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里的情 醉一陶然

个人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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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在《刘白唱和集解》里说了这样一段很真诚的肺腑之言:
    予顷与元微之唱和颇多,或在人口,常戏之云:“仆与足下二十年来为文友诗敌,幸也,亦不幸也。今垂老复遇梦得,得非重不幸耶?梦得梦得,文之神妙,莫先于诗。若妙与神,则吾岂敢?如梦得‘雪里高山头白早,海中仙果子生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之句之类,真谓神妙。”
  真心拜服刘禹锡的诗才,让其出一头地,这对于白居易来说,的确难能可贵。客观地说,白居易与刘禹锡的关系远不如与元稹的感情深厚。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志同道合心心相印如弟如兄的那种关系,而是烈士暮年寂寞岁月里的酒朋诗侣。白居易与刘禹锡相遇时,都年近五十,他已经决心吸取教训,一心独善其身,故没有多少从政的宏图大志,报国雄心。先前他也不赞成永贞革新,与刘结交,只是都有过被贬远地的经历,也服膺刘禹锡的才华,同情刘禹锡命运多舛。后来两人同样闲居洛阳,遂不问政事,一味饮酒赋诗,成为常常见面的老朋友。他那首很有名的《与梦得沽酒闲饮且约后期》就是描写这样的生活:
    少时犹不忧生计,老后谁能惜酒钱?
    共把十千沽一斗,相看七十欠三年。
    闲征雅令穷经史,醉听清吟胜管弦。
    更待菊黄家酿熟,共君一醉一陶然。
  与老朋友聚会在一起是最兴奋的事情,诗人年轻时代裘马轻狂,从来不忧愁生计,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现在年纪老了,有俸禄供养,谁还吝啬聚会一次会用掉多少钱呢?你想,他们少时都抱着济世安邦的宏愿与豪情,从家乡风尘仆仆地奔到京都,游走于权门显要,力图一酬壮志,从来不把经济问题放在心上,转眼之间这场春梦醒来,却已经双鬓染霜,步履踉跄。在这样的情况下,吝惜几个钱有什么意思?饱经人世沧桑后,人总会看得开一些。
  颔联一“共”字形象极了,仿佛看到两个老朋友相约饮酒而争相解囊的激动情景。因为是老朋友,又同病相怜,不饮不得浇心中之块垒,独饮又无聊孤寂,能够有机会朋友在一起是最大的快乐。他们俩是同岁(都生于公元772年),也许是别了几时,形容变化,所以互相仔细看看,脸上多了几道皱纹,头上增添几根白发,都想从对方的脸容变化中看到自己的影子。两个鸡皮鹤发,苍颜颓容的老人坐在一起,说到离古稀之年只有三载,不禁百感交集。能够活到近古稀之年,也满足了,杜甫不是有句云“人生七十古来稀”么?但又想到这么大的年纪,每度过一天,就意味着向坟墓迈进一步,离大限之期越来越近,免不了有些伤悲。白居易在老年时,心里总有些悲观。刘禹锡曾经写《酬乐天咏老见示》劝他,中有一联云:“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从对待人生的角度来看,刘禹锡要比白居易积极得多。
  诗人在一起饮酒时,除了谈话,总离不开创作,也许,这个时候他们最快乐的事情就是饮酒与赋诗了,在饮酒时又免不了说诗论文。一个“闲”字透出他们多少的无聊与冷落!两个垂暮之年的老人在引经据典,说诗论文,聊解身闲之空虚。要知道,那时,这两人都曾经志在苍生社稷,信奉的是“穷者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的儒家信条,在人生之路上经历了许多的风浪,现在总算是“达者”了,官位不可谓不高,但朝廷党争不断,执政者一心维护自己,打击政敌,根本想不到安邦拯民。他们又远离朝廷权力中枢之外,无力济苍生,安黎元,加上生命渐老,早就没有昔日的雄心壮志了。但想到这些,心里总会隐隐
