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你

个人日记

         五岁上私塾,启蒙老师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婶,小巧的身材,姓王。我们这些小儿子伢当面叫她王老师,背后叫她王妑。妑是方言,奶奶的意思。王妑虽然只有四十多岁,却是一副妑的打扮,她的头发总是在后脑上挽成一个髻,并用黑线网罩住,平时也总是穿蓝色或黑色的衣服,和那些妑们没有什么两样。王妑不喜欢我们叫她王老师,让我们叫她王妑,可家长们都不让我们叫她王妑,要我们叫她王老师。我们听家长的,叫她王老师。王妑听了,也不强求。

有几个小伢不止一次地在班上吹嘘,王老师还教过他们的爹!

王妑上课时声音很响亮,也很严厉,她的讲桌上总是放着一把戒尺,只要课堂上有谁不听讲,她就把戒尺在桌子上使劲地敲几下。她一敲,我们这些小伢们就吓得不敢吱声了,就都像个乖乖儿似的专心听她讲课。不过,王妑从没用戒尺打过我们。

王妑有一个独生女,和我们一起上课。这女伢子不像她妈,长得不是太好看,脸上还有雀斑。我们虽然淘气,可我们从来不欺负她,因为她是王妑的丫头。

王妑还有一个老妈妈,六十多岁,王妑和她长得一模一样。有时候,我们看见老妑妑两手十指紧拉着两根白线织成的网,使劲地在王妑脸上拉来拉去的,我们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我们只是围在旁边看。老妑妑很慈祥。五六岁的儿子伢读书,有很多上学之前才没穿开裆裤,总有上课时憋不住而把尿或巴巴拉在裤子里的儿子伢。每逢这时候,老妑妑就会帮这些不好意思的脸红红的小儿子伢擦呀洗呀的,她一边擦洗,还一边笑嘻嘻地嘀咕,太小了,太小了……

我们一直没有见过王妑的老伴,我们也一直没有问过王妑的老伴在哪里。我们那时候太小,不会注意到这事的。

那时候,刚解放不久,还没有推广普通话,王妑只会用方言给我们讲课。王妑讲的方言,严格意义上说,不是我们县的方言,只是我们县城的方言。王妑用很纯正的很响亮的县城方言念,小羊儿乖乖,快把门开开……小儿子伢们,小女伢子们接着齐声地用纯正的稚嫩的更响亮的县城方言扯着嗓子喊,小羊儿乖乖,快把门开开……那情景,现在想起来,心里还甜甜的。

 

在王妑那里启蒙了一年,六岁时上公立小学,班主任又是一位女王老师。不过,这位王老师年轻得多,才三十来岁,梳着短发,长得很好看。我们这些小儿子伢像鬼使神差似的不约而同的都觉得这位王老师也像一位妑。我们觉得她像一位妑,可能一是因为她也姓王;二是因为她是河南人,长得很富态,好看的脸上从来就没有少过笑;三是因为王老师对我们忒好,忒喜欢儿子伢,我们认为只有妑级别的人才能对儿子伢这样好。我们就这样把这不成理由的理由当成理由,无缘无故地把一个三十多岁的女老师当成妑了。就是现在,别人不知道,反正在我心里,王老师从那时起就一直妑到现在,尽管我有几十年没有见到她了。我相信九十多岁的王老师现在还应当健在,因为女人本来就命大,更何况爱笑的女人!

长大后,我还发现那些富态的男人女人,性格大都很温和,很少发愁,很少发脾气。在四大美女中,也总觉得那富态的杨贵妃最好看,这可能是从那时起就受了王老师的影响,而且影响了我一生。

王老师也有一个独生女,和我一个班,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两小酒窝,长得比王老师还好看,同学们都很喜欢她。

我们虽然没见过王老师的老伴,但听她丫头说过,“爸爸是县人民医院的医生。”听说是医生,我们就更加喜欢王老师了,在我们这些小儿子伢心里,医生可是非常了不起的人,是有大学问的人,并且,还是我们很害怕的人,因为我们都怕打针。

王老师讲课,也不是普通话,用的是河南方言。河南方言中最典型的特征是“中”。王老师在课堂上,极少向她丫头提问。有一次,王老师向她丫头提问,她丫头回答完后,王老师顺口回了一个字,“种”。我很奇怪,在这种情景,王老师回答我们时,一直是“对”或“不对”。我不懂“种”是什么意思,就举手问王老师,什么是“种”?王老师听了我的提问,那脸上的笑,灿烂得像春天绽放的牡丹花,美极了。王老师说,“种”就是对的意思,“不种”就是不对的意思。我长大后才知道,那不是“种”,是“中”。河南方言的“中”在外省人听来,就是“种”。从那以后,王老师再也不向她丫头提问了。而我们这些小儿子伢,就给她丫头取了一个外号,叫“不种”!

