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邃

“病由心生”，这句老祖宗留下来的至理名言对如今的刘老头来说，太适合了！

今春以来，刘老头感到身体大不如前，最严重的是记性越来越差。正月的一天，他在路上遇到了一位很熟的同事，大半年没见，他突然就想不起这位同事的大名了。类似这样的事，以后的几个月，又发生了几起，于是，他怀疑自己得了老年痴呆症。他去看医生，医生说，你不怀疑就没有，你越是怀疑就越有可能有。他不相信医生的话。

那天，刘老头在菜场买菜时，遇到了老领导。隔老远他就和老领导打招呼，可老领导像不认识他似的，隔老远只看着他笑，走跟前却没什么反映的擦肩而过了。老领导在老伴的陪伴下，始终笑容可掬的、像舞台上的丫环那样扭着屁股闪着腰小碎步地在路上向前颠簸着。望着老领导的背影，刘老头想，老领导比自己长六岁，得痴呆病有好几年了，自己今年正是老领导当年得病的年纪，可千万要小心！

和年轻时比，刘老头的记性是差了些，但还没有差到刘老头所说的老年痴呆的程度。这些年，他一年比一年多的操心一些不该操心的事，尤其是今春以来，这种反常的操心加快了发展速度，到最近几天，终于和这种操心的最高级的表现形式——瞎操心零距离接触了。人的大脑的记忆力是有限的，这脑子里塞满了瞎操心的事，那些该记住的就忘了，不该记住的就记得牢牢的了。

只是这刘老头太倔，尽管有老友老彭好心提醒过他，他仍不以为然，还是一如既往的瞎操心。可不，今天上午短短一个多小时，刘老头那心操的，要多瞎有多瞎！

像往日一样，清晨7点不到，刘老头出门去散步，顺便去买菜。出门走了几步，他发现在飘毛毛细雨，身上有凉意，就返身回家穿上上衣。走到离前进小学大门约五十米的地方时，在一家俱厂门前，他又看到了那再熟悉不过的“黄马褂”和他的小三还有那辆人力三轮车。三轮车上摆着小学生喜欢玩的纸卡片，有的五角一包，有的一元一包。有几个小男孩正围在三轮车前买卡片。

“黄马褂”是一个老头，和刘老头年纪相仿。刘老头第一次见到黄马褂和他的小三是七年前的事。那年初冬的一天上午，刮着冷风，刘老头送大孙子去幼儿园，返回的路上，快到家时，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蹬着一辆人力三轮车，车上的东西用雨布盖着，车左侧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长得很清秀的年轻女人，女人脑后拖着一根黑油油的长长的粗辫子。老头的穿着很怪很怪，头上是长檐帽，脚上是黑套黄底长筒雨靴，裤子是蓝底大白花的灯笼裤，最怪的是那棉衣外套，像是戏台上皇帝赐给功臣的黄马褂。刘老头有生以来只在舞台上和影视剧里见过这种黄马褂，现实生活中，看见穿黄马褂的，这老头可是头一个。就因为这黄马褂，刘老头从那以后就把这老头叫黄马褂了。刘老头认定这是一对父女！见背微驼的黄马褂老头蹬车很是吃力，他很有点愤愤不平，他想，你这做女儿的就不能不坐车？也太没良心了！

见三轮车走过去了，一位七十多岁的大爷指着黄马褂的背影对刘老头说：“刘爷，那是一对怪物！”大爷是刘老头的邻居。

“怪物？”

“那老头比那女的最少大三十岁，这样大摇大摆的在街上卖丑，还不是怪物？”

“他们是夫妻？”

“什么夫妻！皮绊（情人）！才勾搭上的！听说那女的是东北齐什么耳的人，这么年轻，跟一个这么老的，肯定不是个好东西，说不定是个卖淫的，骗几个钱就走人！”

“那个黄马褂，你认识？孤老？”

“认识，一个厂的。他有老婆，里孙外孙都有了，四十多岁时，有一次劈生煤炉柴，把下身伤了，他老婆就搬自己单位去住和他各过各了。”

“哦！”

刘老头好奇了，还想问，可邻居大爷有事走了。

对这样的花边新闻，刘老头从来就不怎么放在心上，听过就听过了，也就听听而已，听过后，他不会再特意去打听新闻的来龙去脉，更不会像邻居大爷那样义愤填膺地骂人。

以后的日子，刘老头时不时的又碰到过黄马褂和他的小三以及那辆三轮车多次。次数多了，他发现黄马褂不止是冬天穿的扎眼，春夏秋也同样穿的扎眼。他还发现，尽管总是换样式，黄马褂一年四季都要戴一顶长檐帽，他怀疑那老头头上是不是有害怕见人的短处。

因为是个怪老头，又因为怪老头身边还有一个这么年轻的皮绊，还因为怪老头和皮绊总是这么目中无人的招摇过市，这些年来，人们没少议论他、非议他，即使刘老头对这些事不上心，但听的多了，他的脑海里还是杂乱无章的模模糊糊的记住了一些黄马褂和他小三的逸事。

