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接龙【阿里进城】

个人日记

 

                         (一)
                                       
                                         文/
 秋日私语

   每当月亮升起,阿里就习惯在河边的一片树林里,倚着大树一边喝酒一边赏月。这种自在的日子,一年四季里,只有在夏季能享受到两个月的短暂时光。
   盛夏的夜晚是惬意的,听着蛙声蝉鸣,喝起酒来兴致更浓。除了酒他还有一个最好的朋友---狗剩。
   可惜狗剩命短,儿子刚过了百天他就急急忙忙跑去阎王府报道了。狗剩是在乌苏里江偷着打鱼时送的命。当时阿里正在狱中服刑,没人告诉他。等他出狱的第一天跑去找狗剩,看到的是墙上狗剩的照片。
   没了狗剩,酒成了阿里最好的朋友。每次喝酒他都喜欢到这片树林里,树林里有他和狗剩嬉耍时的足迹,也是他对小慧第一次表露心迹的地方。他和狗剩爬过的那棵树如今已经长成洗脸盆口那么粗了,当初他用小刀子在上面刻的字已模糊不清,但依然像块疤痕凸出树的表面。只有他自己知道上面刻着什么字。
   当初阿里就是在这棵树上和狗剩学习爬树的。狗剩爬得快像个猴子,阿里就不一样了,他肥硕的身子爬起来很是费力,因为和狗剩学会了爬树,他才有幸在黑熊的掌下捡回了一条命。
  
在阿里19岁的那年冬天,狗剩拿着自己制作的猎枪又偷出他爹那把猎枪,拽上阿里,从保护区一个偏僻缺口进了保护区。狗剩说冬天黑熊都在冬眠,反应很慢,他要替他爹报仇。

   狗剩他爹喜欢打猎,在小镇上是出了名的。每次有了收获狗剩都会喊他去吃野味。在他家阿里喝过飞龙汤,吃过野鸡炖蘑菇,还吃过狍子肉馅饺子。狗剩他爹沾沾自喜地吹嘘说,地上跑的,天上飞的基本上都吃过了,唯独还没尝过熊掌。在一次结伴上山打猎时,狗剩他爹真就碰上了黑熊,放了好几枪没打到要害,那只黑熊被激怒了,差点没把他爹吃了,在众多人的解救下从黑熊口里抢回了一条命。狗剩他爹的鼻子和一只耳朵被黑熊啃没了,右胳膊也断了筋。刚好镇上接到通知,他们镇上周边的原始森林被国家定为自然保护区,不允许在里面打猎。从此狗剩他爹放下猎枪不再打猎了。那把猎枪也很少让狗剩摸。但狗剩就是聪明,自己制作了一把猎枪,偷偷摸摸跑进山打个野兔打个飞龙啥的。后来被公安局发现没收了,因为他们镇处在中俄边境,山高皇帝远,即使有人打猎不出啥大事,没人追究也就不了了之了。所以狗剩的猎枪被没收后,他又做了一把。
   
北方的冬天就一个颜色:白。还有一个特点:冷。最低温度达到零下50°阿里和狗剩进了大山,寒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大雪到了膝盖处,走一会儿就累的“呼哧呼哧”上喘。他俩专找一些烂空的灌木,据狗剩他爹讲,黑熊一般都躲到那里去冬眠。每看到一处阿里和狗剩就用木棍子伸进里灌木窟窿里,没命地乱搅一气,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黑熊,反正看到了绝不放过。

   看看天已经过了晌午,肚子叽里咕噜乱叫,狗剩从怀里掏出老白干,递给阿里说:“喝一口,暖和暖和,没准儿一会儿见了狗熊也能壮壮胆儿。”
   老白干顺着阿里的喉咙辣辣地下了肚,凉凉的,暖了一会儿,周身热乎起来。他从棉袄兜里掏出几个鸡爪子,咸菜条子和馒头,递给狗剩,两个人坐在雪地上,小酌起来。
   原打算一瓶的老白干喝完,他俩就下山。没想到刚喝了一半,狗剩就说好像有人来了。寂静的林中除了风在沙沙作响,狗剩似乎还听到雪被踩踏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
   阿里嘴里嚼着鸡爪子,“呸”地吐出一块鸡骨头说:“是不是巡山的小张他们?可能看到我们进山了。”狗剩一仰脖子灌了一口老白干,抹了一下嘴巴,张开嘴哈出一口白气说:“我们走吧,被他们发现还要费口舌。”狗剩率先站起身来,几乎是同时他惊呼了一声:“阿里,快看,黑熊!”阿里回头正和黑熊来个对视,离他们五十米的地方,黑熊正朝这边看。阿里惊慌地说:“狗剩,快开枪!”“开啥枪?快点跑!”狗剩说完扭头向前跑,到了一棵大树前,噌噌几下就上了树。在树上破了嗓子大喊:“阿里,快点!往这跑,上树!