作痛。因此,强作宽慰,自我解嘲最好的办
法就是论诗说文。
  最后是寄希望于未来。一个人如果没有希望,那他的心是真正死掉了。前辈孟浩然在《过故人庄》里的最后两句话“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启发了他:想到家里酿的菊花酒要熟了,它比一般的酒更醇,更香,更甜,也可以用来忘忧,于是两人约定在重阳节那一天再聚首,陶醉在醉乡之中。这里使我们看到了诗人与刘禹锡的真情厚谊。“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李商隐《晚晴》),人到了这么大年纪,就应该好好地珍惜生活了。
  这最后两句与孟浩然诗不同。孟浩然是欣喜、快乐、了无牵挂,与朋友亲切如家人,自己先约定到重阳节再来相会;白居易却带有凄凉、伤感,希冀。你想,这个世界上许多老朋友都走了,现在只剩下刘禹锡还时常和他在一起赋诗饮酒。这样的日子还有多少呢?不知道谁先离开这个世界呢?但无论谁离开,活着的就更苦闷无聊了。
  三年后,刘禹锡去世了。白居易作了《哭刘尚书梦得》一诗悼念这位诗友:
    四海齐名白与刘,百年交分两绸缪。
    同贫同病退闲日,一死一生临老头。
    杯酒英雄君与操,文章微婉我知丘。
    贤豪虽殁精灵在,应共微之地下游。
  诗人以泪作墨,直抒胸臆,沉痛异常。既为老朋友下世而悲痛,又是兔死狐悲,想到自己也大限将临,来日无多。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回顾两人的交往,昔日“刘白”四海闻名,互相敬重,惺惺相惜,在一起饮酒时总笑谈平生抱负,像曹操与刘备那样放眼人间,指点江山,睥睨当世,“天下英雄,使君与操耳”,自负非常;老朋友的文章品格如孔子那样仰而弥高,钻之弥坚,深为自己景仰,晚年一起闲居洛阳时,诗酒唱和,来往不断,友谊颇深,许多难忘的情景都历历在目,现在却一生一死,怎么不令人悲从中来,长歌何以当哭!但人死不能复生,但愿老友的精魂永在,在地下可以与元稹一起游玩消遣,他也一直不能忘记元稹——这个和他一起在诗坛上倡导元和体的好友。
  “诗者,根情”,这首诗感情沉痛哀远,真挚深厚,凄怆感人,读起来非常感人。
  上面我们说到刘禹锡的人生观要比白居易积极,不仅仅反映了对待人生暮年的态度上,而是一以贯之,刘禹锡的性格比白居易倔强得多,即使蒙受再多的苦难他也不屈服。唐敬宗宝历二年(826),刘禹锡由和州刺史罢归洛阳,当时白居易也因病免去苏州刺史,两人于返京途中,在扬州相遇,彼此慕名已久,并有书信往来,但在很长时间内,一直不曾谋面。神交已久,初次相逢,既喜且悲 ,彼此谈起了过去在政治上遭受打击、迫害的事情,感慨万端。白居易在筵席上写了一首《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刘、白两人才华难分伯仲,白居易也遭受贬职过,离开京城长安多年在外。“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格外兴奋。白居易自然要“为我引杯添酒饮”,并要“与君把箸击盘歌”。他对刘禹锡的才华由衷钦佩,“诗称国手”绝非吹捧之词。然而“诗称国手徒为尔”,杰出的才能有什么用?换来的竟然是这样的遭遇,真是“命压人头不奈何”啊!虽然他一直认为能者的命运往往被才名所折损,但一贬二十多年,这
折损也是太多太多了。对朋友的钦佩、赞扬、同情、叹惜溢于言表。全诗格调低沉,感叹唏嘘,显得那样悲怆
凄凉与无可奈何。     
