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邃

刮大风，老刘开着电动车去派出所办事。快到派出所了，他拐进人行道，由于眼睛里进了沙，他左手揉眼睛，右手慢慢地把车往前开。在揉出了泪水睁开眼时，他突然发现一辆在人行道上行驶的黑色奔驰迎着自己的电动车向大路急转弯，就赶紧来了个急刹，与此同时，奔驰也来了个急刹。但因为太突然，奔驰和电动车还是很轻地碰了一下。奔驰副驾的车门打开了，下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彪悍的、剃着光头的、两臂上各刺有一把砍刀纹身的男人，他看了看奔驰，发现前车身有一道不起眼的刮痕，于是，这个男人凶狠地瞪着老刘，正要骂什么。这时，奔驰车的司机打开了车门，从车内一出来，司机就笑嘻嘻地对老刘说：“刘叔，没事吧？对不起，对不起！”说完，他马上又侧身吩咐那个彪悍的男人，“去看看刘叔的电动车撞坏了没有？”

这是谁？不认识呀！在老刘纳闷的时候，他看到了这位文质彬彬的中高个的中年司机侧身时的后脑勺，那后脑勺上有两道十厘米左右长的刀疤。见了这刀疤，老刘马上想起来了：哦！他是苕伢！

七年前的六一儿童节，老刘和儿子儿媳一起去县直实验幼儿园欣赏孙子表演节目。孙子和他的小伙伴们表演完节目，老刘请老师和孙子在一起照相作个纪念，孙子九月份就要上小学了。在要按下快门的一瞬间，一个女人从相机前走过。老刘抬起头看了看这个女人，觉得好面熟。这个女人三十五六岁年纪，挺着一个马上就要生小孩的大肚子，清秀脸上的眉间，一颗像印度美女那样的圆圆红痣特别显眼。她是牛小姐，这个圆圆红痣女人是牛小姐！是和苕伢结婚了的牛小姐。十多年没见，老刘觉得她不显老。

照完相，刚才和孙子一起表演节目的一个小男孩拉着他爸爸的手来到老刘的面前，指着老刘的孙子说，“就是他，他昨天打我。”在小男孩的爸爸和老刘的儿子大刘笑着打招呼的时候，老刘看到了小男孩爸爸的后脑勺上有两道十厘米左右长的刀疤。老刘想，这位肯定是个人物！老刘想代孙子向小男孩说声对不起，没想，小男孩的爸爸先对老刘笑着点头了，“刘叔，您好！”老刘好纳闷，你认识我？可我不认识你！不过，出于礼貌，老刘还是应酬地笑着向他点了点头。

小男孩和他爸爸刚一离开，老刘就迫不及待的问儿子，“他是谁？”大刘很惊讶地反问，“您不认识他？他说他认识您。他是大名鼎鼎的苕伢。”

哦！他就是苕伢！苕伢这个名字十几年来对老刘来说虽然如雷贯耳，但见到真实的苕伢这是第一次。老刘断定，那位圆圆红痣的牛小姐就是小男孩的妈妈！

“苕伢有一个儿子了，怎么还生二胎？没人管？”老刘疑惑地问儿子。

“二胎？这小男孩上面还有两个姐姐，这是第四胎！您说管苕伢？那您说说，谁来管？”

“计生委和村委会呀！”

“老爸呀，您这思想，也太毛爷爷思想了，该与时俱进了！他老二过继给二苕了，这快要生的也要过继给二苕。”大刘“嘲讽”地奚落了老爸几句，离开老刘去和老师说话了。

1993年5月上旬的某天下午，老刘在办公室里看财务报表。隐隐约约地听到外面有人在吵架，他以为是职工之间在为生产上的事争着什么，就没当回事。渐渐地，吵架的声音越来越大，吵架声中还夹杂着难听的骂爹骂娘骂祖宗的脏话。老刘想，一定是出什么事了，他正想出去看看的时候，管供销的副厂长气急败坏地进来了，“这狗日的二苕，把给我们拉煤的翻斗车的挡风玻璃砸了，还要用刀杀老子。厂长，你打电话派出所，抓这狗日的二苕。”

老刘从去年的10月来这个厂任厂长时，厂基建结束，正准备投入生产。前任厂长提醒他，要小心泼皮无赖二苕！来这个厂的七个月时间里，老刘和二苕几乎天天打交道。在和二苕打交道的日子里，他切切实实地感到，这二苕的的确确是个货真价实的泼皮无赖！

二苕十二三岁就辍学和哥哥苕伢在江湖上混。哥俩以不怕死的、敢于刀刀见红的凶狠劲在江湖上越来越有名气。经过多次的血风腥雨，在苕伢把斧头帮大哥大的脚砍残并成为砍刀帮的大哥大之后，二苕的气焰也越来越嚣张。