   虽说喝点酒可以壮胆,但阿里的腿还是不停地哆嗦,加上雪到了膝盖,想快跑也是不可能的。慌乱中扔掉猎枪,就近找了一棵树往上爬,没想到黑熊很快就窜到了阿里的跟前,“哈赤哈赤”从口里吐着白气,一掌拍在正爬树的阿里屁股上,刺啦一声撕开了他的棉裤,白白的棉花和圆圆的屁股暴露在寒风之中,他本能地喊了一声:“妈……救命!”
   在生死关头,阿里瞪圆了眼珠子,使出吃奶的劲儿往树上爬,伸手死命拽住一个树叉子,他带着哭腔朝狗剩没命地大喊:“狗剩,你娘的,还不快开枪,打死这个狗日的!”阿里回头向下一看,没想到黑熊扶着树站起身来,张开嘴露出尖尖的牙齿和火红的舌头,哈出的白气扑到他脸上,阿里分明闻到一股阴森森的血腥气。黑熊掌又一次击中阿里裸露的屁股,只觉得黑熊坚硬的指甲钉进他屁股的肉里,没有听到“刺啦”声,但他分明感觉到了皮开肉绽的滋味。阿里的惨叫,在山林里回荡,传出很远……
  “ 砰砰”两声枪响,树上的积雪被纷纷震落下来,那只熊不知道中没中枪,反正是逃了。
  
巡山员听到枪声后,很快组织人员进山,把阿里背下山。在山上他俩就商量好,一个人在外面活动找人,一个在拘留所里呆着。该着他们倒霉,正好赶上上级领导检查工作,对他俩的事做了重要批示,必须严惩不贷!阿里仗义为报狗剩救了自己一命,把责任都承担下来,那两把猎枪也说成自己的。最后狗剩被拘留15天,阿里伤好之后判了10年。
   自从阿里的屁股被黑熊抓了之后,消息像阵风很快就吹遍了小镇的大小角落。而且消息越传越走样儿,说什么阿里不仅后屁股被熊抓了,连前边也被熊抓了。街头巷尾,三一群,五一堆儿的议论此事。有些好事的人幸灾乐祸,说阿里当太监准合格,有些善意的人痛惜阿里,说他白瞎了那副皮囊,年纪轻轻不走正道,自己作的。
   在看守所那会儿,狗剩经常去看他,还给他带些吃的。后来阿里去了百公里以外监狱,狗剩只去看他两次。最后那次狗剩和阿里说,他要结婚了,以后可能不会常来看他,让他好好保重,争取早点出来。阿里说,媳妇是谁?狗剩说是小慧。阿里当时心里一痛,握住狗剩的手说,好好待小慧,祝你们幸福。
   其实小慧对自己啥心思他不知道,他对小慧可谓是上刀山下火海他都心甘。有一天他在树林里等狗剩,用小刀子在树上刻字,怎么就刻上了小慧的名字。碰巧小慧找自己家的大黄狗路过树林,就问阿里在干啥?阿里说给我媳妇写信呢。小慧咯咯地弯下腰捂着肚子笑,说,没纸我借你点儿,也用不着写在树皮上,你媳妇儿是谁呀?阿里半真半假地趁机说,就你啊!小慧说,大白天的说梦话吧?就你?看着像俄国人专说中国话,长在中国专讲俄国小说。要找也要找个中国人,你血统不纯!
   阿里虽然是中俄混血儿,但绝不能容忍别人说他血统不纯的话。特别是他喜欢的女人用这样的话来讥讽他,蔑视他。他觉得自尊心受到严重的伤害,他跳起来指着小慧的鼻子骂道:去你娘的狗屁理论,以后再敢在我面前说血统不纯的话,我打烂你的嘴。说完扬扬手作出要打人的动作。小慧委屈地哭着跑远了。看着小慧的背影,阿里后悔自己的冲动,扬起的手打在自己的脸上。以后再见到小慧,阿里有心上前解释,小慧扭头就走不理他。

   出狱后第一次见到小慧是在盛夏,在狗剩的家里。狗剩的爹娘也过世了,屋里空荡荡的。看着墙上狗剩的照片,再看看消瘦的小慧,身边倚着狗剩六岁的儿子。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阿里走了,小慧也没有送。

   那晚阿里喝多了,靠在狗剩家大门外喊着小慧的名字,喊着狗剩的名字。小慧隔着大门对他说:“你走吧,不要烦我们娘俩。”阿里偎在门口睡着了,一直睡到天亮。醒来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馨香,是小慧的衣裳……
   镇上的人说,阿里上辈子欠狗剩的,这辈子是来还债的。还有人说是狗剩上辈子欠阿里的,救了他的命,如果阿里不在监狱里说不定啥样呢?