  但刘禹锡心中却没有多少凄凉与悲怆,《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一诗针对白诗写出自己心中的感慨: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听了白居易歌诗后,诗人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来所遭受的种种坎坷与不幸,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永贞革新失败后,他备受打击、迫害,被逐出京,远谪南荒,一贬再贬,在岭南、巴山、楚水这些荒凉的少数民族聚居之地,度过了二十三年(805——826)的贬谪生活,就如一件东西被人抛弃在那里。二十三年,在人的一生中,有几个二十三年啊!岁月蹉跎,盛年早就付诸流水了。而今已近知天命之年,壮志未酬,两鬓先斑,看起来已经垂垂老矣,想到这些,诗人怎能不沉痛万分!被流放到“凄凉地”,而又“弃置”不顾,朝廷那些权要对他的态度是多么的残酷!这两句语极愤慨,抒发了诗人深受打击、迫害而无法平静的愤懑心情。也说明压在自己头上的并不是什么“命”,而是外界恶势力的迫害,委婉地否认了白居易所谓被命运所折的说法。
  接着从自己的不幸遭遇转到对已过世的战友的怀念和对时势的感慨。“怀旧空吟闻笛赋”,三国魏末时,司马昭擅权,向秀的好友稽康、吕安,因得罪了他而被杀害,有一天傍晚,向秀路过稽康故居山阳,听到邻人吹笛,马上想起稽康和吕安,心情十分悲痛,便写了《思旧赋》。永贞革新失败后,王叔文被杀害,王伾、凌准、柳宗元等先后死于贬所。现在自己年老归来,不见昔日风雨同舟的战友,不禁有向秀闻笛怀友之感。诗人以向秀自比,借以表达对柳宗元等亡友的怀念。《述异记》有这样一个故事:晋人王质入山采樵,看见两个童子下棋,他在旁观看,看完一局棋后,发现他的斧头木柄已经烂掉。回到家乡,时间已过了一百年,同时代的人早已死了。“到乡翻似烂柯人”借此眼下抒发时局多变、世事全非的感慨。自己长期谪居异地,这次回归故乡,就象那个采樵归来的王质一样,恍如有隔世之感。
  虽然长贬归来恍同隔世,对自己的长期被弃,明珠置暗感到十分沉痛,现在暮年将至,疾病缠身,有如“沉舟 ”、“病树”,再不能负重前驱了。但是,诗人对未来、对后进并不失望,坚信沉舟侧畔,必然有千帆竞渡,病树前头,一定会万木争春,光明终究会战胜黑暗。正如他在另一首诗中所说的:“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对未来仍充满信心。针对白居易赠诗中“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他的回答并不消极,显出了开朗的胸襟和远大的目光。
  最后两句是表示感谢友人的赠诗。回答白诗首联“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听了你的歌诗,喝了你的美酒,我的精神好多了。诗人是一个坚毅不屈的人,二十三年的贬谪生活,一直没有动摇过他的坚强意志。
  全诗语言极概括精炼,出色地表达了丰富而深刻的思想内容,陆机在《文赋》里说:“立片言于居
要,乃一篇之警策。”颈联就是
全诗之警策。造意新,立意高,含意深,诗人把对自己的身世感叹和对未来的深刻认识,巧妙地寓托于形象化的画面里,使诗更具有哲理意味,对人们富有启发,自唐以来就广为传诵。后人作为比喻借用时,赋予其新意,常用来说明这样一个道理:事物总是在不断地发展变化的,新陈代谢乃是宇宙中的普遍规律,陈旧的事物必然衰败,新的事物总要生长,我们不应只看到衰老的事物,更不应为它们的死亡而感叹,相反,应该把我们的希望寄托在新的充满生命力的事物上。
  从此以后,他们俩就常常聚在一起,吟诗作赋,但假若我们认真读一读两人之间往来酬唱的诗篇,就会发现,面对白居易的消极悲观,刘禹锡总如兄长般的启发鼓励他振作精神,认清事物规律,莫作无名之悲。上面所引的白居易话中的“雪里高山头白早,海中仙果子生迟”两句,就是他接到白居易感叹头发早白,膝下无儿的诗后,他赠答的《苏州白舍人寄新诗,有叹早白无儿之句,因以赠之》中的两句,将白居易喻为高峻的雪山,海中的仙果,都是极宝贵极珍稀的,大有希望,不值得因此而伤悲。这种情谊是非常真诚的。
  我们读一首刘禹锡的《春日书怀寄东洛白二十二杨八二庶子》:
    曾向空门学坐禅,如今万事尽忘荃。
    眼前名利同春梦,醉里风情敌少年。
    野草芳菲红锦地,游丝撩乱碧罗天。
    心知洛下闲才子,不作诗魔即酒癫。
