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灵魂

个人日记

 叹息灵魂
作者:次人罗布

1

死亡,来得毫无征兆,让你防不胜防。来了,它就会改变一些,甚至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为了打破这沉寂,我说出了这句话。

我们七个人正围着一堆火而坐,周围遍布漆黑,身后的帕崩岗天葬台也裹在这黑色里。那具天葬的尸体还停放在小货车上。火光映照着来送葬的六个人,他们各个表情木讷而紧张。这六个人很年轻,可能是第一次来天葬台送葬。燃着的柴火噼啪地作响,有火星飞溅升空,转眼泯灭。现在离天亮还有两个多时辰,为了缓解他们的情绪,我给他们讲起了我的故事。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那年刚入夏,那时我正好十六岁。

那天临近中午的时候,从塞青草原的尽头,一个小黑点急速向我这边移动过来。凭着多年在草原上放牧的经验,我知道那是个骑马的人,也许他要穿越塞青草原到别处去,也许是过来给我送口粮的。太阳光白花花的,刺得我眼睛睁不开。我忍不住闭上了眼睛,草原、骑马人、雪山,瞬间噼里啪啦地碎裂、消亡。我惊叹,原来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这般的脆弱、这般的虚假。

当我睁开眼睛时,骑马人的轮廓慢慢清晰起来,那人头顶上的红发穗在阳光下很刺眼。我把目光收回来,掷石的乌朵塞进腰带下,等待骑手走近。

等了一阵,我才看清那骑手是邻居扎达叔叔的小儿子久美,他跟我年龄相仿。马蹄嘚嘚的声音传到耳朵里,震得我很舒服。

“易琼——易琼——易琼——”久美骑在马背上不停地呼喊我,声音听起来像春末的公狗见到母狗般兴奋。我讨厌这种黏糊糊的声音。

我抓住藏装的袖子向他使劲挥舞,表示我已经认出他来了。

马的喘息声均匀而漫长,听后令人舒畅。

“易琼,你的爸爸死了。”久美拉住缰绳说。我的面前,马的前身腾起,前蹄悬在半空中,然后重重地落下去,扎入青草丛中。

“怎么死的?”我着急地问,心嗵嗵地跳动。

久美从马背上跳下来,脚上的靴子踩断了青草。一股草香钻入我的鼻孔,身子禁不住抖了一下。

“早晨吃糌粑时噎死的。是今天发生的事。”久美尽量详细地给我说。

听完,我不禁笑出了声。一个壮如牦牛般的汉子,一个造下三个男人的爸爸,怎么会被一小勺糌粑给弄死了。这样的死让我心里怪别扭的,这样的死让我悲伤不起来。我觉得久美是在跟我开玩笑。

“你爸爸真的死了,我没有骗你。他们让我来接替你的。”久美说。

我不相信一小勺糌粑能夺走爸爸的命,因为平日里他是那样地强壮。

“你得赶紧回去,你的家人在等着呢。”久美有些着急。

“我的马在草原深处,得去牵过来。”说着我转身走开。突然得到爸爸的死讯,让我不知所措,内心里慌慌张张的。我不想让久美看出我的这种情绪,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一会。

“骑我的马,赶时间呢。”久美追过来说。

我回头,看见他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晒得黑里透红的脸,急促喘气时起伏的胸脯。这一切都在证实,他没有跟我开玩笑。从我的头顶,一阵冷风顺着脊背直往脚底刮去,身子不住地颤抖。

“还是骑我自己的马。”我回答。我去牵马、上鞍、收拾东西,肯定要花去很长的时间,这过程中我能调整自己的情绪,不至于表现的让久美今后小看我。

“易琼,他们叫你马上回去。你骑我的马。”久美跨前一步,把缰绳递到了我的手中。我握住缰绳,再不好说什么,爬到马背上去了。

马驮着我向日郭村进发。眼前是望不到头的草原,各种色彩的鲜花开在其间,像是铺了一张鲜艳的地毯;头顶上几朵羊羔似的白云浮在蓝天下,一路追赶着我。骑在马背上,我觉得很孤单,真不敢相信爸爸去世了,一直幻想这是易琼跟我开的一个玩笑。

屁股下的这匹马在疾速地奔驰,向着前方的山嘴跑去。

过了山嘴,远方又展现出更加广阔的草原来。我催鞭驱马,马蹄声片刻都没有停歇。

日郭村灰蒙蒙的土楼,远远地矗立在前方山脚的陡坡上,它们层层垒叠,披了一身的夕阳,屋顶掉了色的经幡毫无生机地垂落。村前那条哗哗流淌的河水响彻山谷。我让马儿停下来,远远地凝视日郭村,心里却空落落的。我再次催促马儿急驶过去,一溜烟跑过了圆木搭建的桥,桥下河水翻着白浪一泄而去。