往日，刘老头走近黄马褂时，瞟一眼就走过了。可今天不知怎么了？他像往日那样，习惯地把眼瞟了过去，刚把眼光收回来，却又情不自禁的再瞟了黄马褂几眼。在这有些许凉意的清晨，黄马褂穿的太单薄了，他上身穿一迷彩军用背心，下身穿一西装短裤，脚上穿一拖鞋，没戴长檐帽，花白且凌乱的头发格外刺眼，刀刻般皱纹的脸显得十分苍老和憔悴。望着双臂交叉在胸前的，比他小三还个矮的鼓鼓墩墩的黄马褂，刘老头突然感到他好可怜，脑海里那些关于他的模糊记忆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

工厂破产时，黄马褂运气不好，只有54岁，离55岁还差九个月。如果有55岁，到60岁退休的5年期间，除了不缴保险金，还可每月领200元的生活费。没办法，54岁的他只能算清工龄，领卖命钱。领了1万多卖命钱，他全给了孙子。他儿子儿媳下岗，带上孩子去南方打工了；他女儿从小跟妈过，学她妈，不理他。为了生活，为了交保险金，他买了一辆旧三轮车，在农贸市场给需要的人送货，勉强混个肚子饱。做了几年，那个年轻的清秀的长辫子的东北女人和他好上了，他就不去农贸市场送货，而在前进小学门前用三轮车卖卡片了。这年轻的东北女人是个什么样人，是怎么和他好上的，人们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东北女人很会做这方面的生意，和其他的摊贩比，他们的三轮车前，买卡片的小男生们总是最多。

在瞟了几眼黄马褂后，刘老头没有停留，继续往前走，他要去超市买菜。可是，他边走却边操心起黄马褂的事来，他的脑海里已经全是黄马褂的事了。

这么凉的天，他穿这么少，会不会冻病？

他怎么老得这么快？像七十的人。

他的生意没有以前那么红火了，怎么回事？

他和他老婆打离婚证没有？如果没有，他老婆要是告他重婚，他会不会坐牢？

他怎么这么厉害，竟然和那个小三十多岁的年轻的东北女人过了七年。

……

就这样边走边操心，不知不觉到了超市。还好，一走进超市的大门，刘老头就一门心思买菜，不想黄马褂的事了。

十多分钟后，刘老头提着选好的五样菜到收银台付款。四十来岁的精干的女收银员好像有点走神，她手上的记账枪在给刘老头的菜记账，眼睛却在看防盗门。记账枪哧哧响了两下，她突然对着一个正要跨出防盗门的五十多岁的女人发飙：走什么，走？你的豆腐还没给钱！五十多岁的女人左手拿着吃了一半的肉包子，右手提着两个白色的小塑料袋，塑料袋里，一只装有两个肉包子，一只装有四块小白豆腐。女人口中吃着包子大声反驳，“谁走？！我钱都拿出来了！”

“收银台都走过了，你钱给谁？给防盗门？你就是想偷，不要脸！一块五角钱的事，丢不丢人？”门卫大爷非常生气。

“谁偷？谁不要脸？”

“你偷，你不要脸！”

“老子不要你的豆腐了！”女人把装有豆腐的小塑料袋放到收银台上，朝防盗门走去。

“不行！要罚款！”“罚两百！”“不要脸的东西！”……超市的工作人员相继围过来对女人群起而攻之。

正在买菜的顾客也围了过来看热闹。

门卫大爷把已经走出了防盗门的女人又推回了防盗门内。

女人来气了，和门卫大爷撕打起来，她比门卫大爷壮实，见门卫大爷吃亏了，超市两位比女人更壮实的四十多岁的女导购出手了，她俩协力把女人拖到自己跟前，按倒在摆放糖果糕点的齐腰高的货架上，用手狠狠地打女人的头和背，女人用双手护着头，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

围着看热闹的几十个顾客中，没有一个人出来劝架，刘老头也在其中。

看见女人挨打，刘老头走出了超市大门，他不想管这与己无关的事。走了五六步，不知怎么的，刘老头突然发善心了，不行！照这样打，要出事的，这事必须管！于是，他又返回了超市。进超市一看，那个女人正四肢朝天躺在地上呻吟，超市的工作人员都不吭声，顾客们也还在继续看热闹。刘老头赶紧走过去，拉那个女人的胳膊，要她起来，快出去。女人趁势翻了个身，把刘老头的一只脚抱住，嚷嚷，她们把我打伤了！刘老头大声说，放开！同时双手用力一拽，把女人拽了起来。等女人刚一站稳，他又用力把女人朝超市外推，女人不肯出去，嚷嚷，狗日的，把老子打伤了，你们等着，老子老公来了，打死你们这些狗日的……

“别嚷了，走！走——！”刘老头那声音不是很高，但，很厉害。

终于把那女人推出超市了，刘老头松了一口气。谁知，出超市没走几步，那女人突然一转身，朝超市的大门冲去，一边冲，一边喊，“老子的两个肉包子还没拿，还给老子！还给老子！”