有一次,我叫王老师的丫头“不种”,小丫头听了很生气,脸红红地说,不和你说话了。她真的说到做到,有好几天不和我说话,我好后悔好后悔的。她长大后,和教她的高中老师结婚迁往了H市。九五年,我小儿子考上重点大学,她儿子保送上了清华大学,省招办在H市录新生,我们二十多年后在H市重逢时,她又说起了这事,她说得很开心,我听得也很开心。她还说,她妈妈现在身体很好,整天乐呵呵的。遗憾的是,那天时间太紧,我没有去看我的王老师。

 

两位王老师都没有教过我拼音,没有教过我普通话。在学习语言的最佳年龄,总是听方言讲课,成年后,再想学拼音,学普通话,就感到非常的难了,就感到比学外语还难了。

年轻时,走了很多地方,不同地方的人交往,都说的是普通话。我也憋腔憋调地尽最大的努力学说普通话。但我总觉得自己说的那普通话是山东驴子学马叫,既不像驴子,也不像马!

要说普通话,我觉得东北人讲得最标准。把普通话说成是北京话,那真是扯淡!北京人讲普通话,嘴里像含着一个萝卜,咕咕噜噜的,吐词一点也不利索,那语调,不管男人女人,高得出奇,像吵架似的,有一股皇城的霸气。东北人,不管是辽宁人吉林人还是黑龙江人,虽然多数时候互相之间讲各地的方言,但他们讲普通话时,却是高度的一致。那普通话讲的,绝了!听东北男人女人讲普通话,就像听唱歌似的,是一种享受。

因为没有语言的天赋,到现在这把年纪了,我虽然时不时的还在学,但总是学不会拼音,也学不会普通话。在电脑上打字,用的是别人认为比拼音难得多的五笔。

不过,在识音上我虽然是一个笨蛋,但在识形上我认为自己还是很行的。我能用五笔在电脑上盲打就是很好的证明。这也同时证明了我在两位王老师的方言课中,学会了我应该学会的东西。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具体的东西,我也说不清楚,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感受,就像用方言讲笑话,听懂的人笑得前仰后合,听不懂的人索然无味。

总在怀念王妑的县城方言,也总在怀念王老师的河南方言。

 

我们县是大县,小时候的五十年代,人口就有八十多万,面积有三千多平方公里。在文化上,我们县的最大特产是方言多,有十几种方言,而且很复杂。即使是县城人,有些本县方言听起来,也是云里来,雾里去,听不出个所以然的。这种事在全国可能是很难找到的。

我们县在江汉平原的湖区,湖泊星罗棋布,加上数条小河交叉把全县分割成无数的小豆腐块,要走出这小豆腐块,唯一的工具就是船。因为交通极不发达,人们世世代代就局限在这个小豆腐块里,用于交际的语言就东说东话,西说西话了。

十六岁那年,我参加县里的人口普查工作。住在离县城三十多公里的,不算太远的,洪湖岸边的,王伏三桥小集镇上的一个铁匠家里。那天傍晚,四十多岁的铁匠堂客吩咐她儿媳,“前门官倒,后门掀倒!”我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就问铁匠。铁匠笑着说,就是前门关好,后门拴好的意思。我当时听了,觉得很好笑:这官就是关的意思的话,谁还当官?这后门都掀倒了,还怎么关?再说,张瑞芳饰演的李双双可是贤妻良母,这李双双要是变成了李掀掀,谁还敢娶?

也是在这一年,那天,朱河区区长在区礼堂向我们作形势报告。区长是洪湖岸边的桥市人。桥市是个小集镇,是男人一泡尿就可以从街头拉到街尾,而且还没拉完的“市”。我们县像这样市级的小集镇还有很多,如卸市,网市,毛市等。区长解放前就在洪湖出生入死打游击,他在声讨美国鬼子侵略越南时,愤怒地说美国鬼子侵略越南是,“老水子落在鼠缸里,不想死也得死!”这“老水子落在鼠缸里”可是标准的桥市独有的方言。区长讲这话时,听报告的少数桥市人没有笑,我们这些不是桥市人的绝大多数本县人可都笑了。严肃的会场有了笑声,区长可能意识到自己对美国鬼子太气愤了,情不自禁地说了桥市话。他觉得这话太土了,就马上改口,“老鼠子落在水缸里,老鼠子落在水缸里”他不改口倒好一些,他这一改口,会场里哄堂大笑了。当时,我想,如果有美国鬼子参加这会,美国鬼子也会笑的。这桥市人把鼠读成水,把水读成鼠,可能是因为桥市是水乡,十年九涝,洪灾时,他们恨不得能像神仙那样把那滔滔洪水一瓢就舀进水缸里的缘故吧?