进入村子,有几个村民,靠在墙角边晒着夕阳,手里拨动念珠,懒洋洋的。马从他们身边飞驶而过,驮着我到了家门口。

我下马,把马牵到院子里去,缰绳拴在了木桩上。

我推开房门进到底层的牛圈,再拾阶上到二楼。

厨房里只有妈妈、二哥和嫂子。他们盘腿谈论着什么,见我进来都不吱声了。我也盘腿坐了下来,感觉手臂的肌肉有点酸痛,汗水顺着面颊淌下来。

“累了吧?”妈妈问我。她的脸依然那么洁净,眼睛里看不出多少哀伤来。

“不累,我是骑久美的马回来的。爸爸真的是被一勺糌粑给要的命?”我问。

“就那么一小勺,把他给呛住了。谁听了也不会相信啊。”二哥插话到。

“爸爸现在在哪里?”我问。

“他现在停放在你的睡房里。”妈妈说。

妈妈把微垂的头昂起,面朝向厨房的门。一缕夕阳惨淡的光照射进来,那光里有无数细碎的尘埃在飘浮、旋转。我看见她全身颤了一下,这才嘤嘤哭泣开。好像她的悲伤只因夕阳的落去而徒然加深。二哥也挤出了几滴泪珠,尖细的脸变得跟牛肺一样暗红。

“大哥到桑顶寺请僧人卦算、念经去了,明天才能赶回来。”片刻的哭泣之后,嫂子才说。

“请僧人念什么经哪?”我接着又问。

“中阴度亡经。”二哥有点恼怒,他脸上的那种令人不忍猝看的红色已消退。

“爸爸的魂灵要到中阴界?”我问。

“你怎么像个白痴。”二哥对于我的问话很生气,倏地站起来,夺门而去。那细瘦的背影,被夕阳投射成一个扭曲的长长的影子。我想,这与他本人多么不相称呀。

“跑了这么远的路,你先喝杯茶。我去把久美的马给还了。”嫂子起身出了厨房。

妈妈这才端详我,肩膀再次抖动,又开始细声啜泣。我有些手足无措,目光惶惶地转到椽子上垂落下来的几根牛皮绳上,它们黑黢黢、直挺挺地掉落;墙角边排放一溜的陶罐和铜锅;倚靠房柱立着三个装满粮食的牛皮袋子。我的目光重新落回到妈妈身上。我这才有些难受,痛苦开始在我的脑海里活跃。爸爸一死,我们就会永远地失去他。这种想法在我的脑子里回荡。

坐了一阵,我起身去看爸爸。

爸爸停放在我那间小屋里,一盏酥油供灯在他的脑袋旁幽暗地亮着。我盘腿坐在了地上,端详爸爸那张表情惊骇的面庞和僵硬的身躯,他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再也动弹不了了,我这才真切地意识到他离开了我们。悲伤像溃决的江水,从身体的四处汹涌地奔流向我的眼眶里,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淌下去。我尽情地沉湎在痛苦里。

死神,第一次这么近地走向了我,打乱了我恬静的生活,让我对死亡心存恐惧。

从窗户的破烂处,涌进一阵风来,把供灯的火苗摇得东颤西晃。我用手掌急忙把供灯给捂住,火苗重又直挺挺地燃烧了起来。我找块木板,把窗口的洞口给挡住。

“该睡了。”妈妈的手搭在我的肩头上。这时房屋里聚拢了黑暗,只有供灯照耀处才能看清东西。妈妈的这双手软弱无力,有些发抖。她的痛苦通过搭在我肩头上的手,传递到我的头脑里。我被她的痛苦所感染,开始不能自禁地哭叫,最后相拥着泣不成声。

“我们不该当着死者的面哭泣,要是被游荡的魂灵看到了,它会伤心的。”妈妈让我停止哭泣。

我哽咽着,尽量不发出声音来,但我的脸一片潮湿。

“你到我的房子里来睡。陪陪我!”妈妈说话的声音如游丝。我扶着妈妈往她的房间走去。

房间里妈妈盘腿坐在被子上,不停地诵经,她要让爸爸的魂灵得到指引。我躺在被窝里,不能入睡,脑袋里想着爸爸,想着今后没有爸爸的日子,想着妈妈孤寡的生活。

风又起了,呜呜地吹,我担心那挡住窗户洞口的木板会掉落下去,会把照引爸爸魂灵的供灯给熄灭。在妈妈嗡嗡的诵经声中,我摸黑穿好衣服,开门走出去。

风,一下把我揽入到它的怀抱里,缠绕住了我。

我走进我的房子里,那盏供灯幽幽地闪动,微弱的光亮把爸爸的脸照得清晰。窗户上的木板没有掉落,它把风挡在外面。我的心里踏实了,转身走出去。我不想进妈妈的睡房里,她的诵经声让我揪心,想在露天晒台上坐一坐。在这里我能听到潺潺的水流声,能看到房屋的剪影。我走到搭载谷物的木桩前,手扶木桩,望着下面黑乎乎的村子轮廓。

风停歇的间隙,我听到了痉挛般的声音,接着嫂子虚弱地在喊,“抱紧点。再抱紧点。”二哥粗重的喘息声越来越急促,嫂子的叫声愈发疯狂。

这声音起先让我紧张地脸发烫,接着悲伤地落泪,最后愤怒地身子在颤抖。我想找个什么东西,砸到他们的窗子上去,但黑夜里我摸不到任何东西。村子里的狗吠声从四处响起,把他们的声音给淹没住。等到狗的吠声停止,二哥的房屋里没有一点声息了。我的眼睛瞪着黑乎乎的窗子,眼泪噗哒噗哒地掉落。

爸爸刚死,二哥和嫂子怎能这样?眼泪滚落进嘴里,舌头上一阵咸涩,我的心也是悲苦的。我不知道是继续站在这里好呢,还是回妈妈的房间里去。在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风又起了,吹得我的衣服猎猎飘荡,把泪水都吹散了。我这才想到爸爸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地上特别可怜,我应该去陪他。

我进去后盘腿坐在爸爸的尸体旁,望着他颧骨突出的脸,悲从心生,轻声哭泣。到后来,我握住他的手,轻声念诵起度母经来。随着念诵经文,我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南无圣救度母!

