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说胡话

个人日记

        深圳这地方,城市年轻,人也年轻。年轻人管上了年纪的男人,不叫爷爷,叫大叔;管上了年纪的女人,不叫奶奶,叫阿姨。

候叔和梅姨是老俩口,候叔1946年生,梅姨1951年生。老两口在北京过了6年,在大女儿家带外孙女。在北京,邻居们都管候叔叫侯爷爷,管梅姨叫梅奶奶,和老家湖北宜昌的叫法是一样的。

08年3月,深圳的小女儿生了孩子,老俩口生命不息,工作不止,又挥师南下,来深圳帮小女儿带孩子。就这样,入乡随俗,侯爷爷成了侯叔,梅奶奶成了梅姨。

侯叔爱喝早酒。吃早餐时,一个肉包子二两酒,二十岁时养成的习惯,到现在也没改。来深圳一年多了,只要有太阳,喝完早酒后,侯叔就带着一岁多的小外孙在小区花园的躺椅上睡觉。老伴梅姨和一些老姐妹们在远一点的地方聊天,不能离的太近,因为侯叔的呼噜声和打雷差不多。小外孙是个男孩,出生后就跟侯叔睡,是在外公的呼噜声中长大的,和他姥姥梅姨一样,听不到外公的呼噜声,反而睡不安稳。深圳早上的太阳不是很辣,侯叔和他小外孙的睡姿,对于在树阴下聊天的老哥们老姐妹们来说,是一幅很美的画;对于梅姨来说,更是一种享受。

在北京大女儿家时,大女婿开始很不适应老丈人喝酒,见他喝酒就皱眉头,不过,大女婿太喜欢他大女儿了,在家里,事事都依他大女儿的,皱眉头也只能偷偷地干活。大女婿除了嘴甜,眼睛也很灵光,老丈人爱喝湖北的枝江大曲,大女婿就整箱整箱的往家扛,侯叔每次喝酒,只要大女婿在家,大女婿都帮着斟酒,熟能生巧,久而久之,二两五钱的酒杯,大女婿竟练到一次刚好斟到二两为止。不到一年,大女婿见老丈人喝酒,不但不皱眉头了,相反,老丈人如果有一次不喝酒,他就要问老丈人了,是不是有哪儿不舒服?

和母亲相比,两个女儿更喜欢父亲。梅姨爱唠叨,侯叔话少。话多,两个孩子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话少,一句就是一句。当初,大女婿追他大女儿时,侯叔的老伴梅姨坚决不同意,理由是,一个部级大官的公子,不可能和她的女儿过长久,公子哥有几个是好东西?!如果大女儿一定要找这个公子哥,她就一辈子不进大女儿的门!大女儿高挑的身材,长得很漂亮,和年轻时的梅姨一模一样,还非常的聪明,学历也比大女婿高,是硕士生。大女儿很喜欢这个公子哥,只是母亲不松口,孝顺的大女儿也没办法。倒是这公子哥有办法,他给侯叔写了一封信。侯叔看完信,说了两个字:肉麻。一边说,一边把信给老伴看,梅姨看了后,叹了一口气,算了,孩子大了,随她吧。信上写的什么,侯叔忘的差不多了,他只记得一句话。公子哥在信上说:您女儿总在我面前说,她喜欢您,可我比她更喜欢您……

小女儿长的像侯叔,小时候不怎么惹人注意,人说女大十八变,这小女儿17岁上高三时,还真出落成了一个小美人,粗看不美,越看越美的很耐看的就是小美人。小女儿比大女儿更会读书。小女儿上大学,读研究生都是保送的。小女婿是湖南农村的苦孩子,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从外表上看,小女婿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瘦小的身材,黑黑的皮肤,一般的长相。但,不知怎的,上大一时,小女儿就喜欢上了这个苦孩子,经常给他买这买那的。梅姨对小女婿没说什么,梅姨认为,苦孩子好,恋家,女儿可以管住他。可候叔不乐意,候叔在电话里对态度坚决的小女儿说,你妈找我就亏了,你可不要后悔啊!不过,候叔心里明白,说也是白说,小女儿比大女儿有主见,她决定的事,火车也拉不回来的。