   出狱后的阿里找不到可心的工作,每天赖在床上十点才起,父母忙着经营个小超市,留他自己在家,无聊至极开始喝酒,一边喝一边唱:醉生梦死就是喝,要把青春献给小酒桌。

   那次在小饭馆里,看着醉眼朦胧的阿里,有人逗他说:“阿里,本来你长得就漂亮,前面再做两个大奶子,干脆做俄国妞儿算了。”小饭馆里就餐的人都哄堂大笑。阿里瞪着通红的双眼,摇摇晃晃从凳子上站起来,嘴里喷着酒气:“娘的,老子是纯爷们,额,为啥要当妞儿?”说完拿起啤酒瓶子对着瓶嘴儿,“咕咚咕咚”,一口气一瓶啤酒下了肚,“咔嚓”一声,酒瓶子被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大家听着,今天老子就证明给你们看,看看老子是不是纯爷们。”阿里说完搂起上衣,松了裤带。就餐的一些女人惊叫着跑出饭馆,有的骂他精神病,有的骂他耍流氓,有的点完了菜还没上桌就嚷着找老板退菜。阿里没有给自己挣得清白,倒惹来老板和厨子的一顿胖揍。以后每个饭馆见了阿里就像见了苍蝇,进了就往外轰,害得阿里只能在树林里去喝了。

   阿里的父母眼见着他自甘堕落,不求上进,看着人家抱着孙子,老两口对着叹息。看来在小镇上他已臭名远扬,找媳妇是不可能了,老两口商量着让阿里去投奔城里的三姨,找个工作,再找个媳妇,成了家也了却老两口的一桩心事。
   阿里也想着进城去看看,于是买好了火车票。他决定看看小慧作个告别。白日去了两次家里没有人,吃过了晚饭,看完焦点访谈,阿里买些孩子吃的零
食和水果向狗剩家走去。离狗剩家仅三十米远,借着月光他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狗剩家的门口,不一会儿,大门开了,男人一闪身进了大门。
   阿里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在想进去还是不进去?
 

                          (二)
                                       
                                         文/
 淮南矿工

    闪进小慧房间的高大男人是谁?从身形和行走的动作来看像极了胡医生的儿子胡玉柱。如果狗剩不死,阿里绝不会坐视朋友的老婆被人如此欺凌,哪怕是再坐十年大牢他也会一脚把门踹开,然后将那高大的男人扑倒在地痛打一顿。唉,他唯一的铁哥们狗剩不明不白的走了,小慧又这么年轻,耐不住寂莫与相好的男人偷偷约会,别人无权干涉。再说了,在阿里的心目中,多多少少还是舍弃不下美丽大方的小慧妹妹,如果冲进去一闹,小慧怕是再也无脸见人了。

 十年的牢狱生涯虽然完全毁灭了阿里的华丽青春,但也教会他许多实用的东西,比如学会如何克制。此时此刻虽然他满腔怒火,腾烧着打人的冲动,但他只是紧握双拳,愤愤地咬着牙齿而己。阿里是个野性十足的男人,他不会轻易认输,但也怨分明,他在树影下徘徊,脑海中不停地思索着是去是留。阿里没有断然行动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们胡家曾经有恩于自己,当年他被熊掌击中臀部,如果不是胡医生及时治疗,他不定会落下个残疾什么的。胡玉柱的医术深得父辈真传,家境殷实,且又为人厚道,如果他能真心相待小慧,小慧母子也算有个好的归宿了。那一晚,在阿里返身离开的那一刻,他的心彻底想明白了,今生今世他再也不会与小慧有任何情感上的瓜葛了,小慧永远都是他的妹妹。

经过一个多昼夜的颠簸,晚点的火车拖着慢腾腾的身躯终于驶进了天津卫。从东向西连绵二千多公里的长途跋涉,硬座车厢中的阿里脸色腊黄腊黄的,十分憔悴。看见列车进站,阿里揉了揉粘满褐色“米粒”的一双困眼,张开大嘴长舒了一口大气。