普贤原始怙主之佛陀,无别忆念除恼之圣法,

恩重无比根本之上师,我等虔诚供在心莲上。

智慧圆满成就如来佛,为治世间疫疠说圣法,

智慧解脱双具之圣僧,顶礼真实不欺三宝尊。

……

那一夜,我没有合眼。第二天天亮时,我依然盘腿念诵经文。妈妈看到我一夜都这样坐着诵经,就劝导我先去吃点糌粑,然后休息一会。她说,“易琼,你的眼睛都红肿着,回去躺一会儿,下午还有很多事要干呢。”

我听从妈妈的话,回到她的房间里。

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从我的屋子里传来了僧人的诵经声和铃杵发出的悦耳声。听到这些声音,我的心一下踏实了,想到爸爸的魂灵一定会找到一个好的归宿。我起身走出妈妈的房间,靠在门框上站立。下午的阳光很强烈,眼睛有些疼。我看到家里来了很多邻居,他们帮忙烧火、弄供灯、劈柴、背水。大哥盘着头发,一脸悲戚地从我的房子里出来,手里提着一袋糌粑。我迎上去,跟大哥问,“僧人们要念几天经?”

“就今天一天,明早爸爸要送去天葬。”哥哥略显疲态,声音柔软。

“要我做什么?”我把藏装的两个袖子脱掉,在腰间打了个结。

“你去陪陪妈妈,她在二哥的房子里。听说妈妈从昨天开始滴水未进。”听到妈妈在二哥的房子里,我很恼怒,跺脚冲了过去。

妈妈跏趺在二哥的床铺上,嘴里念诵经文。她的声音喑哑,眼睛紧闭。我拽住妈妈的手,把她从床铺上拉了下来。妈妈身子下的卡垫上盛开着荷花,可我的眼里它是那么地肮脏,甚至脑海里映现出二哥和嫂子滚在上面的情景。妈妈什么都没有说,顺从地跟着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你出去帮忙,我要诵一会经。”妈妈又跏趺在床上,闭眼诵经。

经过一个晚上,妈妈的头发里掺杂了很多银白的发丝,脸上也绽裂出更多的皱纹来。她不再理会我了,用心在祈祷。我径直出去找大哥。

大哥让我给僧人们敬茶,给供灯添加酥油。

七个僧人端坐在垫子上,面对我死去的爸爸,用带有磁性的声音,念诵中阴度亡经:

因循苟且,不思死期将至

嘘声浪死,尽作无益之事!

浪掷大好时光,实在可惜!

倘使空手而回,实在可惜!

既知圣法为你确需,为何不专心致志?

……

诵经间歇震响的扎马如鼓和铃杵声,让我全身的汗毛耸立,心不再浮躁。

一下午,我都被这种声音包裹着,闻着酥油供灯的气味,渐渐忘却了内心的悲伤和恐惧。

夕阳落下去时,僧人们把我们这些俗人支走,将门严严地关死。

门再次开启时,我看到爸爸已经被白布裹住,成了一个坨状,倚墙而立。谁见了都不会想到,死者曾经那样地壮实和剽悍。我的心头阵阵悲凉。

僧人们念了一夜的经。

黎明时,爸爸的尸体从房间里请出来,抬上了木架。由扎达大叔他们抬着,出了院门。在一阵由近而远的狗吠声中,消隐在黑色中。妈妈和我并肩站立,她没有哭出一点声来,这让我不解。倒是二哥和嫂子嘤嘤地哭泣,大哥的胳膊箍住了嫂子的肩头,还替她擦眼泪。看到这些,我的心里愤愤的。

在黑夜里站立许久后,过来帮忙的几个女邻居,扶着妈妈回到了她的房间里。其他人跟随大哥和二哥回到厨房去。我一个人又走到露天晒台上,眼里装满了黑色,心被人掏了般的空虚。这时,我多么希望能听到僧人的诵经声,这声音能让我感到有依靠。

我走进了我的房间里,在几十盏供灯的照耀下,僧人们靠墙打盹,有些还从鼻孔里均匀地发出鼾声来。

停放爸爸尸体的地方空落落的,我的鼻尖一酸,脸上已是湿漉漉。

2

爸爸天葬后的第二天早晨,有人开始捶门。当时我靠墙而坐,迷迷瞪瞪。因为我诵了一晚上的度母经,临近天亮时却被睡意拖入到了梦乡。

“是谁?”我冲着门口喊。

“妈妈不见了,快起来。”大哥从门外叫喊。

我把盖在腿上的被子掀掉,穿上鞋子跑出去。大哥已经回厨房里,露天晒台上铺了一地的阳光,我踩着它们走了进去。

“我们把村子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妈妈。”大哥说话时,眼睛瞟着我。“昨天晚上妈妈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什么都没有说。”我回答。

二哥进来了,我把脸扭了过去。自那晚开始,我跟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坐在了火炉的那一头,喘着粗气。这声音听着让人烦躁,让我想起那晚的情景,一股怒火燃在心头。

“没有消息?”大哥问。

“都说没看到。她能到哪里去?”二哥自言自语地说。

“要不我们分头去找!”大哥说。

我们围着火炉谁都没吭气。偶尔,燃着的柴火发出一声脆响,打破一下沉寂。等待是漫长的,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他们粗重的叹气。