  “忘荃”语出《庄子·外物》“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荃”通“筌”,捕鱼的工具,“忘荃”的本意是说达到了目的,工具就不要了。这里是指忘掉追求功名的手段。此时他俩已届高龄,刘禹锡深知人间万事都如过眼云烟,不必执意去追求什么功名富贵,还是投入到大自然中,在春日的野草芳菲、游丝飘飞的青天里寻找乐趣,做做诗,喝喝酒,何乐而不为?达观者都是这样安度晚年的,诗人劝慰老白,就是希望他能够勘破人生,不要整天忧虑生命的行将结束。这是真正的朋友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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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居易与元稹是文章知己。两人诗歌创作的观点相同,又一起提倡新乐府运动,诗酒唱和不断,相知甚深。元和四年,元稹奉使出东川,白居易在长安与他的弟弟白行简和李杓直一同在曲江、慈恩寺游玩,又到杓直家饮酒。在酒席上想起元稹,遂写了《同李十一醉忆元九》:
    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
    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此诗浅近朴实,但情感真挚自然,一点也不矫饰。在白居易与弟弟和李杓直游慈恩寺想念元稹的这一天,元稹刚好到达梁州,竟然在梦里也与白居易一起春游慈恩寺,骤然梦醒,发现自己身在异乡。遂作《梁州梦》一诗:
    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院游。
    亭吏呼人排去马,忽惊身在古梁州。
  这大概就叫心灵感应吧,只有关系最密切的亲友之间才会产生这样的情况。这样的友情,可以说很宝贵的了!正因为这样,两人的情意不比寻常,元和十年三月,元稹贬职为通州(在今四川达县)司马;同
年八月,白居易谪为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马,听到老朋友
被贬的消息,元稹十分吃惊,马上写了《闻乐天授江州司马》一诗: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起坐,暗风吹雨入寒窗。
  此诗之妙,在于用环境烘托感情。先写夜里孤寂,一灯如豆,非常灰暗,加上人影幢幢,令人觉得有些恐怖。就在这样的夜里,作者听到了好友被贬的消息。为什么他们这样的人都会被贬远方呢?难道老天就是这样的不公道?身患疾病,心情本来就很不痛快,知道了老友被谪,心上更如雪上加霜,既悲又忿。一个“惊”字,形象地写出了他惊讶、激愤而无奈的情景。诗人坐起来想着远方的白居易。此时,老朋友是在去九江的路上,还是已经到达贬所?是淡然面对不幸,还是痛苦不堪而自暴自弃?总之,种种推测,都带着担忧、带着关心,带着焦虑。这时,外面萧瑟寒风,把那阵阵细雨吹进了窗棂,吹湿了诗人的衣服,也吹打着诗人的心灵。
  古人说,真情出好诗,这话的确很有道理。这首诗一气呼成,不加雕饰,也没有直接抒情,但就在这叙事和写景里,洋溢着至深至诚的感情。尤其是它的结句,借形象的画面将抽象的感情具体可感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令读者被感染,被感化,被感召。白居易自己读后也说:“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至今每诵,犹恻恻耳!”现代学者夏承焘对此句极为称赞,把它与五代张曙《浣溪沙·悼亡》的结句“黄昏微雨画帘垂”称为“唐人诗词中结句的双璧”。
  在这一段时间里,元稹最大的愿望就是盼能够收到白居易的信。翘首东望,度日如年。越不能收到,越担忧老友。一天,他终于得到白居易托人带来的信,悲极喜极,写了《得乐天书》一绝:
    远信入门先有泪,妻惊女哭问何如?
    寻常不省曾如此,应是江州司马书!