二苕不是厂里的职工，是厂建厂征地所在村的村民。

厂第一次购进生产用的四十吨原材料，在装卸工人卸货的时候，瘦瘦的高个二苕领了七八个哥们来了，他们个个光着上身，有的光着头，有的蓄着长发。他们一来，就不让工人们卸货，说是征了他们的地，他们要生活，这货应当由他们卸。老刘想，他们说的也有道理，他们要卸就让他们卸吧！谁知，他们要的工钱却比装卸工人多一倍。装卸工人是5元一吨，他们要10元一吨。老刘想，10元就10元吧。

一个月后，二苕又提出，15元一吨。老刘觉得过份了，不想答应。但转念一想，这伙人可是亡命之徒，他们无事找事的刁难起来，厂里的生产就进行不下去！老刘只好又答应了。

三个月后，二苕再次提出，20元一吨。老刘忍无可忍了，觉得这泼皮欺人太甚！要光荣今天就一起光荣！在双方僵持了一上午，生产等着用原材料的情况下，老刘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用电话请来了县政法委副书记和镇管工业的副镇长，副书记和副镇长又分别通知来派出所的副所长和管二苕的村支书。 在六方会谈的过程中，请来的副镇长和村支书先是给老刘做工作，说，你们是大树，栽在二苕他们村的地上，二苕他们是背靠大树乘凉，就算二苕他们多从你们这大树上摘了几个果子，你们这大树也不会倒也不会枯，就按18元一吨吧；接着副书记和副所长又训斥二苕，这是最后一次了，再不准提价了！老刘没想到请来的强龙会是这种态度，但多年的社会经验提醒他，这其中必有缘由！他万般无奈，只好点了点头。副镇长临走时老成的对他说，“老同学，时代不同了！记住，离城三五里，多的是惹不起的流氓和地痞。”副书记开玩笑的说，“老战友，要是给你们厂配枪就好了！”

“他为什么要砸运煤的车？”老刘问副厂长。

“他说运煤车路过他家门前时，把他家门前的路压坏了。他要司机赔2万，要厂赔3万。”副厂长说。

“这狗日的！”老刘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耍横的目的是要厂里今后不进煤炭公司的煤，进他的煤。”

“哦！”老刘明白了。

老刘明白了之后，也冷静下来了。从上次六方会谈之后，二苕有所收敛。老刘想，如果二苕的煤质量可以，价格也可以，也可以进他的煤。就在老刘准备去见二苕的时候，一个职工来办公室说，“厂长，二苕他们走了，丢下了狠话，说明天不赔钱，就挖厂前面的大路封厂的大门。”老刘让副厂长叫来厂里的一个职工，这个职工是二苕的亲戚。老刘让这个职工捎话给二苕，“你去对二苕说，可以进他的煤，但必须是山西煤，价格也不能高于煤炭公司的价格。如果他不答应这两个条件，还要继续闹事的话，叫他明天中午12点在百货大楼门前见，老子这老侦察兵和他单挑，看谁先光荣谁！百货大楼那里人多，他狗日的如果还是个男人，就一个人去。在这里占着自己的地盘讲狠，算他妈什么东西！去！如实对这狗日的说！”

老刘这样说，也是实在想不出办法的办法。他知道自己是个手无搏鸡之力的从未杀生的男人；自己也没有当过侦察兵；他知道厂里的职工和县里的头头不会让自己去；他更明白自己不是青面兽杨志，真要去了，光荣的是自己，他这样说只是想不输这口气！

当天晚上，捎信的职工给老刘回话，“没找到二苕，该说的话都对苕伢说了。苕伢要我对您说，他去教训二苕。苕伢说，您当年在化工厂当厂长时，他在那里做过临时工，您对他很好的，他很了解您。”老刘想不起苕伢是谁，因为化工厂有几百临时工。

从那以后，二苕再也没来厂了。听那捎话的职工说，苕伢不让他在这做劳力的事，让他去丽缘饭店做劳心的事了。

丽缘饭店是台湾商人93年初投资创办的全县第一家外资企业，以其豪华的装修，豪华的小姐阵容成为县城最亮丽的一道风景。十多位小姐全是清一色的未婚的十八岁左右的能歌善舞的美女，而这美女阵容中最亮丽的就是牛小姐。牛小姐最吸引男人的除了那颗印度美女般的眉间红痣，还有那副几可乱真的模仿各位女歌星的嗓音。丽缘饭店自开张之日起虽然价格高，但生意一直红红火火。饭店的常客主要是企业单位的负责人和他们的客户们、行政事业单位的“长”们和大盖帽们、以及江湖上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哥们。他们在喝酒的时候，一定要花上五十元以上的钞票点牛小姐和自己一起卡拉ＯＫ唱《心雨》或《纤夫的爱》等情歌。每当牛小姐用那几可乱杨钰莹之真的甜美嗓音唱到“……让我最后一次想你。”时；或用那几可乱于文华之真的勾魂嗓音唱到“等到日头落山，让你亲个够。”时，那些色男人们的心就痒痒的，酥酥的。

