记太不敬，就把这话说给章书记听了。章书记听了这不敬的话，几天后去组织部看了银宝的档案。看完档案，他对常务副部长说，银宝讲的是大实话，他的确是文化兵，我是刨石头的兵，我没有银宝有文化。常务副部长知道书记话中有话，过了一个星期，银宝又调回县委会，任县直机关工委副书记。

县直机关工委的职责是负责发展新党员。发展新党员有指标，不是想发展多少就发展多少。县信用社有一个小伙子大刘，二十多岁，很想进步，要进步就必须入党，可他申请入党三年了，年年因为指标少，年年都被挡在党的大门之外。大刘决定自己去工委要指标，他找了银宝，说宝叔故去多年的外婆是他的曾姨奶奶，还是亲的曾姨奶奶，希望宝叔帮助他这个表侄进步进步。银宝心好，这年，给信用社分指标时，多给了一个指标，并且在给指标时，叮嘱信用社的书记，这个指标是特意给他表侄大刘的。大刘入党了，很感谢银宝，说，宝叔今后有事有用得着他的，他尽心尽力的办！

那年，大秀给她亲妹妹二秀下了绝交通牒后，姐妹俩就断绝了来往。两年后，二秀结婚了，男人是公社的武装部长，结过婚，离了。二十多年后的九三年夏，二秀两口子来县直机关工委的办公室找银宝了，他们不敢去银宝家。

二秀有两个伢，大的是儿子，小的是女儿。十八岁的儿子锋伢很不听话，整天和一帮哥们在一起混。二十多天前，为一件小事，锋伢和他的哥们把一个卖鱼的中年男人打成了重伤，派出所把他们全抓起来关到了县看守所，已经报捕了。二秀泪水涟涟的对银宝说，“宝哥，你无论如何都要帮你妹妹这个忙！锋伢他冤，他只踢了那个卖鱼的一脚，真的，只踢了一脚，还是踢的屁股！宝哥，我求你了！求你了！！”

当天晚上，银宝去检察院找西伢了。西伢是检察院批捕科科长，他和银宝的关系一直很好。

在部队，西伢比银宝还光荣，银宝入党那年，西伢就提排长了。西伢人黑，黑的上釉，他懂事后，发誓：为了下一代，一定要找个白皮肤的老婆。银宝退伍的那年，西伢回家探亲，和一个叫朱姝的姑娘好上了，姑娘长的像秦怡，西伢兴奋得神魂颠倒。他们好上了是大秀撮合的。朱姝在医院司药，比大秀小一岁，她每次去食堂打饭，大秀给她的饭菜总比别人的多，她就和大秀成了好姐妹。遗憾的是朱姝家的成份是资本家兼地主，按部队的规定，西伢不能和朱姝结婚。在前途和女人二者只能选一的情况下，西伢选择了女人。因为朱姝这个女人，西伢在银宝退伍后的第三年，从部队不光荣的转业了。

西伢仔仔细细地、反反复复地看了公安局报捕的材料，提审了那些哥们和锋伢，认定二秀说的是事实。公安局管刑侦的副局长是西伢的表哥，因为西伢的通融，那几个打人的哥们捕了，唯有锋伢放了。

锋伢非常感谢姨父银宝，他是江湖上人，按江湖上有仇必报有恩必谢的规矩，几天后，他买了一件六百多元的皮夹克，送银宝家去了。他以为他大秀姨和他妈和好了。锋伢这一去，可捅了大漏子。大秀知道二秀又找银宝了，不管银宝怎么解释，她躺床上三天三夜，不吃也不喝。朱姝知道了，去银宝家劝大秀。朱姝有文化，爽快泼辣，大秀有难处时听她的。见朱姝来了，大秀像那年当着老部长的面一样，又哭了个天昏地暗，又骂银宝不是个好东西，年轻时就是个臭流氓。

“他年轻时怎么了？”朱姝要问个究竟。

“他看我洗汗！”大秀狠狠地说。朱姝是她的好姐妹，女人都这样，特别是做工务农的好姐妹在一起，没什么话不可说的，有时，话没说完，有人要上厕所，不想上厕所的也跟着一起去，在厕所里继续说，继续听。

“你有病！看你洗汗就不是东西，就是臭流氓？他是你男人，别说看你洗汗，他还和你睡了几十年。你病的不轻！”

“不是的，不是的，是我做女伢时看我洗汗。”

“做女伢时？”

“是的。那天，我在自留地里给菜浇粪，风大，身上弄脏了，就回家洗汗，正洗，银宝推门进来了。看我在洗汗，他马上出去不就得了，他不出去，他盯着我看，还给我递衣服，我骂了他一声臭流氓，他才出去。出去后，他在外面对我说，‘我不是故意的，是我验兵验上了，你爹叫我来拿什么表的。’”

书记的屋和大多数社员的屋一样，是稻草屋，房，有门无栓。

“就这事？！”

“我把这事说我爹听，我爹说，‘你嫁给他吧。他要是不肯，就告他！’几天后，我就嫁给他了。”

“哈哈！本来是一场误会，你爹把这误会做成一个笼子，就把银宝关这笼子里了。你爹厉害，真厉害！不过，银宝和你结婚了，这笼子就是废物了，你还想用这笼子关银宝，你就憨了，憨得有卖的！你想想看，除了你的银宝和我家西伢还有先锋队样，现在官场上的人，有哪个不敢资产阶级的？为了当资产阶级，他们一个比一个胆大！不止钱胆大，色胆也大！起来，别睡了，这狗急了还跳墙，你总睡，你就是在逼你那个臭流氓跳墙！哈哈！”