村子里的狗狂躁地吠叫,声音由远而近,期间夹杂马的铃铛声,最后归于沉寂。大哥往火炉里添了几块牛粪饼,一缕烟子袅袅升腾。

“我们总得干点什么吧!”大哥沉默一阵后,再次说道。

我面对二哥而坐,中间铁炉上放置的铝锅盖子的缝隙里有水雾升腾,隔着一层薄雾看二哥,觉得他长得凶恶。

“我想出去找妈妈。”我说。

“上哪里去找?都没有个目标。”二哥说。

大哥把手里的牛粪掰碎了,碎屑纷纷掉落下去。他把发黑的牛粪愤愤地摔到地上。

嫂子和雍措大姐进来了,脸上显得很兴奋。

“妈妈有消息了。刚才洛松的小舅子说,他在来我们这里的路上碰到了妈妈。她背着被子,说是要到桑顶寺去。”听到这个消息,我们悬着的心一下落了下来。

“易琼,快去备马。我俩把妈妈接回来。”大哥的面部不再紧绷了,他把掉落在后颈上的辫子重新盘绕在脑门上。

我起身出了厨房的门,下到院子里给马配鞍子,再牵到外面等待大哥下来。

我们骑上马急速赶往桑顶寺,把沿途的四个村子甩在了后面。午后,我们远远地看到矗立在半山腰的桑顶寺,红墙金顶,一杆挂满经幡的旗杆耸立在寺院前,旗杆的顶端直插云霄。大哥这才松了口气,让马慢了下来。他说,“我们马上能见到妈妈了。”

骑到山脚,他的坐骑却像箭一样弹了出去,在狭窄的简易道路上驰骋。我也挥鞭策马追赶。

我们把马拴在桑顶寺大门旁的石柱上,进入寺院大门,往里面去找妈妈。在廊柱下,我们碰到了曾经为爸爸念经的一名僧人。他引我们曲里拐弯,走到了寺院后面的一间小房子前。说实在的,那不能称为房子,是用废铁烂木倚山搭建的简易窝棚,到处都有露孔。从那里面,传来了我们熟悉的诵经声,这声音让我莫名地感动掉泪。大哥把作为门帘的破布掀开,弯弓身子,钻到里面去。由于里面太窄,我只能站在窝棚的外面。我一手托着破布,把脑袋探进去,目光越过大哥的肩头往里看,把我给惊住了。窝棚的露孔里泄漏很多个光柱,我看清妈妈的头发被剃光了,脸色苍白、消瘦。她盘着腿,微张着嘴,一脸惊讶地看我们。

“你招呼都不打就走了,让我们很担心。”大哥说。

妈妈盯着我们,不说话。我看到爸爸的手摇转经筒靠墙而立,那上面也滴漏几束光斑。

“妈妈,我们带你回去。你可以在家里为爸爸念经祈祷。”大哥说着凑了过去。

“我心意已决,后半生就要在寺庙里度过。我在这里不光是为你们的爸爸祈祷,也是给我寻找心灵的寄托。”妈妈说。

一阵铃杵声咝玲玲地响起来,寂静中平添了一份幽远。

“爸爸的死,对你打击很大,但还有我们,你该为我们想一想。”大哥继续劝妈妈。

妈妈把目光收回,没有理会大哥。她伸手从墙边拿起爸爸的手摇转经筒,吱嘎吱嘎地摇动起来,不停地折断那些个光柱。我的脑子里又出现了爸爸的影子。

“扎西次仁你们回去吧,家里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们去做。”妈妈说。

“妈妈,要不你跟我到放牧点去。”我也劝说妈妈。

“易琼,为了你爸爸,就让我呆在这里,让我每天面对佛为他祈祷。”妈妈说完眼睛盯着转经筒,嘴里喃喃地诵经。

“妈妈,这里太简陋了,我们怕您被冻着饿着。还是回去的好!”大哥劝说。

“这些跟失去你们爸爸比起,算得了什么!我这身子,经不起折腾了,要不真想到拉萨去,在佛祖面前,给你们的爸爸祈祷啊!”

“我们一同回去,择个日子我陪您一起去拉萨。”大哥说。

“你哪有时间去,家里一大堆琐事等着处理呢。”妈妈说完,脸上溢出不屑的神情来。

大哥再没有言语,眼里滴落下了泪水。我也被感染,泪水不住地往外流。

我和大哥都劝动不了她了。爸爸的去世,让她一下子没有了寄托,也让她对余下的日子感到了惶恐,这些超出我们的预料。

“妈妈,那你先在桑顶寺住段时间吧,过些天我来给你送糌粑和茶叶,还有换洗的衣服。”大哥对妈妈说。

手摇转经筒又开始旋转,妈妈的眼里落下泪水,它们顺着颧骨淌到下巴,然后滴落在衣襟上。妈妈已经失去了爸爸,我们不愿再给她添加新的不快。我和大哥呆上一会,就离开了妈妈,离开了桑顶寺。

回日郭村的路上,我问大哥,“你要陪妈妈去拉萨朝佛吗?”