  看到远方来的信使进门竟然热泪纵横,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妻子感到分外吃惊,女儿看到父亲流泪也急得直哭起来。妻子想丈夫从贬职以来还没有这样激动过,一定是老白来信了!你看,整首诗纯是大白话,没有精雕细刻的斧凿之痕,但尤具感人的力量。诗里没有写自己得到好朋友信阅读之后的感受,而是描写接到信时的场景:①看到信使来临流泪,②妻子与女儿的惊讶,③人物之间的对话,④内心深处的猜测等等,如果加上外部的景物,简直就是一部小小的电视剧。
  白居易集子里也有几十首赠元稹的诗。如果认真读这些诗,我想除了那些“元轻白俗”互相唱和的艳诗不足取之外,叙述互相同情,互相尊重,互相关心的诗篇还是很值得一读的。如他的《舟中读元九诗》:
    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灭天未明。
    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
  一个犯了“严重错误”被贬远方的官儿,要走几千里路赴任所,沿路之上有谁来迎送?人情本是比纸薄!而且翻山越岭,道路之艰可想而知。韩愈被贬后写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里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涌蓝关马不前”,前途茫茫,怎一个愁字了得!从长安向南向东之后,诗人改走水路。大家都知
道,船只航行的速度极慢,更无他人接触,形单影只,长夜孤舟,好友的作品是解闷破愁的最
好伴侣。我们都有这样的经验,越是看自己喜欢的书籍或者文章,看起来越舒心。所以,白居易将元稹的诗卷拿出来对着灯光细读,沉浸在艺术的欣赏之中,心弦不断与好友共鸣。诗读完了,尽管夜深眼痛,但作者一点也没有睡意,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心飞向遥远的四川,飞向好友的身边。想到两人相同的命运,不禁悲从中来。这时,逆风吹打着船舷,发出阵阵响声,这声音正和他汹涌的心潮应和着,此起彼伏。最后一句以景作结,景中寓情,它像一个特写镜头,久久地出现在读者的眼前,令人深思,令人回味。
  在元稹死后,白居易有一首《梦微之》写得很感人: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宿草八回秋。
    君埋地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晚上入睡后梦见与老元一起游玩,像他生前那样玩得很欢乐。早晨起床后想到夜里的梦境,不禁眼泪如珠,滚滚而落,自己年事已高,疾病多多,而老朋友也已经死去八年多了。老元埋身地下,早已尸骨销蚀;而自己寄生人世,白发如雪,大限不远。阿卫、韩郎先后走了,你在蒙昧的夜台,知道他们也来到你那里吗?阿卫是元稹的小儿子,韩郎元稹女婿,他们于元稹死后,先后去世。诗人假想,如果人死有知,那么,亲人之间应该会相见的吧?故问元稹是否知道他们的来临。
  “人生莫羡苦长短,命长感旧多悲辛”,每当诗人想起平生所交之友皆已零落,自己也接要追随朋友而离开这个世界,顿生兔死狐悲之痛,既哀朋友,也感叹自己的寂寞悲伤!
                    
  唐代诗坛千帆竞发,万木争荣的繁荣局面,不仅在于政治的清明,还得力于文人相亲,互相揄扬。那个曾让力士脱靴,贵妃捧墨,御手调羹的李白,那个因了自己那一份旷世的奇才而狂傲到“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李白,那个一生不肯向权贵摧眉折腰,在自己的人生字典里从来就没有“仰视”一词的李白,这个做诗人做到了差不多可以套用老杜的诗句“一览众山小”的李白,竟然能在黄鹤楼为崔颢敛手,在襄阳对孟浩然顶礼膜拜,在宣城对谢眺谦恭到一生低首。其实,他的狂,是一种孤傲,是对弄权者的傲慢与蔑视;而对真正让自己佩服的人事他由衷佩服,从不文人相轻。我想,这才是真正的名家风范,诗仙气派。
  类似元稹李贺相轻的事儿很少。要知道,后学要扬名,尤其需要前辈的提携,有才华,有胸襟的诗人一般都能慧眼识珠,或饮酒赋诗,并肩论道,或奖掖后进,竭力荐举。如顾况之于白居易,韩愈之于孟郊、贾岛、李贺,张籍之于朱庆余,杨敬之之于项斯即如此。据史载,杨敬之“爰乐士类,得人文章,孜孜玩讽。”那个隐居三十余年,穷困潦倒的项斯有一次想出人头地,听到这个老杨爱才,就将自己的作品送给他看。老杨阅后拍案叫绝,作诗赠之:
    几度见诗诗总好,及观标格过于诗。
    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