开张半年后，苕伢成了丽缘饭店的总管，牛小姐成了苕伢的恋人。从那以后，牛小姐很少陪客人卡拉ＯＫ唱情歌了。不过，点牛小姐单唱还是可以的，只是小费很高，起价一百元。

1995年初夏。那天，老刘第一次去了丽缘饭店，是厂里一位非常重要的客户点名要去那里，老刘不能得罪客户。在这以前，老刘不去那里，因为二苕在那里。老刘去时，让行政科长也去了。行政科长是那年捎话给苕伢的职工。

在经过大堂去包厢时，老刘看到二苕在大堂指使小姐们做这做那。二苕看到了老刘，隔着几张桌子向老刘笑了笑。老刘装作没看见，和客户进了包厢。

行政科长点了菜和酒后，又点了牛小姐卡拉ＯＫ。写好菜单的小姐甜甜地笑着说，“先生，对不起，牛小姐正在陪客人唱歌，要等一会儿。”

小姐话音刚落，包厢外传来几声很吓人的响声，像是什么东西爆炸了的响声。老刘和客户以及行政科长赶紧向包厢外跑去，他们看到走廊尽头的那个包厢里闹哄哄的，像是有人在打架。老刘让行政科长陪客人回包厢休息，他自己走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尽头包厢的门开着，门外站着一群人，老刘挤到门边，看到二苕在里面和五六个人对骂。二苕的两只手各握着一个破啤酒瓶，左手臂的砍刀纹身上血迹斑斑。地上到处是啤酒和摔碎了的啤酒瓶玻璃渣。牛小姐在拉着二苕使劲往外拖。那五六个人中有两人老刘认识，一位是他的表哥，是一大厂的厂长；一位是那个厂的厂办主任。老刘进去劝架了。从他们的对骂中，老刘很快明白了他们为什么打架。

二苕进包厢时，看见厂办主任的一只手搭在牛小姐的肩上，要和牛小姐唱《纤夫的爱》，牛小姐妩媚地在笑着推托。二苕见有人敢在他这里耍他未过门的嫂子，火冒三丈，走过去，挥起右手的大巴掌对准厂办主任的脸扇去，厂办主任把头一偏，巴掌扇在紧挨厂办主任的牛小姐的左耳上。厂办主任顺手拿了一瓶啤酒狠狠地朝二苕砸去，啤酒瓶砸在二苕的左手臂上并爆炸。在相互的啤酒瓶战斗中，牛小姐拉住了二苕，厂长喝住了厂办主任……

丽缘是政府重点保护的外商投资企业，几分钟后，派出所的民警赶到，事态得到了平息。

几天后的晚上，二苕在百货大楼前捅了厂办主任四刀并逃往外地。二苕虽然下刀狠，但不准，厂办主任拣回了一条命。

半年后的一天，二苕在沙市东区被当地的一哥们光荣了。那哥们的刀法刁狠准，只一刀，二苕就被光荣了。在二苕的骨灰回县的那天上午，整个县城热闹得不得了。运骨灰车一进入县城郊区，在那里等着的十辆面的分前后各五辆的护送着它缓缓驶向二苕的家。沿途三公里的马路两边，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彻云霄。路上行驶的大小车辆在运骨灰车走过后才敢往前开。二苕骨灰下葬那天，在几十辆面的和小车的簇拥下，在似乎要把县城的天空炸穿的鞭炮声中，在大喇叭播放的哀乐声和哥们卖命敲打的锣鼓声中，在沿途人山人海的人们的目光的护送中，二苕的灵车在绕县城主干道一圈后，缓缓地驶向了公墓。

 ……

老刘对苕伢说，“没事，没事！”他看到了奔驰车内的后座上坐着的牛小姐和她身边的两个小孩，大一点的女孩十岁左右，牛小姐腿上坐着的小男孩七岁左右。

这小男孩大概是过继给二苕的吧！老刘这样猜想。

苕伢现在是一家有雄厚资金的有限公司的老总，红黑两道通吃，早就不干打架那下三滥的事了。

苕伢丁旺，财旺，活得越来越滋润了！望着加速远去的奔驰，老刘一边想，一边开着电动车进了派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