小女婿在深圳车站第一次见到侯叔和梅姨时,心就“蹦”了一下,这老丈人和丈母娘太不般配了。丈母娘虽然快奔60了,但风韵犹存,高拔素雅,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真像一枝挺立的梅;而这老丈人,怎么看,怎么都像一只“猴”,除了比丈母娘低一截的瘦小外,还有那在阳光下锃亮锃亮的熠熠生辉的闪闪烁烁的大光头。小女婿想,论身材,自己还真像这老丈人的崽,不过,无论如何,自己不会像老丈人那样剃大光头。

小女儿有主见,这小女婿比小女儿更有主见。小俩口都是书呆子。刚在一起过生活时,为了买一壶食用油,小两口在网上查遍了所有关于食用油的线索后,小女儿决定买福临门的油,而小女婿决定买金龙鱼的油,小女儿的理由是:福临门的油是国产油;小女婿的理由是:金龙鱼的玉米油和葵花籽油是非转基因油。小俩口争了好半天,最后,小女婿说,不争了,听我的。小女儿也就不争了,听小女婿的。住房装修时,关于厨房拉门的材质,小俩口在网上查遍了资料后,小女儿要用铝合金的,小女婿要用塑钢的,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小女婿说,不争了,听我的。小女儿也就不争了,听小女婿的。

小女婿不像大女婿那样讨好老丈人。侯叔喝的酒,是自己在超市买的,喝酒时也是自斟自饮。侯叔不计较小女婿那不冷不热的样子,因小女婿有一门手艺,侯叔特满意:小女婿会理发,而且,特会剃光头。小女婿家太穷,读初三时,他辍学了,跟一个上了年纪的理发匠学理发。那理发匠对他说:理发这门手艺,最难的就是剃光头,学会了剃光头,你就出师了。小女婿只学了一个星期,那些喜欢剃光头的老爹都说,这崽,还真行,比他师傅剃的舒服。理发匠就让他自己挑担走村串户的谋生活,咛嘱他,攒了钱,再去读书。年后,小女婿参加中考,以全镇最高分考上了县重点高中。

侯叔喜欢剃光头是因为梅姨。

侯叔和梅姨都是老三届,俩人虽然在同一个学校,但侯叔是高三,梅姨是初三。梅姨是校花,侯叔知道梅姨,梅姨不知道侯叔。俩人下放也不在同一个生产队。侯叔有一个堂哥,在公社农机站开拖拉机,侯叔经常去他堂哥那儿玩,跟着堂哥摆弄了几次拖拉机,不管是铁牛55还是东方红54,开的比他堂哥还顺溜。有一天,梅姨挑着一担谷往禾场里走,看见侯叔开的拖拉机停在路旁检修,她就跑跟前去,对着头发上脸上沾着黑机油的侯叔说,喂!帮帮忙,把这谷送禾场去。侯叔很听话,不仅把这担谷,还把稻田里的谷都帮着送到了禾场。从那以后,梅姨就盯上了侯叔,不久,就喜欢上了侯叔,尽管侯叔的个子还没有她高。是喜欢侯叔会开拖拉机?!是喜欢侯叔会修收音机?!是喜欢侯叔会修手表?!是喜欢侯叔会喝酒?!在梅姨的心里,都是都不是,反正两年后她和侯叔进了洞房。

 

梅姨对侯叔并不是百看百顺眼,从和侯叔好上了的那天起,她就有一根筋拧着,她看不惯侯叔从小就留的小平头。结婚前,梅姨不说什么。结婚后,侯叔第一次理发回来,梅姨就开始笑着唠叨了,理的不好看呀,把人理丑了呀,还不如剃光头呀……侯叔笑过之后,拍胸脯保证,下次一定理好看!哪知,第二次理发回来,梅姨板着脸说,越理越丑了,还不如第一次。侯叔是个极有灵性的人,第二天下班回家,他交给梅姨一把剃刀,并对梅姨说,你给我剃光头!梅姨也不推让,进厨房在冬瓜上比试了几分钟,出来后就开始在侯叔的头上锄草了。这梅姨似乎天生就会这一手,除了侯叔头上的三道细细的血口子,那头皮刮的贼亮贼亮,侯叔对着镜子看个没完,然后连翻了三个空心筋斗,口里连声的嚷,太美了,太好看了……

来深圳后,梅姨第一次给侯叔理发,小女婿把剃刀接过去,说:“我来。”小女婿把那剃刀在老丈人头上玩的龙飞凤舞,侯叔那个舒服劲,晕乎乎的像当了神仙。剃完以后,侯叔用手在头上摸来摸去的,口中只会啧啧的,兴奋得说不出话来。梅姨不服气,用手在侯叔的头上摸了个遍,感觉那头皮比玻璃还光滑。从那以后,梅姨就靠边稍息,自动下岗了。