  杨敬之当时在朝廷里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也是一个著名的诗人,所作《华山赋》最为韩愈李德裕所称,士林一时传布。“平生不解藏人善”,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品德!世间多有见人之善而不以为善的,也有见人之善而匿之于心者,更有可恶者以人之善为恶,竭力诋毁,其根本原因就是唯恐他人超越自己之名。而诗人却根本不懂这种卑劣的伎俩,他不是“一时不解”,而是“平生不解”,一以贯之,扬人所善。古道热肠,令人钦敬。像这样的品质,今天为官者能有几个?由于得到他的揄扬,项斯终登进士第,释褐为丹徒县尉,虽然只是一个科局级的小官,也总算不是普通老百姓了。
  韩愈为官多年,文坛泰斗,名气大得很;而孟郊乃一介布衣,“性介,不谐合。韩愈一见为忘形交,与唱和于诗酒间”,如果现在有哪个所谓的文豪不认钱而重才,与一个平民百姓结为好友,那简直是天方夜谈!今天多的是金钱交、地位交,少的是道义交,人品交。
  在孟郊死后,韩愈悲不自禁,作诗赠贾岛,诗中可见其对贾岛的厚爱:
    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星辰顿觉闲。
    天恐文章中道绝,再生贾岛在人间
  关于贾岛与韩愈,《全唐诗话》里记载了这样的一段佳话:
  (岛)乘闲策蹇访李凝幽居,得句云:“鸟宿池中树,僧推月下门。”又欲作“僧敲”,炼之未定,吟哦引手作推敲之势,傍观亦讶。时韩退之尹京兆,车骑方出,不觉冲至第三节,左右拥到马前,岛具实对,未定推敲,神游象外,不知回避。韩驻久之曰:“敲字佳。”遂并辔归,共论诗道,结为布衣交,遂授以文法,去浮屠,举进士。
  京兆尹是个什么样的官职?就是京都的首长,相当于今天的北京市市长,可算是二三品大员了。而贾岛区区一介寒儒,撞到这样的大官儿马头,岂不该死!但韩愈不以为忤,反而与他一起斟酌,两人可算是文章之友了!。
  还有张籍,“初至长安,谒韩愈,一会如平生欢,才名相许,论心结契。愈力荐为国子博士。然性狷直,多所责讽于愈,愈亦不忌之。”
  李贺七岁就能辞章,当时名动京邑。韩愈、皇甫湜看到他的作品,不敢相信,说:“如果是古人,我们也许不知道;是当代人,哪有我们不知之理。”就两人结伴去李家访问,请小李当场赋诗。当时这个小李还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宽大的衣服,蹦蹦跳跳出来。很高兴地拿起笔来写诗,仿佛身边没有人一样,一点也不慌张。他写了首题名为《高轩过》的诗。韩愈与皇甫两位先生看后十分吃惊,这样大的小孩子竟然能够写出这样漂亮的诗,这不是神童吗?于是,亲自为他扎好头发,送他好多礼物。原诗是这样的: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
    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
    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罗心胸,元精耿耿贯当中。
    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参天造化功。
    厖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
    我今垂翼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诗里反映了他对二位文章泰斗到来的极度喜悦兴奋之情。希望自己能够得到他们的支持和援引,化蛇为龙。展开大鹏之翅,飞向青冥。从内容上说,这应该是他不遇之时所作,决非总角之作。但这样的诗,写得非常得体,既歌颂了两位来者,又将自己的前程托付予他们。故韩愈感动极了。但是,当他参加进士考试时,当时朝廷的当权者(元稹)认为,李贺的父亲名晋肃,为避父亲的讳,他不能参加进士考试,韩愈很为李贺不平,就写了一篇《讳辩》,批判这种荒唐的观点。但是,韩愈毕竟不是主考官,李贺到底也没有机会参加考试。
  还值得一提的是小李杜——李商隐对杜牧的友谊。他俩是晚唐诗坛翘楚,李商隐深知杜牧这老大哥的内心,他的《杜司勋》云:
    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
    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
  唐宣宗大中二年(849),杜牧回朝,任为司勋员外郎。翌年,上《孙子兵法注》,冀得到朝廷重用。这首诗大概就写于这一时间。
 
 那时,朝廷党争渐平,但宦官擅权依旧。高楼风雨,既是,又是当时糜烂不堪社会的一幅素描,又是杜牧的个人遭际的形象反映。
大唐已经到了“夕阳无限好”将近黄昏的时候了。泛泛读者从杜牧的诗中只读出风流绮靡,却忽视了其中深含的寄寓之意。而李商隐却认为:杜牧所写的许多文章,刻意用心描写生活里的伤春伤别,正是感其短羽而不能远飞高翔,很难实现宏图壮志。胸有才学、有抱负而不能施展,这是人生最苦的事情。为了避免政治灾祸,故以这些感伤节序变化和亲友离别的诗篇作深远寄托。在李商隐看来,杜牧的伤春伤别,乃是伤心人别有怀抱!