“哪有时间去拉萨,我只是哄妈妈的。”大哥的身子在马背上晃荡,脸上没有一点愧疚之情。他的言行伤到了我的心,大哥不应该这样欺骗可怜的妈妈。

我们在芎钦村到熟人家喝了几杯茶,休息一阵后又上路了。余下的路途中,我不想再跟大哥说话了,一路看着黛色的山和稀疏的植被,间或头顶上盘旋一两只秃鹫,它们张开翅膀,任意地滑翔。我的情绪很低落,开始怀疑两个哥哥对爸爸的感情,也为亲人间的薄情感到伤悲。

回到日郭村时,已经是傍晚了。夕阳已经从西端的山头落去,家家户户屋顶飘升炊烟,显得非常地宁静、和睦。有几头牦牛甩动尾巴,慢腾腾地走在巷子里,勃颈的铃铛叮铃当啷地撞响,把路给挡住了。我和大哥下马,跟在牦牛后面走。

“找到你们妈妈了吗?”我们和扎达叔叔在巷子里遭遇了,他关切地询问道。

“妈妈想在桑顶寺待一阵子,她要给爸爸诵经祈祷。”大哥回答。

“你们的妈妈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扎达叔叔说完叹着气走了过去。他的背影嵌在我的脑子里,不由地心头梗,鼻尖酸楚。

我和大哥把马牵到院子里,卸下鞍具,上到了二楼。我没有跟随大哥回厨房,而是回到自己的房子里,躺在爸爸躺过的地方,眼睛里泪水迷蒙。我想过两天就回塞青草原上去。

早饭时所有人都到齐了。我们坐在火炉边,喝茶吃糌粑,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厨房里充斥压抑和沉闷。

等到收拾碗的时候,大哥才说,“爸爸的死对妈妈打击很大,我们几个兄弟要多去看看她,让她尽早从痛苦里解脱出来。”

火炉里升腾烟子,旁边一个变了形的铝制脸盆里木柴和牛粪垒了一堆,它们等待着被扔到火炉里化成灰烬。

“妈妈不至于这么悲伤吧。俗语不是说,即使神医的父亲,也有死去的一刻。死亡是不可抗拒的。”二哥说。

“话是这么说的,但爸爸的死让妈妈伤透了心。毕竟,她是个女人呀!”大哥打断了二哥的话。

我看着二哥的脸,心里涌来一阵厌恶。我不愿和他们议论妈妈,起身走了出去。

“妈妈这么一走,家里的事谁来做?”我的身后传来了二哥的声音。

这句话让我很气愤,停下脚步,回头怒视着他们。

大哥和嫂子面面相觑,一脸的骇然。火炉上的壶嘴里冒出水蒸气的同时,有翻涌的水珠滚到铁皮炉子上,刺溜地打着卷被蒸发掉。谁都没有去理会,任它溢出来。

“我们就不聊这个了。”大哥说着,从怀兜里取出鼻烟盒,准备吸鼻烟。

厨房里一下静悄悄的,只有水珠滚落声在喧嚣。

我迈开步子走了出去。宽敞的露天晒台上撒满了阳光,我的心情稍稍好了一点。我背靠木桩,默诵无碍道的经文来。爸爸的音容笑貌又闪现在我的头脑里。我希望爸爸的魂灵能早日投胎转世。

“易琼,你愣在这里干嘛。”大哥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背后。

“我想爸爸妈妈。”我转身说。大哥一脸的倦累,眼里一片惊惶。

“我也是啊!”他倚在木桩上掏出了鼻烟盒。这时二哥也走了出来,他看到我们站在那里,跨着大步,耸着肩膀走过来。我们三个兄弟,站在露天晒台上,谁也不理会谁。大哥吸着鼻烟,眼光不时地飘到妈妈的房门上。二哥抽着卷烟,盯着从村子里延伸出去的灰白土路。我干站着,非常地难受。

太阳把我晒得出汗了,我为了打破沉默,说,“我明天就回塞青草原。”

大哥盯了我一眼,接着埋头吸鼻烟。二哥却吼道,“别再添乱子了,闭会儿嘴。”

“我没有添乱。”我积压的怨气爆发了出来。我想,我不能老让二哥这样压制着。

“你就是个白痴,只会添乱。”二哥将手中的烟愤愤地扔到地上,他的唾沫溅到了我的脸上。

“大哥,爸爸去世的那天晚上,二哥和嫂子一起睡觉呢!妈妈因为这件事伤透了心,这才离开家的。”我要把一切都说出来,这样我才感到不冤屈。

“白痴,你在胡说。”二哥的脸又变得跟牛肺一样暗红,盘在头上的发辫也掉落到脑后。

“那晚我就站在这里,我听到了你们的叫喊声。那天,爸爸的尸体就停放在我的房子里,你们不知羞耻。”我叫喊。

二哥冲了过来,一把将我推倒在地。我起身,浑身被气得发抖,从腰间的刀鞘里抽出刀子,刀刃上闪亮刺眼的光。

大哥的脸变得灰白,眼珠子瞪得滚圆。我为大哥的这种表情惊讶时,一股冷风挨近了我的左脸,随后热辣辣地炸开了。我的左耳和左眼,什么都听不到也看不见了。手中的刀子掉落到地上。我本能地用手捂住被打的脸,心里一阵冤屈。我看到大哥气呼呼的,准备再给我来一巴掌。二哥和嫂子也站到大哥的后面,愤恨地瞪着我。

我觉得屈辱,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刀也没有捡,我转身走向楼梯口,下木梯,出了院门。

我走过凹凸不平的陡坡,走到龚桑仓家的院墙旁。我再不愿往前走了,前面的巷子里经常有村人聚集闲聊,不能让他们看到我红肿的脸。我背靠土夯的围墙,让眼泪任性地掉落。我想马上就回塞青草原上去,永远不想见到他们。