挎上背包,阿里挺了挺酸痛的腰杆,不紧不慢地踏出站台。一座座摩天大楼赫然矗立,高大无比。举目巡望,疲倦的阿里立刻被大都市的繁华所震撼,沸沸扬扬的街楼,琳琅满目的玻璃厨窗,深黑色的奔驰轿车来回穿梭,汽笛声响彻不绝。喧哗的步行街上,生意人大声吆喝,热情地递上笑容,像是老朋友相遇一样。路过一家食品店,只见餐厨中的两位胖师傅正在灶台前忙得不亦乐乎,白大褂前襟透湿,发梢处汨汨地滴着汗水。都市,这就是全国闻名的天津城,每个人都像上足了发条似的,忙忙碌碌,永不停歇。这就是自己将要立足的地方吗?没有高山,没有绿地,一切既显得繁华却又十分陌生。

从站前广场转乘地铁需要沿街走行两百余米,狭窄的街道上搭满了灰色的雨篷,来往的行人摩肩接踵,拥挤不堪。密集的人流之中不时冒出几位私家车主,争相拉拽和拍打他的肩膀,幽幽地问道:“哥们,龙湖路20元,上车就走。”

阿里摇了摇头,不敢搭理这些肥头大耳的黑车主儿,生怕一不小心上了贼船。刚挪了几步,又一胖胖的中年妇女拦住去路,低声说道:“住店,有按摩服务!”

初入江湖的阿里虽然没在大城市呆过,但在乡下的吧台上也曾闻听别人的一些粗鲁玩笑,知道拉客人口中的“按摩”是指什么。作为一个生理正常的青年男人,他虽然渴望旅途之中能发生一段浪漫的美丽邂逅,但此时此刻,在一个人地两生的热闹场所,他绝不敢招惹是非。阿里两眼一瞪,门牙凸暴,一脸的凶狠狰狞。中年妇女知道遇见了狠角,吓得赶紧跳到一旁。

人,除了人,还是人,城乡最大的区别就是人口的流动速度。背着厚厚的行囊好不容易迈入地铁站,长长的地道中阿里立刻迷失了前行的方向。首先他不会使用自动售票机,无法快捷地买到车票,如果去排队买票的话他夹带俄族方言的东北话又极不标准,一般的售票员很不耐烦。反反复复,连比划带说唱,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买票上了地铁。2号线上的乘客不是很多,车厢宽敞明亮,干净舒适,满脸疲惫的阿里背靠着光亮的扶杆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小慧,小慧,虽然远隔千里,但他的脑海中仍然念念不忘前天晚上看见的一切。如果不是因为严打的政策不适时宜地颁布,令他蒙受加刑的处罚,小慧或许会是自己的妻子。

 沉寂的车厢中,年轻的乘客大部分都在低头玩弄手机,阿里也学别人那样掏出手机,在通讯栏中翻阅三姨的家庭住址。这部新款手机是父母送给他的一件礼物,价格不菲,嘱咐他进城后一定要多往家里打电话汇报平安。一位身着亮丽服饰的青年女子走了过来,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不停地向他张望,看见阿里抬头看她,青年女子的尖尖嘴角微微上翘,露出迷人的酒窝。在阿里的记忆中,只有善良的小慧对他展露过如此迷人的微笑,青年女子的亲切笑脸令他又一次想起了小慧。起先,阿里以为这漂亮的女子认错人了,所以不好意思地压低头颅不做任何反应。可不知为何,那俏丽的女孩浅笑连连,迟迟不肯离去。阿里的思绪有点迷乱了,他抬了抬臂膀,像个骑士一样微微推了推额上高耸的羊毛毪帽,算是以礼相还。女孩眨了两下动人的眼睫,笑容更加灿烂。

正当阿里胡思乱想,琢磨着要不要与漂亮女孩搭讪,以及如何搭讪的时候,青年女子突然挽起一名身着黑色夹克的帅气男人下车走了。车厢外她还不忘回眸凝望,轻柔的目光像是在招引阿里随她而去。
   
“嘟,嘟,嘟”车门关闭,阿里的心头突然产生一种莫明的惆怅,双眼仍然心有不甘地向窗外张望。

“小伙子,别光顾看姑娘,看看你的手机还在不?”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大娘在旁边提醒说到。阿里猛然一惊,这才发现左边口袋中的手机真的不见了。糟糕,三姨家的地址丢了!