侯叔这一把年纪了,就喝酒剃光头两个爱好。好在大女婿给买酒斟酒,小女婿给剃光头,侯叔常想,自己命好,修了两个好女婿。但梅姨更喜欢小女婿前不久,小女婿把她的小外孙也剃了光头,她认为小女婿实在,还有,她更喜欢小男孩。

侯叔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往前过……

去年春节刚过,小女婿高升了,被公司派往西欧,任公司驻西欧总经理,要出国三年。出国的前一天,小女婿把一张福利票交给侯叔,说:这是公司发的今年的理发票,共一千元,票只能在指定的理发店用,您去理,每次扣38元,您一个月理两次,够您用一年的了。小女婿还叮嘱梅姨,您不要给爸理发了!梅姨问,为什么?小女婿说,不为什么,反正您不要给爸理了。侯叔不愿去那豪华的理发店理,他认为那样的店是年轻人去的地方,像他这样的老头子没有谁进去过。思来想去,他对梅姨说,以后,我的光头只有你剃了。梅姨不肯。侯叔说,你不剃,我就去街边的摊子上剃。梅姨心街边的摊子不卫生,就勉强答应了。

那天,梅姨六年没拿剃刀的手在侯叔的头上用剃刀颤来颤去的划了四道血印。梅姨悟出了小女婿没说出来的话,自己老了,眼花了,手抖了。侯叔也明白了,梅姨老了,自己更老了。梅姨无奈地劝侯叔再不要剃光头了,说今后就给侯叔理平头。侯叔不肯!他说,剃光头有四十多年了,光头已经是他身体上不可或缺的器了!头发稍长一点,他就觉得头上像裹着一床厚厚的被子,热非常非常的难受。他一个月剃两次光头也是这个原因。今后,让他留平头,这不是要他的命?梅姨说,那就个月给你理四次,总可以了吧。侯叔还是不肯。

他决定去街边的摊子上剃!梅姨劝不了侯叔,只好求助小女婿。小女婿给侯叔打电话,说,街边的摊子如何如何的不卫生,那剃刀不知剃了多少人的头,从未消过毒,万一不小心划破了皮,或许会感染一些莫名其妙的怪病,如果您一定要去,就把家里的剃刀带去。

南油小学附近的路边,有十来位露天理发的师傅,理发,5元;剃光头,8元。侯叔在这里观察了两个下午,决定去那位五十多岁的、好像是湖北口音的男师傅摊位上剃。师傅的左边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手艺不行,摊位上没几个顾客,侯叔认为他长相太“恶”,万一有一天言语不合,在自己头上来几刀就坏事了;右边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手艺还行,但侯叔又认为她长相太“善”,总是笑眯眯的,万一有一天自己被那笑眯眯的勾了魂就更坏事了。

湖北口音的师傅一边在侯叔的头上用侯叔的剃刀摆弄着,一边和侯叔聊天。师傅果然是湖北老乡,枣阳化肥厂的下岗工人,还差几年才能拿退休金,在这里摆摊糊口有好多年了。不到十分钟,光头剃好了。师傅剃光头的手艺比起小女婿来还差那么一点点,但也可以说是高手。侯叔很是满意!对师傅说,过半个月再来。师傅说,今天是10号,过半个月就是25号,25号那天我有事,你就26号来吧。

就这样,从那以后,不下雨的日子,侯叔每个月的11号和26号去湖北老乡师傅的小摊上剃两次光头。

11月11号上午8点左右,侯叔送小外孙去学校后,朝南油小学的小摊走去,在等着过后海大道的马路时,遇见了一位老同事,多年不见,老同事拉着侯叔的手不放,一定要侯叔去他蔚蓝海岸的家喝酒。还要了梅姨的手机号,要梅姨也去。盛情难却,侯叔给梅姨打了电话,要梅姨去接小外孙放学,然后跟着老同事去了他蔚蓝海岸的家。因为高兴,侯叔喝的有点,老同事送他回家离开后,他就躺床上睡了一会儿,醒来时,梅姨的晚饭已经做好了。

第二天上午八点多,侯叔来到老乡的摊位上一看,老乡不在,他就去南油小公园,看那些大叔大妈们打四副扑克的争上游。半个小时后,再去老乡的摊位上看,老乡还是没来,他觉得有点反常!师傅曾对他说过,除了春节回家,每天都是八点左右来!侯叔想,师傅今天可能有事,不会来了。