阳光照在身上,全身一阵慵困。有几只鸟落在了龚桑仓家的围栏墙上,它们嬉戏聒噪一阵后,扑打着翅膀飞向了远山。对了,我也要像鸟儿一样,离开这个家,越过前面的色雀山,替妈妈到拉萨去,在佛祖前给爸爸的亡灵好好祈祷。

这种想法使我的心情逐渐好了起来,起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进入院子,马在嘶鸣。我转头看到大哥的坐骑,它已经套上了银子镶嵌的马鞍。我猜想大哥可能要出远门了。突然,我兴奋起来,为了报复他们,我狠下决心要偷走这匹马,然后逃到县城里去。这个想法一经产生,我全身的血都在沸腾。我解开缰绳,牵着马溜出去。再回头看,露天晒台上什么人都没有,我心里乐呵。我跳到马背上,催着马儿向县城方向奔跑。

半夜,我睡在了路边的一个山坳里。天亮后,又骑着马赶往县城。快到黄昏时,我才走到了县城。

县城的街道两旁都是一溜的平房,屋顶都是灰色的铁皮,只有县委县政府才是两层的高楼。街道上泥泞不堪,行人踩着泥水,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汽车驶来,人们才会慌张地向两边散开,轮子飞溅着泥水,把车体向前载去。这些平房不是商店就是饭馆,还有闹哄哄的音乐,我看着觉得挺热闹的。我牵着马在这泥泞的街道上来回走了三趟,心里的那种兴奋劲刚消下去,饥饿开始让我难受。从昨晚起,我就为逃跑之前没有去弄点糌粑而后悔,一路都在责骂自己是个笨蛋。

天黑了下来,街道两边的商店和饭馆亮起了灯。各种商品在灯光下亮晶晶地注视着我,可我的兜里一分钱都没有。一股香味从前方飘过来,潜入鼻孔里,让我的胃痉挛,嘴里溢满唾沫。我不能自持地循着香气走去,找到了那家饭馆。里面有五个人围着一桌的菜在喝酒。他们的说话声很大,能传到老远的地方。我牵着马,倚在饭店的门口,伸进脑袋望着那一桌的菜。唾沫不断地分泌,从我的嘴角边涎下来。那个系着围裙的人从厨房门口看到了我,他跑出来驱赶我。正当我们推搡的时候,饭桌上的一个人站起来,走了出来。

“你牵着马,堵住饭馆门口干吗?”他问我。这人穿了一件西服,领带歪扭着。

“我饿得很,求你给我一点吃的。”我说着竖起了两个拇指,“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我竖着拇指的手不停地摇摆。我的举动把他俩给懵住了,微张着嘴,一脸的惊讶。我也没有想到,为了吃上一口饭,能做出这样的举动来。当时一点羞愧都没有啊!

“你是哪里人?”穿西服的人把我从头到脚扫视一遍后问。

“日郭村的。刚到县城。”我用袖子揩了一下嘴角边流出的唾沫。我的双手沾满泥浆。

“我知道日郭村,可没有去过。”穿西服的人说完转身走开,从桌子上端来一盘菜和馒头,递给了我。桌子上的其他人不在说话了,都起来围拢过来。

我接住盘子后,右手在胸口上擦了一下,然后用手指夹菜往嘴里塞,我的腮帮子鼓得满满的。最后盘子里剩的油,我都是用舌头舔干净的。整个过程,人们盯着我。那时,我一点都不觉得害臊,饥饿让我没有了自尊。末了,穿西服的人说,“别在这里妨碍了,你赶紧走开。”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根烟点上,吐出一缕烟雾来。

我的双脚踏进泥泞里,牵着马离开了饭馆的门口。一打嗝,菜的香味从我的鼻孔里钻出来,这是我平生吃到的最香的菜。

我又在泥泞的街道上来回走了六次,商店和饭馆的门渐次关了,灯都逐次灭掉,街道上只剩下我和马儿。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借宿,只能牵着马蹲坐在一个墙角边。

后半夜,天空下起了小雨,雨滴砸在铁皮屋顶上,叮叮当当地响。没有一会,雨水把我和马儿浇湿透,我被冻得瑟瑟发抖。我后悔离家出走,谩骂两个哥哥心肠太黑,开始想念家里温暖的被窝。我把湿漉漉的藏装后部提上来,盖住了脑袋。雨越下越大,我的脚下积了一层水。我蹲在地上,冻得无法入睡。于是,我为爸爸设想了好几个死法:跟别人为了争抢草场,爸爸应该提着长刀,威风凛凛地左砍右砍,把对方一个个撂倒。最后,爸爸也受伤,从马背上坠落下去,摔倒在草地上,咽掉最后一口气;要不爸爸头发花白,牙齿掉落,躺在床上安然死去;或者爸爸骑上马,追踪狼群,驰骋在山崖间,最后不慎坠崖而亡……

这样的死亡,会让我一生铭记。可是,事实上是被一口糌粑给噎死的,我都不好开口向人提起;被一口糌粑噎死,我觉得羞愧。

雨水让衣服粘在了身上,全身没有一点热气。马不住地甩摆脑袋,打着响鼻。我等待着天快点亮起来,时间却走得很缓慢。我恨大哥和二哥,没有他们我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般境地。