“小伙子,刚才那姑娘是故意逗你的,为得就是掩护那穿皮夹克的男人窃取你的手机。”

“混蛋”(俄罗斯语),阿里由喜转忧,愤愤地骂了一句。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大兴安岭农场,他一定会跳下奔驰的战马,勇敢地扑向那貌似阔少的黑衣青年,迎接他的哪怕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殊死搏斗,也绝不退缩。如果打赢了,他还准备好好地“赏赐”那妖艳的女人两个有力的耳光,定将她的俊脸打成猪婆脸,看你这个丑八怪还好意思在男人面前张狂。

阿里腿跟发软,委身靠在扶杆上沉沉睡去,睡之前不忘把背包搂得紧紧的,生怕再有意外发生。随着轻轨有节凑地发出隆隆的撞击声,阿里仿像看见狗剩乘着一辆破旧的摩托车向他驶来,摩托车噪音很大,“咣当”、“咣当”响个不停。

“嘟,嘟,嘟,前方到达2号线的终点站,龙湖公园,请大家拿好行李从右边的车门走出站台---”随着小喇叭的清晰播报,乘客们纷纷站起身子涌向车门。阿里被好心人推醒,他睡眼朦胧,一脸茫然。

地址丢了,何处去找三姨?从人流如织的隧道返回街市,闻听着嘈杂的汽笛声,阿里不知所向。天色正午,但街道上下仍然薄雾蒙蒙,弥漫呛人的柴油味儿,令人心胸压抑。祖国大地同是一片蓝天吗?城市的天空怎么不见一丝洁净?这才刚刚入城,阿里便开始怀念家乡,怀念草原上无忧无虑的生活。想当年与狗剩一道骑马打猎,玩累了就静静地蹲靠在高梁地旁,仰望碧蓝碧蓝的天空,心絮随着白云四处游荡,那是何等的自由畅快。
   
 随着川流的人群,阿里傻傻地走入了龙湖公园。公园中的龙湖,只不过是个稍大点的湖塘,水池边建造了几座假山,种上花,植上草皮,就算是公园了。星星点点的草绿比起乌苏里江岸两旁的湛绿湖水,龙湖公园的风景简直不值一提。娇柔,太娇柔,全是温室花朵。

“小慧?”阿里被眼前的一幕差点惊呆,一个衣着鲜艳的年轻女子,正撑着一把太阳伞斜坐在草皮上。她神情专注,双眸凝望湖面,身子骨纹丝不动,轻盈的短发以及俊雅的面庞极像他的小慧妹妹。阿里走近几步,定眼观瞧。身材玲珑的女子十八九岁,眉清目秀,幼嫩的皮肤白白净净,丰润光泽。小女孩的举止神态虽然与小慧有一丝相像,但她太过年轻,酷似多年前他初与小慧刚刚结识的年份。

两米见宽的小道上人来人往,站满了拍照和写生的大学生,大家浓墨粉彩,正专心的对着模特浇注着笔墨。无所事事的阿里坐在石凳上瞪着双眼朝“小慧”发呆,脑海中翻涌十年来的巨大变化。漫长的十年,他的大好年华被铁窗生涯无情的磨灭了,无法补偿。

艺术学院的写生人群之中,一位来迟几步的黄衣女生因找不到合适的位置,于是往湖边方向挪了又挪。支上画架,她的目光突然被石椅上戴着白色毡帽的大个子青年所吸引,多么强健的身体,隐隐散发着草原狼的彪悍威严。她小心翼翼地端瞧这身着短袖夹克的男青年,见他双臂浑圆,毛发粗犷,厚厚的胸膛特别结实强壮。她将视线再转向青年的面庞,虽然他算不上多么俊朗,但黑幽幽的脸廓给人一种本份踏实的感觉,宽宽的额头下面,一双蓝汪汪的大眼晴展现出边域人的异样风彩,不免令人怦然心动。女同学的心脏“咯噔”一下,立刻便被男青年的英雄气慨所吸引。她飞快地铺上画纸,把注意力悄悄转向这粗壮的男青年,飞舞着画笔,细细的在画板上涂绘。

阿里陷入沉思,梳理着狗剩如何被断裂的桅帆击中头部的事情,所有的疑点,哪怕有任何的蛛丝马迹他都不能放过。那一晚,乌苏里江水中的风浪并不大,桅栏不应当突然倒下,他的好朋友狗剩偏又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这不能不令他疑心四起。只可惜他身陷狱牢之中,出狱之后已是狗剩遇难的第三个年头了,他走访了附近的几家渔场,渔民们都说那是次意外,所有的人证物证都无法反驳,阿里不得不接受“意外”这个说法。