……

大秀听朱姝的，开窍了，不闹了，和妹妹二秀说上话了。不过，二秀和她这个姐姐说话可以，要是和银宝说话，她觉得自己喘气都困难。

零二年春夏之交，银宝爹享福去了，姨侄锋伢带着他的一帮哥们来凑热闹，丧事办得十分红火。县里最好的剧团唱了一天的戏；道士们明了三天路后，对银宝说，他爹在去阴间的路上走的顺顺当当，已经住进了阴间最豪华的别墅，还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很好看的女佣人服侍他；十多辆小车送葬；二百多个花圈；放了七里路的鞭炮。银宝不想这样热闹，锋伢说，听他的，他出了大部分钱。锋伢那年放出来后，去Y市发展了。通过几年基层的摸爬滚打，本世纪初，还没三十岁的他成了Y市黑社会某个山头的老大。他打算在下次村委会换届时，竞选村委会主任。银宝知道，像锋伢这样的人只要想当村委会主任，就一定会当上的。

治丧期间，银宝见到了几十年没有来往的表妹凤娥。那天，他正低头写袱包，听到有人喊他银宝哥，他抬头一看，是凤娥。凤娥虽是五十挂零的人了，但在银宝眼里，她似乎没变，还像当年那样让自己的心一跳一跳的。

银宝退婚的第二年春，凤娥出嫁了，男人是邻队的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实巴交的农民。尽管凤娥生了三个女伢，没生儿子，她男人照样疼她，而且一直疼她。

凤娥是和她的么女儿么女婿一起来的，她男人没来，说是腰肌劳损的病发了。凤娥说，她家穷，她男人年轻时做的太苦，就落下了这个病。她大女儿大女婿在深圳打工，女的做钟点工，男的做泥瓦工，生活还可以。二女儿二女婿在宁波做馒头，每年可净落个五、六万，也还可以。只有么女儿么女婿两口子不行。前些年，么女婿在乡信用社贷了三万块钱，两口子在城里开了一家小餐馆，开始生意蛮好，可两人不讲干净，把餐馆弄的像猪窝，不到一年就关门了，借信用社的钱都是东拼西凑亲戚们帮忙还的。

其实，凤娥这次来，是么女婿逼着她来的，她不想来，几十年来，她一直记恨银宝。么女婿觉得有一个县城的当官的亲戚是很有面子的事，他早就想攀银宝这个表叔了，可惜一直没机会。

从这以后，么女婿经常去县城看银宝，他嘴甜，手也松，每次去，都给银宝的孙带吃的东西，银宝很喜欢他。

0四年春的一天上午，么女婿又去银宝家了，银宝一个人在家。

么女婿想去深圳开餐馆，他说，在深圳开餐馆，只赚不赔，生意淡的，一年也能赚个二十来万。这次来，是想请宝叔做担保人在信用社贷款。他说，他家太穷，没有财产抵押。他想贷十五万，只贷两年。

么女婿把他的想法说了后，银宝没有丝毫犹豫的极其爽快的答应了，这也许是银宝觉得自己欠凤娥的太多，他想为凤娥做点什么。

银宝去信用社找了表侄大刘，听银宝说明来意，大刘很热心的答应了。大刘入党后，进步很快，如今是县城信用社的主任。

“宝叔，我只有十万的权，就贷您十万。您用什么担保？”“我的住房，县委会的住房”“不行，您那房值不了十万。”“那你说用什么的好？”“您的工资，可以吗？”“工资？工资也可担保？”“可以！”“那就用工资吧。”

就这样，按年利率6%，期限两年，银宝用工资担保，给么女婿贷了十万。这事，银宝没有对大秀说。

么女婿拿了钱，去深圳了。去深圳后，银宝每次打电话问他，怎么样？他说，凑合。他一次也没有主动给银宝打过电话。

两年的期限到了，银宝见么女婿只字不提还钱的事，着急了。么女婿在电话里说，生意不好，明年一定还。银宝向大刘说好话，大刘说，看在宝叔的面子上，就推迟一年吧。转眼，一年的期限又到了，别说还钱，么女婿连电话也不接了。银宝求大刘，希望再推迟一些日子。大刘说，宝叔，实在对不起，县社已经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了。我对办事的说了，先还本，本还完了，再还息，我只能这样帮您了。

没办法，银宝去深圳找了么女婿，么女婿的餐馆早就关门了，两口子现在在一家装修公司打工，混个温饱。么女婿说，等他有钱了，一定还。银宝只好回了。

就这样，从0七年三月开始，银宝的工资都被法院强制还贷了

好在银宝这个文化人一直管着家里的钱，大秀的工资应付平时的生活开支，银宝的工资存着，近六年来，银宝一分钱的收入也没有，用的是积蓄，大秀没有觉察到。

今年元月末，大秀去医院领退休金，在门诊大厅遇到了大刘，大刘向大秀说，姨，快还完了，今年十月就还完了。大秀感到很奇怪，问，什么快还完了？大刘发现大秀姨还不知道那事，赶紧说，没什么，没什么。

回到家里，大秀逼着银宝说了真话。听完银宝的话，大秀不像前两次那样一声不吭，而是伤心伤肺地大哭起来，她厉声问银宝，“你为什么要瞒着我？”银宝说，“他们说有钱了会还的。”

“不是钱的事，也不是还不还的事，是你做担保的事！你做担保，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为什么？”

“我……我……”

“我什么？你说！你说！你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