破晓时,雨止住了。几十辆大卡车满载着木头,轰隆隆地从街道上驶过去。后来,车灯在远方消失了。县城又一片死寂。

当面前的房屋渐渐清晰起来时,我长舒了口气。我把藏装脱下来,拧掉水,再把灌进鞋子里的水倒了出来。不一会,街道上开始有人走动了。牛群晃着脖颈的铃铛,在牧人的吆喝声中缓慢地穿过泥泞的街道。我的马儿也饿了,应该带它去吃草。我牵着马儿尾随在牦牛群后。

牧人看见我和马儿湿漉漉的样子,一脸的乐呵。他停下来,等我靠近时说,“我可没有见过这么早穿着衣服洗澡的人。”我的身子在发抖,嘴唇乌黑,不想搭理这个牧人。

“真倒霉,我刚一出门,就遇到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牧人接着一脸坏笑地说。

我们已经走出了县城,前面的开阔地两边长满了庄稼,一片青绿。再远一点,就有一大片树林,林子与耸立的山脚连成了一片,山上却没有树,全是褐色的石块。脚下的道路一片泥泞,鞋子里又灌满了泥水。

“哑巴,你要去哪里?”牧人挡在我的前面问,眼睛里含着嘲讽。

“我才不是哑巴。”我回答。

“跟你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就认定你是个哑巴。呵呵,我又错了。”牧人眼角挂满皱纹,头发花白。他转身吆喝他的牛群。

“我想让我的马儿吃点草,喝点水。”我说。

“你跟着我到那片树林里去,保准让你的马吃个饱。我也给你熬点热茶喝,暖暖身子,顺便把衣服烘干了。”牧人说。

我没有回答,顺从地跟着他向那片林子走去。天空阴霾着,晨风吹来时,我的全身有如针刺。

牧人把牛赶到树林里,然后从林子里备好的柴堆里,抽出些干柴,在三角石灶里燃起了火。他把盛满水的铝壶搁在上面,丢了些茶叶和盐巴。

“把衣服脱了,让火烤干。”我脱衣服、鞋子的当儿,牧人过去把马背上的鞍具和嚼头卸下来。马低着头啃脆嫩的青草,尾巴甩得很欢。

牧人把他的外套借给了我,在一阵柴火的燃烧声中,我的藏装上开始冒热气,壶嘴里也蒸腾出一股茶香来。牧人让我喝了一杯烫烫的清茶,全身开始有点暖意了,手也不在抖动;他又给我倒了一碗糌粑,就着茶弄成糊状喝到肚子里。我的身上有了知觉。不多时,头顶浓重的乌云开始变得稀薄起来,它们慢慢地撕裂,露出一点一点的蓝天来。

“过一阵,太阳就要出来了。”牧人仰视天空说。他的脸细瘦,布满褶皱。

“我看到了。感谢你给我吃的喝的。”我望着他说。

牧人没有接茬,只是盯着三角石灶里升腾的一缕淡白的烟子。我也没有言语。

“你怎么被雨给湿透了呢?不会躲躲雨。”牧人有点嗔怪地问我。

“我昨晚到的县城,这是第一次来。”我说。

“你要去哪里?哦,你先别说。让我猜一猜,你肯定是偷跑出来的,准备到拉萨去。是吗?”牧人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神情。

“我爸死了,我想去拉萨朝拜,但家里人不知道。”我说。

牧人的屁股从那块石头上抬起来,他来回走了几步,抿着嘴,眼睛瞅着我。

“很多偷跑来的人,他们的目的地就是圣地拉萨。”牧人的目光投向了远方,可是被面前的山给挡住了。他的眼睛里飘过一丝忧愁。

“我怕我去不了拉萨,吃的都没带。”我说。

“我见到过很多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他们到了县城就把家里偷来的马、牛、皮革等卖掉,换了钱他们先到昌都,再从那里往拉萨走。”牧人说。他的眼睛直视着我,让我有些局促。

“能在哪儿卖掉马?要不你来买。”我听了牧人的话后,激动地对他说。

“我是个替人放牧的,哪有钱买你的马。等中午天晴后,你到县城里去,找个叫赛噶的家,他们经常买。”牧人说完,往三角石灶里扔了几根树枝,火舌蔓延上了这些树身,它们开始扭曲打卷。看来牧人的生活状况也不是很好,他的衣服破旧,礼帽上有许多虫蛀的窟窿。

云层散开,把蓝天和阳光遗弃在了头顶。太阳晒得让我全身暖暖,衣服也干了。我开始给马套鞍具。

我告别牧人的时候,他显得很平静,只是嘴角边挂着嘲讽。

“我先去卖马,然后找个车到拉萨去。”我边说边牵着马往前走。

“嘿,等一下。”他追过来,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小佛龛,挂在了我的颈上。“替我放在释迦摩尼佛祖前,这样可以了却我的宿愿了。”

“我一定放到佛祖前。”我向他承诺。

他浑浊的眼里飘过一丝哀伤,松垮的嘴唇微微抖动。

“这是我妻子的嘎乌(小佛龛),她去世已经十几年了。我本想到拉萨去献给佛祖,可是这把年纪了,这辈子我是去不成了。”牧人说完叹口气,转身走了。

牧人弓着背走进树林。他的动作迟缓,消隐在树林里。我突然觉得,这牧人一下衰老了很多,他的背影里透出无限的孤独来。

我骑上马向县城里走去,我要找到赛噶家,把大哥的这匹马和鞍具全部卖掉,用这些钱做盘缠,到拉萨去为爸爸的魂灵祈祷。

3

谁能相信,我能一下拥有这么多的钱。那时,八百块可是一笔不少的钱呢!