二十分钟过去了,阿里开始注意到黄衣女生的异样神情,发现她时而低头沉思,时而凝目张望,她的嘴角挂着一丝甜甜的笑容,眼眸十分清澈。阿里对女生的第一印倒也不差,她五官端正,面色纯净,清清丽丽的梳妆算是一个清纯可爱的小妹妹。但看见女生嘴角挂起的浅浅笑容之后,他的心室猛然一震,浑身上下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突然想起窍取他手机的青年女子。漂亮的女人是老虎,念及这句老话,阿里一个腾转便从石凳上跃起,抄起背包,喉咙里吐出轻蔑的“哼”声。

“大哥,请等等,再坐一两分钟,我马上就画完了。”神情专注的女学生发现高个子青年突然起身,她焦急万分,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乞求的眼神。

“像,太像了”,一对青年男女看过画板上的油画,再抬头朝阿里观望了一下,马上树起大姆指不停地点头称赞。阿里本不想理会黄衣女学生的,但他随着行人的目光朝画板扫视了一眼后,他的双脚再无法挪动步伐了。神,真是太神了,画卷上的青年男子,额头宽绰,鼻骨刚毅,俊俏的面庞英俊潇洒,好一幅楞角分明的雄壮男子。唯一不足的就是自己的那两片肥厚嘴唇,被女学生进行了“艺术加工”,一下子小巧了许多。不过,女学生的艺术构思倒也符合大众的审美心理,总而言之,阿里非常喜欢这张尚未完工的精美画卷。

“大哥,请你坐到板凳上,我马上就好,可以吗?”双手沾满画粉的女学生再次露出恳求的语气。第一次被漂亮的女大学生尊称为大哥,阿里的心头有种说不出的舒服,他盘起长腿重新端坐在板登上,轻蔑的眼神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

“大哥,太谢谢你了,我们学校明天举办画展,如果有时间,你也来吧,我帮你弄张参观券。”

有关艺术的话题阿里是个门外汉,从不曾有过接触,可面对一个漂亮女孩的诚挚邀请,他又不好意思当口回绝,于是点头“嗯”了一声,算是答付。

女学生收起画板,跑到湖边洗涮了一下画笔和双手,然后从后面快步赶上,直至追到阿里身边这停下急促的脚步。二人肩并肩,各自背个鼓鼓囊囊大挎包,沿着花圃园林向公园大门走去。

   “大哥,你不是本地人吧?看你的衣着像是东北那旮旯的。”小妹妹倒也机智幽默。

“嗯,进城来找工作的。”阿里拖着一口浓重的“俄族”方言答道。

“工作找到了吗?”

“没,刚下火车,手机就丢了,同时还丢了亲戚家的地址。”

“哦,大哥,我请你吃碗面条吧,算是答谢。”黄衣妹子抛下矜持,递上一脸的热呈。

 阿里是个酒鬼,对吃面并无多大的兴趣,但他不知道如何拒绝小女生的盛请,于是硬着头皮与她拐进公园东侧的一家快餐厅。服务员十分热情,端来一个圆盘,又马上给二人各斟了一杯茶水。

“大哥,我叫小惠,你呢?”落座后黄衣女生落落大方地介绍自己。

“小慧?”茶水刚刚入口的阿里,猛然听说对面的女孩名叫小慧,他正常的呼吸节奏突然被打乱了,茶水“噗”的一声从口腔中喷泻出来。女同学躲闪不及,干干净净的衣角沾满了茶渍。

“大哥,你这是怎么啦?”

阿里面露窘色,迟迟呜呜地答道:“我的女朋友叫小慧,不,是相好的,不,不,是我喜欢的一个女孩也叫小慧----

阿里语无论次,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女学生脸颊绯红,嘴角微翘,想笑却又不好意思笑出声来。她心底暗想,这个从边城来的大个子青年,原来这么单纯。

“对了,听说你们东北地域辽阔,林场的风光极美,经常在电视上看见有灰熊出没。改天,去你们林场去写生,带我去看看灰熊好吗?”