第三天上午十点左右,侯叔又去了,师傅还是没来。

他看见那位笑眯眯的女人在向他招手。

候叔想,师傅可能回老家枣阳了!现在,头发多长了三天,不舒服,不能等了,就找那位笑眯眯的女人将就将就吧。

“湖北师傅去哪儿了?”笑眯眯在给侯叔围理发布时,侯叔就迫不及待的问笑眯眯。

“我就是湖北师傅呀。我老家是湖南常德,在湖北枝江长大,你说我是不是湖北人?!”

“我问的是男的!”

“哦,男的。一个死了!一个跑了!”

“死了?跑了?怎么回事?”

“老的死了!小的跑了!前天上午……”

“等等,前天?11号?”

“是呀!光棍节呀!小的说老的抢了他的生意,说这口气实在憋不下去了,和老的先吵后骂,老的回了几句,他就拿刀,老的跑不过他,只十几步就被小的赶上捅了!110来之前,人就没气了!”

“老的?谁?”

“你不是问湖北师傅吗?老的小的都是湖北的。老的五十多岁,小的四十多岁。他俩的摊位就在这里。”笑眯眯用手指了一下她旁边。

侯叔这才注意到,那个四十多岁的长相“恶”男人也有几天没来,枣阳师傅被他捅死了。

“凶手抓到了吗?”

“没有,跑了!警察已经通缉他了!他家里有老婆,还有一个孩子。人懒,脾气坏,又没手艺,自己都养不活自己,来深圳还又养了一个女人。听说那个女人嫌他穷,前几天跑了。

“……”侯叔什么也不想说了,他也说不出什么了。

“大叔,好了,你看我手艺还行吧,我剃光头的手艺是家传的,你以后就来我这里剃吧!”

侯叔没说来,也没说不来,他掏出十元钱递给笑眯眯,说,不用找了,然后头也不回的朝南油公园走去。

“大叔,我们是老乡呀你以后就来我这里理吧。”

侯叔还是什么也不说的朝前走,到了南油小公园,他来到一个石桌旁,石桌四方有两位大叔和两位大妈在打四副扑克的升级。侯叔站在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叔后看,他看着看着,就时不时的有那枣阳师傅的影子在扑克上晃。侯叔突然想起,在师傅摊位上剃了大半年光头,他还从没问过师傅姓什么,师傅也从没问过他姓什么。

梅姨给他打电话,他不接;他小女儿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他就这样着,到天快黑,打扑克的散了,他才回家去。

刚一进门,梅姨就问,去哪了?把人急死了!小女儿也生气地问,您去哪了,怎么不接电话?

侯叔一边换鞋,一边对梅姨说,今后,我不剃光头了,你给我平头,一个月理一次就可以了。

“为什么?”梅姨诧异地问。

“不为什么,就是想理平头。”

晚上,侯叔好不容易才睡着,睡着了又做了一个梦。他梦见11号那天,枣阳师傅和他在一起喝酒,枣阳师傅问他,你知不知道11号是光棍节?……

第二天,侯叔吃早餐时把梅姨给他准备好的酒推开,对梅姨说,以后再也不喝酒了!梅姨吓着了,用手在侯叔的头上摸来摸去,唠叨着:“怎么了?昨天刚剃了光头回家就说戒光头,今天又要戒酒?昨天谁给你剃的光头说呀,谁呀?你不烧呀!怎么净说胡话?……”

                             

 




文章评论

不空也空

我光头自己理,老酒自己樽。结尾侯叔为啥酒不喝,头不理?

、~韭菜花

好喜欢这种缓缓道来的故事,有味道[em]e112[/em]

【非诚勿扰】 洁儿

期待再续。一字不落的看完了,真实描述,感动中有眼泪再打转。写的真好![em]e160[/em]

荒原

生活气息浓厚,好作品!

德广

有味道,慢慢品。[em]e160[/em]

硯兮兮

体验老候的转折驿站,品味人生百态、、、问候好友;晨安![em]e7263[/em][em]e7150[/em]

王爷

您的文字也像一杯小酒

荷花梦

文老文章写的真好!耐人寻味!

天涯芳草

有些人的文字,总是让人无法安静地阅读,你的文字却可以让人心平气和......早上好![em]e160[/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