  诗人感叹,能够这样“刻意伤春复伤别”,含蓄深沉地写出自己心中的才华与苦闷,显示诗歌的艺术力量,当时惟有杜牧一人而已!这样的评价,若非真正地明白杜牧的心境和才学,若不是杜牧的知己,是道不出来的。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小李能读懂杜大哥的诗,杜牧总算不枉此生。    

  李商隐还有一首七律《赠司勋杜十三员外》,进一步表达了对杜牧的赞誉和推崇:
    杜牧司勋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诗。
    前身应是梁江总,名总还曾字总持。
    心铁已从干镆利,鬓丝休叹雪霜垂。
    汉江远吊西江水,羊祜韦丹尽有碑。
  李商隐之所以敬佩杜牧,除了杜牧具有卓越的政治才能,写诗又很擅长外,两人都生不逢时,怀才不遇,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故惺惺相惜,对这位大哥的景仰溢于言表。但杜牧比李商隐大十多岁,等到李商隐认识他尊敬他崇拜他的时候,他也即将离开人世了。
  杜牧活了五十岁,李商隐写此诗的时候,正是杜牧迟暮之际。
  杜牧在《杜秋娘》诗中借杜秋娘的遭际写世事无常,天涯沦落的感慨。李商隐对这首诗极为推崇。他极度赞扬杜牧的文才武略,说杜牧提出的对时事的筹策切中肯綮。当时,杜牧因愤河北三镇跋扈,朝廷当权者一味姑息,作《罪言》,又上《孙子兵法注》,强调宰相大臣必须懂得军事,不能尸位素餐。“心铁”之“铁”原为武器,这里是指胸中之甲兵及军事韬略。由此看来,李商隐对杜牧能够深谙文韬武略极为佩服。但他又深知杜牧心中的苦闷,劝慰杜牧,虽然久沉下僚,但你提出的谋略能够被当权者采纳,这也足以自慰,不必哀叹白发萧萧了。想当年杜预为晋代名臣羊祜写“堕泪碑”,名传不朽;现在你杜牧有幸能够奉皇帝之命为韦丹等名臣撰写的墓碑碑文,这些文章也一定能永垂不朽,流传千古啊!
  
你看,在李商隐的诗里,有一点嫉妒的心理吗?没有,有的只是崇敬、仰慕、安慰!可惜他们认识得太迟了,如果天假以年,两人
多活十年二十年,他们一定会成为莫逆知己!
  晚唐诗人郑谷,在将自己的诗编选成集后,写了《卷末偶题三首》,其一云:
    一卷疏芜一百篇,名成位敢便忘筌。
    何如海日生残夜,一字能令万古传。
  要做到文人相亲,首先就要有自知之明,善于发现自己的短处和别人长处。郑谷也是一个很有名的诗人。和尚齐已将刚写的《早梅》送给他,请他指正。他看后斟酌再三,便就诗里的“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说:“‘数枝’未若‘一枝’佳。”为什么?因为“一枝”表示寒梅刚开花,花儿还开得很少,更能够突出梅之早;而“几枝”则是已经开了好几枝,不能算是最先的。齐已连称他改得好,认郑谷为“一字师”。就是这样的一位大师,把自己的作品结集后,仍然带着非常大的遗憾,认为自己集子里没有像王湾《次北固山下》里的“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这样千古不朽的诗句。这样的胸怀,怎么不能写出好诗?