“噗”的一声,又一道急流从阿里的口舌中喷出,像是一道水剑,直奔姑娘的面颊刺去。姑娘被茶水浇灌成了大花脸,神情极为狼狈,她不明白大个青年是怎么了,怪毛病如此之多。

邻座的两个中学生掩嘴窍笑,阿里二眉一横,中学生赶紧转过身去,一边吃面一边裂着大嘴。

阿里连声道歉,忙从餐桌上拿起纸巾轻轻粘抚姑娘的额梢。姑娘脸色羞红,低下头去。十年前的那段往事令阿里蒙受不白之屈,他的屁股上至今还留着一道黑黑的熊爪印儿,今突然听见有人提及灰熊,大庭广众之下他有一种被当众揭丑的感觉,屁股上伤疤隐隐作疼。

清澈明亮的眼眸告诉他,这是黄衣妹妹的无心之过,绝非自己想的那般庸俗。唐突佳人,阿里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于是连忙收手,缓缓地回到皮椅上坐下。阿里的眼神变得忧郁起来,犹豫了片刻,他靠在椅背上慢慢说道:“在我们林场,有个漂亮的女孩名叫小慧,与你同名,算是我的初恋吧。如果不是因为擅闯自然保护区偷猎灰熊,我也不会坐牢,也不会失去小慧。在我服刑的第三年,小慧嫁给我最好的朋友狗剩。这本是幸福的一对,我在心底祝福他们,可我的好朋友却在一次意外中死于非命。我失去了小慧,又失去了朋友,出狱后我想离开那充满悲伤的地方,于是便来到了城里。你说你叫小慧,而且十分喜欢灰熊,这令我想起与小慧一道玩耍的情形,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

姑娘扑簌着双眼,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动人的故事。

邻座的两位中年男人大概是酒逢知己,吆喝着一起端杯,然后大口吞咽杯中的美酒。酒水入喉的声音酣畅淋漓,“咕咚、咕咚”煞是过瘾。酒鬼阿里朝方桌上的酒瓶瞟望了两眼,酒香袭来,他条件反射一般伸出长舌舔了舔圆润的嘴唇,馋相十足。

“大哥,你像个酒鬼,呵呵呵”

“嗯!”

“为什么男人都爱喝酒?”

“酒有凌云志,喝后上青天!”提及喝酒,阿里的眼色又重新涣发出光彩。

性情刚直的阿里与不谙世事的小惠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他们以茶代酒天南海北的足足闲聊了几个时辰。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阿里把小惠送进艺术院校的卷帘门,正欲转身离去,小惠隔着铁栅栏大声说道:“阿里哥,明天别忘了来看画展----

望着消失在黑暗中的倩影,阿里再一次想起小慧。地铁上的女子,公园里的模特,以及陪他吃饭的院校学生,怎么人人都与小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说好不再想念小慧的,怎么偏又离不开“她”呢?

霓虹灯下,阿里觉得应当给父母报个平安,顺道再打听一下三姨家的地址。

“阿里,你三姨让你尽快联系她,明早就去,她帮你介绍了一个对象,约好明早相见的,一定要早啊---

“画展,我要去看画展呢。”

“什么画展?三姨交待了,必须尽早赶到!”

 电话中,阿里的母亲再三叮咛,明天一定要尽早的赶到三姨那儿,不得延误。可画展怎么办呢?阿里陷入迷茫和沉思之中。

 

                                  (三)
                                       