天葬师,你就这样来到拉萨的吗?卷发的青年打断了我的叙述。

这只是开始,后来我经历的越来越复杂了。我说。帕崩岗天葬台依然被黑暗笼罩着,火光照耀处才有亮光。

你为什么要当天葬师?

最初是因为我恨人们,才要去当天葬师的。到后来,我发现所有的人都跟我一样可怜,才愿意继续这项工作的。

他们的脖子梗得更直了,脸上看不到恐惧,眼里充满了期待。

我怀揣八百多元,搭上了一辆油漆剥落的解放牌货车。车子扬起漫天的灰尘,顺着山坳里简易的公路,嗡嗡地向昌都镇进发。

我坐在货物上面,手握篷杆,看浑浊的江水顺着山脚咆哮,看寸草不生的山尖刺入天际,河对岸的半山腰上偶尔出现一些零散的村子和农田。我知道,现在离日郭村越来越远了,也跟妈妈越来越远了,愁绪堵在我的心口。我的目光不时往日郭村方向投射过去,可是被山给挡回来。我不知道今后会怎么样?土路很颠簸,车子不断晃荡,牧人给我的小佛龛,在我的胸口跳来荡去。有时车尾的尘土一下扑过来,将我裹住,眼睛、嘴里尽是沙尘。

解放牌车停在了一个山嘴边,司机打开驾驶室冲我喊,“喂,牧民,下车了。前面有检查的,货物上不能搭人,你走进去吧。”

我从货箱上跳下来。司机钻进驾驶室,开动车子走了。卷起的尘土再次涌过来,把我裹在里面。等尘土落定,我迈开步子,走过了山嘴。不远的前方有一座桥,桥的那一头房屋林立,还可以看到很多车子在穿梭。我很兴奋,第一次见到了这么多的房屋,肯定那里人也很多。

午后的阳光很毒,但我迈开步子,一脸喜悦地向着昌都镇急速前行。

昌都镇比我们的县城还要大,街上有许多的人和汽车,这让我惊叹。在路上,行人看到我就避开着走,也有人说,“看,是去朝圣的。”我从一家商店的玻璃中看到了我的模样:除了转动的眼珠外,从头到脚被黄土裹住,简直是个泥人。经过打听,我找到了去娘曲河边的一条小路。我穿过居民房中间窄狭的过道,一步步走下陡坡,来到了娘曲河边。河滩上到处都散落着巨大的岩石,河水浑浊而凶猛。我在娘曲河边把脸和头洗了,再把藏装脱下来,拍掉上面的灰尘。河边有许多洗衣服的女人,她们把洗干净的衣服晾在岩石上,岩石都成了花花绿绿的。

我又折到街道上,到处转悠。

黑夜笼罩下来时,这才想起自己要到哪里去过夜。我在一家馒头店买了几个馒头,坐在店子的台阶上啃着吃。我的脑袋里突然闪现出娘曲河边的滩地,在那里可以躺在岩石底睡上一觉。吃完馒头,我向娘曲河边走去。

天,开始黑下来,昌都镇却开始热闹了起来。商店亮着灯,饭馆里坐满了人,街上行人匆忙。我很累,疲惫促使我早点去休息。

伴着河水的咆哮,我的睡意稠了起来,脑袋中想的那些个事情戛然停止了。

我在迷迷糊糊中,仿佛听到一个女人夹带哭泣在喊,“求求大哥们,放了我!”

是在梦境中。

接着又听到,“我不干,你们在这样,我就喊人了。”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在我的梦境中响起来。我被惊醒了。

我慵懒地睁开眼睛,天空星星闪亮,娘曲河激昂奔腾,河对岸的山黑黢黢的。我翻转身子困倦地闭上了眼睛。

有人在踢我。

我睁开眼睛,太阳光白晃晃的,周围的一切看得很虚幻。有人拽着我的手臂,把我拉了起来。再次睁眼一看,我看清周围站着几个穿制服的公安。我的双手已被铐住,手铐白亮亮地反射着光。我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被几个公安架着到了公路上,扔进了一辆北京吉普里。有许多人围着观看,他们的手指指点点。北京吉普的车门咔哒地关上,车子呼啸着飞驶。

他们把我从车上拖了下来,推进一个狭窄的房屋里,门咣当一声被关掉,里面什么都看不见。我坐在地上,屁股下面的地很冰冷,还有浓浓的尿骚味,刺得鼻子生疼。我想,我到底干了什么?是大哥他们来抓我了吗?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门又被打开了。一道刺眼的光照射进来,外面的我什么都看不清。

“出来。滚出来。”外面的人在喊。

我起身眯着眼向亮处走去。等看清是两个公安时,他们不耐烦地推着我走过院子中央,带到了一间房子里,让我靠墙站立。他们开始搜查我的身子,把钱全部收走,还把刀鞘、嘎乌也拿走了。确定我身上再没有其它东西后,让我坐到一张凳子上,桌子对面坐了两个公安。

他们让我承认昨晚在娘曲河边,对一个女孩实施强奸时,用刀子捅死了她。我听后心里怕得身子在发抖,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摇着头向三宝起誓说不是我干的。他们问我的身上怎么只有刀鞘而没有了刀子呢?我把我跟二哥吵架,然后离家出走的事说了一遍。他们不相信。这样磨了一下午,最后他们给我看被捅死的女孩照片。这女孩很漂亮,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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