这号人！管得了？不管了！

刘老头好无奈，提着菜，头也不回的朝家走去。

不过，不管是不管，这心不操不行。刘老头管得了自己不想管的心，管不住自己瞎操心的心。他又开始瞎操心了。

为了一块五角钱的豆腐，被打成这样，值吗？

还没出防盗门，怎么就是偷？

那女人的老公来了，打人的两位女力士会不会挨打？

被打了，为什么不打110？真笨！不，那女人好像没手机！

如果躺地上不起来，超市的人就为难了。

……

走到离前进小学的大门不远的地方时，“老——刘——！”

听到有人好像在大声喊自己，刘老头回过神来，抬眼一看，老友老彭就站在眼前，“喊你三声了，耳朵真聋！”

“哈哈，不但耳聋，还脑痴呆。你说我喜欢瞎操心，这不，刚才正瞎操心哩！你天天在江堤上走，今天怎么走这条路？改路线了？”“没改！找你有事，打你手机不接，就在这里等你。”“什么事？”“我老伴有一个远房的表侄女，她档案里的姓名和身份证上的姓名不一样，还有出身年月日也不一样，档案里的是真实的，她想按档案里的改过来，她找我，我就想起了你，想请你去跟派出所的人说说。”“她是哪个单位的？”

“早就下岗了。瞧！和他一个单位，是他的儿媳。”老彭的手指着前方说。

顺着老彭手指的方向一看，老彭好像指的是黄马褂。

“谁？在三轮车上卖卡片的老头？黄马褂？”“是。黄马褂？”“我起的名。你认识他？”“以前不认识，前几天，他儿媳来我家，说了他的事，就认识了，他不认识我。他儿子儿媳不理他，回来也不去看他，说他丢人！其实，那个女的也很可怜的。”

“可怜？”刘老头来精神了。

“不说这，说了你又要瞎操心！”“不说，我就不瞎操心？说吧。”

“那个女人有很严重的皮肤病，就是蛇皮病，医生叫鱼鳞屑。她结过婚，结婚第二天，她男人就不要她了。为医这病，她花了不少钱，但总不能除根。为这病，她还自杀过，没死成。你知道城西路那个很有名气的东北饺子馆吧？”

“别扯饺子馆！说那女人，快说！快说！”

“那饺子馆的老板就是她堂哥。东北气候干燥，天冷的日子长，不利于蛇皮病的治疗，她堂哥就要她来这里了。来了后在一个批发学生用的文具店里打工。我们这里有一个熊医生，你认识的，用中西医结合治皮肤病，相当行。熊医生爱吃东北饺子，一来二去的就和老板成了好朋友。她堂哥请熊医生治妹妹的病，熊医生说，治这种病，他不行，但他师傅行，可惜他师傅不在了。”老彭是个慢性子，还喜欢卖关子，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住了。

“以后呢？”刘老头着急了。

“来根好烟！”“没带！”“那就抽我的！”“好。继续！”

“边走边说，两个老家伙，一直站这里，影响市容。告诉你，熊医生的师傅就是你说的黄马褂老头他爹。他祖上是沈阳的中医世家，他爹曾是国民党部队的少校军医，后随部队起义反正。经他爹用祖传秘方治，好些个患蛇皮病的国民党和解放军的兵都除了根。他爹后来转业到我们这里的一个镇医院当医生，我们这里极少见到这种病人，他爹的秘方就用不上了。熊医生说，他师傅那秘方只传子，不传婿，他这外人就更不会传了。”

“哦！是这么回事！以后的事你不说我也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我明白了那个东北女人为什么会和那个黄马褂老头过了这么多年！”

他俩一边聊一边朝前走，走到黄马褂和他小三的三轮车前，见那个东北女人蹲着在一张铺在地上的长纸上用毛笔写字，就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又继续往前走。

“那个女人的笔功了得！”老彭说。老彭喜欢书法。

“她的病怎样了？”刘老头问。

“那老头的儿媳说，早就除根了。”

“那就好，那就好！”

“好是好，不过我就纳闷来着，既然除根了，她为什么不回东北，还呆在那老头家里？还有，那老头百年之后，房子是给那个女人，还是给儿子？还有”

“别还有了！要分路了，去我家坐坐？”

“不了！我说的那事，你去派出所问了后，给我打个电话。”

“好！再见！”

“等等！还有，我最近发现一个重大的秘密，就是人上了年纪后，老什么都可以，不要老了腿！老了腿，不能动，后人嫌。你看那老头，别看他脸老，但他总动，他腿好，这么凉的天，穿短裤的就他一个。不是我劝你，是你太不听劝了。你除了瞎操心，还有你那腿。我这人，脸老，都树皮了；而你，腿老！你还没发现吧？你不爱动，去年你那腿还筷子，今年已鸭蛋了。真的担心再过几年，你那腿会是什么样？”

“哈哈，我也发现了一个重大的秘密，就是那些劝别人不要瞎操心的人，自己操起心来，更瞎！知道不？更——瞎——！”

“是吗？哈哈，哈哈哈！”

刘老头看了看自己的腿，妈呀！还真鸭蛋了。

这刘老头，净瞎操心，还不听劝，别说鸭蛋，篮球才好，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