                                        文/
 紫玉清凉

   上回说到阿里丢了手机,却巧遇了另一个版本的小慧,还接受了她的邀请,一起去看画展。可惜的是,三姨那里,给他介绍好的姑娘也在等着他……
   人生往往就是如此,命运出现转机时,伴随着的总有最无奈也必须做出的选择。
   夜的城市,蜷起了身子,偎着赤橙黄绿青蓝紫的灯光,惬意地像阿里伸出手。阿里下意识地伸手接过来,脑海了却冷不丁想起了刚认识的——小慧。
   画面时微微蹙起的眉心,浅笑时两个飞扬着快乐的小酒窝,以及一对小小的可爱的虎牙。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却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孤独感。放眼望去,高楼摩肩接踵,灯火灿若星辰,可他的心却从来没有这样的空过。以至于肚子都咕噜噜地叫起来。该吃饭了。
   一阵肉香飘飘忽忽就钻进了阿里的鼻翼里。在白山黑水的森林中混迹了那么久,阿里的视觉和嗅觉都已经具备了一只猛兽应有的敏感度。他抬起头,掀起鼻翼,循着香味飘过来的方向看去……
   巨大的烧烤架子上,一连串的大肉串并排散开,炭火被鼓风机吹起了星星点点的金色飘带,向空气中逸去。肉串已有八九分火候,滋啦啦地响,仿佛在招呼着阿里。
   肉!阿里想。还是烧烤的!阿里又想。还有成筐成筐的啤酒!阿里的喉咙里冒出了小钩子,肉串的香气就是鱼饵,扯着他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
   哎呦!随着一声叫喊,传来了一阵瓷器落地的声音。阿里感觉自己的身子被重重地撞了一下,接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汉便应声倒地。他的跟前,一堆瓷器碎片裹在一个蓝花的包袱里。老汉面色黧黑,小三角眼像倒吊着的杏核。这会,也不看阿里,对着满地的碎片就大哭大嚎起来:天啦,我咋这么倒霉啊,我祖传的青花瓷器就这么碎了——我还等着卖钱给我老娘治病呢。
   老汉鼻涕眼泪地一边哭,一边挨挨挤挤地蹭过来,抱住了阿里的小腿:年轻人啊,你走路不带眼睛,撞了我这个可怜的老汉,可要负责的啊——
   说着,老汉抬起右手,擤了一把鼻涕,甩到阿里身上。阿里虽然表面上大大咧咧,内心却有些小洁癖。一时间,感觉自己胃里翻江倒海起来。一抬腿,想将那个瘦瘦弱弱的老汉甩开。却不曾想,那老汉暗中将三角眼一沉,身子后座,双臂夹紧,愈发抱得结实了些。
   四周已有人陆续靠过来。阿里看着老汉,眼角的余光却瞥向四周。他警觉地注意到,靠近自己的是三四个膀大腰圆,面目凶狠的壮汉。此时,阿里知道自己遭遇了碰瓷,这样老套而无赖的玩法,虽无技术性可言,但对于他一个初入城市,举目无亲的人来说,还是很见效的。
   四个壮汉已经靠到了近前。老汉也适时松了手,阿里站在汉子们围成的圈子中间,静静地挺身长立,牛仔帽下的一张脸微微地泛红。人群渐渐拥挤了起来,对面的烧烤摊子上的人几乎全部涌了过来。人人都瞪着一双好奇而灵动的眼睛,静观事态的发展。
   阿里的目光四下扫了一圈,希望有人能够替自己报警。一个外乡人,在举目无亲的街头,万一失手被人家收拾了,怕是连个收尸的都没有吧。但是,他看到的只是被灯光影射得油光满面的脸庞和猫一样好奇眨动着的眼神,二三十号人,竟没有一个人拨打报警电话。想来人们对这样陈旧而毫无新意的讹诈方式,早已屡见不鲜,像观看一部让人倒胃口的电影一样,一边对着陈词滥调,内心里恶心着,讨厌着,一边却总是希望这次会有不一样的情节出现。
   阿里本不想惹事,但看现在的局势,只能靠自己解决了。有时候,对付恶人,以恶治恶便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阿里打定了主意,心里反而无畏起来。将身子往下一沉,马步扎好。眼神微扬,如同飞扬出鞘的弓弩射向四个大汉。他的灵魂忽然就有些出窍,忽忽悠悠地飞进了树木参天,荒草灌木丛生的原始森林。他面对的,不是四个人类,而是四匹张牙舞爪,利齿外露的恶狼。不知不觉间,他的眼神便凝聚起了一团杀气,那四个汉子几乎同时感应到了,心里竟然微微地哆嗦起来,脚步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却正好碰到后面看热闹的人群。好戏刚刚上场,大家正等得心焦,这会生怕汉子们撤退,于是,几个围观的嗷的一嗓子,齐齐发力,将汉子们重新推到场地中央。
   场地内忽地便凝聚了一股令人压抑的气息。四个汉子连同那讹诈的老汉,在阿里的无形的震慑力下,竟然忘记了下面的剧情该怎么演,好似他们来找阿里,不为着讹诈,就为了打架一样。
   两边蓄势待发,阿里的一只脚如扎进地面,一只脚虚空着,只待汉子们扑身向前了。正在这时,一阵悠长而急促的警笛声响了起来。像是催命符,老汉几个脸色大变,互相对看一眼,转身钻出人群,四散而去……
   没了热闹可看的人群也逐渐散去。两个警察和一个女孩向阿里走来。
   小慧!一对小小的虎牙在灯光的辉映下闪闪如星,像是天堂里的圣女。
   阿里!小慧跑了过来。两个警察也过来问东问西,然后将阿里与地上的碎片一起带回去做记录。
   从警局出来之后,阿里的心里一直怅然若失。好像他那次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追逐一只野狼,最后追丢了的感觉一样。他感觉身体内的野性已经被催发了,却偏偏没有地方可以宣泄。
   路灯下,小慧的影子跟阿里时而重叠,时而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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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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