  同样例子还有唐末的韦庄。他也非藉藉无名之辈。在花间派中,他词的风格与成就足以与温庭筠分庭抗礼,诗也很有名。如他的名作《台城》: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韦庄时代,大唐帝国正如江河日下,夕阳返照了。诗人在金陵游玩时,从台城的荒芜看到了大唐的未来。长江边春雨霏霏,昔日楼阁之处,现在生长着萋萋野草,高至齐腰。六朝时代,这里是金粉之都,歌舞之乡,何等的繁华,眼前却是这样的荒凉!一切的一切,都化为一场虚无缥缈的春梦,只有小鸟还在天空里啼叫,那些六朝时代的袅娜杨柳,依然像当初一样,风姿绰约,舞动袅娜的腰肢,招惹着游人。除开了它们,看到眼前的荒凉之景,谁不会盛衰沧桑之感呢!
  诗以杨柳的无情,写人的有情,有什么情呢?就是由金陵的盛衰引发历史的感慨,而这种感慨,既是对历史的感喟,又是对现实的忧虑。
  韦庄曾编选唐诗集《又玄集》。尽管以前韩愈、白居易、元稹等都推崇杜甫,但在唐人所选的诗集里,一般都不选杜诗,只有韦庄,才把杜诗请入极品诗歌的殿堂。反映了他尊重人才、慧眼独具的胸襟和
卓识。他有一首《题许浑诗卷》:
    江南才子许浑诗,字字清新句句奇。
    十斛明珠量不尽,惠休虚作碧云间。
  许浑何许人也?他也是晚唐时候的诗人,是武后时代的丞相许圉师的后裔。这样算来,与李白有点儿亲戚关系,可惜他在的时候,
李白早已驾鹤西去。他“乐林泉,亦慷慨悲歌之士。登高怀古,已见壮心,故为格调豪丽,犹强弩初张,牙浅弦急,俱无留意耳。至今慕者极多,家家自谓得骊龙之照夜也。”你看,直到辛文房时代,许多人家都喜欢许浑的诗歌,得到其诗就像得到夜明珠那样兴奋。怪不得韦庄赞美其诗字字清新句句奇,“十斛明珠量不尽”,的确不是浪得虚名。如他的《秋日赴阙题潼关驿楼》:
    红叶晚萧萧,长亭酒一瓢。
    残云归太华,疏雨过中条。
    树色随关迥,河声入海遥。
    帝乡明日到,犹自梦渔樵。
  现在许多人也喜欢题字,他们题在公园里,墙壁上,厕所中,写的是“某某到此一游。”实在无聊庸俗至极。古代文人到一个地方,触景生情,便技痒起来,题诗词于墙壁之上,诗为佳作,字亦墨宝,故深获人们所喜爱。许浑去长安,到了潼关驿馆,想到潼关地处中原要冲,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得潼关者往往能够得天下。于是,他登上驿楼,一睹潼关险要形势。放眼望去,看到秋色无边,红叶萧萧。空中云聚云散,飘入西岳华山,稀疏的雨滴落到身边的中条山一带。无尽的树色,随着关隘远去,那汹涌的黄河万顷怒涛,奔向大海。随后想到明天应该可以到长安了,但他的心里,依旧想着往昔打鱼砍柴的自由生活。
  一般人到京城里去,带着希望,充满憧憬,盘算着到了之后怎么钻营,怎么活动,能够做到什么样的官儿……诗人却不是这样,他人近帝阙,心在江湖。这就是他的可贵处。失去自由,毋宁去死!
  这样的诗,怎么能不被韦庄称赞为字字清新句句奇呢!韦庄是纯客观地评价,不带一丝个人的妒忌心理,看到妙作就激动不已。授之以诗歌评论家的桂冠应该毫无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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