 

我们县的县名叫监利。三国时,东吴的皇帝要在我们这里监收鱼米之利,就设县为监利。这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古老县名,1998年大洪水之前,除了监利人,这监利的“监”字的读音,外地人基本上没有读对过。那些自以为学富五车的历史学家们,文学家们,社会学家们,地理学家们,辞典学家们都没有读对过。就连中央电视台和湖北电视台里那些绝对不准读别字的播音员们也没有一人读对过,他们把监利的“监”字读成“奸”。

年轻时当兵,战友中有很多荆州其它县的老乡,这些洪湖石首公安天门沔阳钟祥京山沙市潜江荆门松滋江陵兵,几乎百分之百的把“监利”两字读成“奸你”。每次和他们开玩笑,他们无一例外的都要“奸你”地报复监利兵。即使监利兵老老实实地不惹他们,但如果他们性情来了,也要对监利兵“奸你”地取乐。我们这些监利兵,真可怜,当了几年兵,被他们“奸”来“奸”去的,也不知被他们“奸”了多少回了。

在字典上可以查到,这“监”字有两读,一读“见”;二读“尖”监利的“监”字的准确读音应是“见”!监利人读这两字,世世代代读的都是“见你”。1998年夏,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的播音员在报道我县的讯情时,开始那天是把“监利”两字念成“奸你”的,在我县一百三十多万同胞的强烈抗议下,他们第二天就改过来了,一直到现在,他们再也不敢把“监利”读成“奸你”,而是正确地读成“荐丽”了。当然,这“利”和“你”是两个不同的读音,但在我们监利人听来,的确是一个音。

 

在我们县和湖南岳阳仅一江之隔的白螺,监利两字读成“欠你”。

有一个男人在他的空间的签名档里,写了这样一句话:“来我空间的友友们,如果你在我的日记后留下你的墨宝,我就见你;如果你不声不响的走了,我就欠你。总之,见你欠你!”

看了这段话,我就知道这个男人是监利人,而且是监利白螺人!

 有监利人说,“欠”就是“想”的意思。“欠你”就是想你的意思。这种解释不全面!“欠”这个方言单音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非常丰富。“欠”所要表达的意思是这样的:非常想见分别了一段时间的、深深喜欢的、深深爱着的人。也有人说,“欠你”是“亲你”的谐音。在普通话里,找不到可以完整表达和上述意思一样的单音!

我在那个男人的留言版上留言:“我既不见你,也不欠你,因为你是白螺人,我是城关人。哈哈!”他回复我:“但我喜欢见你,欠你。哈哈!”

白螺人为什么要把监利念成“欠你”呢?古时候,白螺有一些年曾被划为岳阳管辖,但岳阳在长江南,白螺在长江北,岳阳力所不能及。于是白螺人就思念监利,就反复地念叨,欠你,欠你……久而久之,监利就成了“欠你”了。当然,这是野史,当不得真的。

在县城上班的人,如果同事中有白螺的女人,男同事有喜欢开玩笑的,往往故意问白螺女人,“你是哪个县的人?”白螺女人几乎都不会回答说,是“欠你”的人,而是笑嘻嘻的回上一句,滚开些,你个抽筋的!

是呀,凭什么?凭什么欠你呀?!

                         



文章评论

拓荒者

到底是用“见你”呢还是“欠你”好呢 [em]e128[/em][em]e128[/em]?

留 ▓ 年

了解了一下方言,从未听说过,还是见识太浅。可以看出你是走过南闯过北了!

小叶紫檀

东北人说话很好听。谢谢啦![em]e113[/em][em]e183[/em]

梅兰竹菊

一个家乡的地名老师都可以洋洋洒洒地写出这一大长篇[em]e160[/em]辛苦了!梅兰学习了,,

天涯芳草

不听您说,还真的不知道这个字的读音呢,国土之大,就听那些不同的方言就明白了。不过,还是普通话最好听......因为芳草就只会说标准的普通话。[em]e112[/em] 问候文邃早上好![em]e176[/em] [em]e160[/em]

快乐的风筝

我们这里也有'欠你'的说法,老鼠子叫老水子……,挺生动有趣而且亲切[em]e113[/em]

、~韭菜花

徐徐道来,幽默诙谐,让我涨见识了……[em]e160[/em][em]e183[/em]见你,欠你,文老好

孤鸿一瞥(拒群)

一口气读完您的文章!讲的是方言的趣味故事,很有味道,很有意思!故事平铺直叙的道来,听到的就是身边的小事,很亲切,也很风趣!拜读了![em]e179[/em][em]e163[/em][em]e163[/em][em]e160[/em][em]e177[/em]

秋雨

文老早!您总能把故事讲的平静、细腻、幽默。京山天门把老妇人称谓:“老巴子“。

海涛

[em]e100[/em][em]e160[/em]

滨滨

拜读文老师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