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敦煌記

个人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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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壁畫 
 
    海面一片漆黑,荷西那盏灯愈去愈远,只闪烁着一丝微光。……
    印度悉达多太子十九岁时,有感人世生老病死各种痛苦,为了寻求解脱诸苦的方法,决定舍弃王族生活,于一日夜间乘马逾越毗罗卫城到深山修道。悉达多骑马上,舆车者匿持扇随行马后。天人托着马足飞奔腾空而去。空中飞天一迎面散花,一追逐前进。——敦煌莫高窟 三七五窟 西壁龛南侧壁画故事(329窟夜半逾城)
    “那么你是后天早晨离开吗?”父母说。
    我说:“是。”
    “好,祝你旅途愉快了。”父亲又说。
    我谢了父母,回到自己温暖的小楼来坐了一夜。天亮了,再静坐到黄昏,然后慢慢走路去了父母家。
    “咦,我们以为你不再来了。等等呀,我们看完这个电视剧。”父母说。
    我等了十数分钟。坐了一会儿。“那么我走了”我说。
    “好,祝你旅途愉快哦!”
    “谢谢。”我轻轻说,再深深地看父母一眼。
    回家之后,将房子上上下下的尘埃全部清除,摸摸架上书籍,拍松所有彩色靠垫,全部音乐卡带归盒,房顶花园施上肥料浇足水,瓦斯总门确定关好,写了几封信贴足邮资,这才打开衣柜将少数衣裳卷卷紧,放进大背包里去。拿了一本书想带着行路--《金刚经》,想想又不带了。
    离开家的清晨,是一个晴天,我关上房门之前,再看了一眼这缤纷的小屋,轻轻对它说:“再见了。我爱你。谢谢。”
    当我亲眼看见那成排的兵马俑就立在我面前时,我的心跳的好快,梦境一般的恍惚感,再度成为漩涡,将我慢慢、慢慢,卷进一种奇异的昏眩里去。
    去年在江南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这是我第二次归去。
    当国际旅行社的海涛在嘉峪关机场接到我的时候,我笑着跟他握手。彼此道了辛苦。
    一路上舟车的确紧张,行色匆匆,总也不感觉人和天有着什么关系,直到进入河西走廊,那壮阔的大西北才展现了大地的气势。
    车子到了嘉峪关的城关口,海涛说下来拍照,然后再上车开进去。
    我没有再上车,将东西全都丢在座位上,开始向那寸草不生的荒原奔去。
    在那接近零度的空气里,生命又开始了它的悸动,灵魂苏醒的滋味,接近喜极而泣,又想尖叫起来。
    很多年了,自从离开了撒哈拉沙漠之后,不再感觉自己是一个大地的孩子,苍天的子民。很多人对我说:“心嘛,住在挤挤的台北市,心宽就好了呀。”我说:“没有这种功力,对不起。”
    海涛见我大步走向城墙,一不当心又跑了起来,跑过他身边的时候,海涛说:“是太冷了吗?”我说:“不是,很快乐。跑跑就会平静下来的。”
    站在万里长城的城墙上,别人都在看墙,我仰头望天。天地宽宽大大、厚厚实实得将我接纳,风吹过来,吹掉心中所有的捆绑。
    我跑到无人的一个角落去,哦--长啸了一下,却吓到了躲在转弯墙边的一对情侣。我们三个人对视了几秒钟,我咯咯笑着往大巴士狂奔而去,没有道歉。
    趴在窗口等开车的时候,远处那驻守的解放军三三两两的正在追逐嬉耍--他们也在跑着玩。我笑了起来。
    离开了嘉峪关,我的下一站是敦煌。
    海涛说,休息吧,接着而来的七八个小时车程全是戈壁--戈壁就是荒原的意思。
    荒原的变化是不多的,它的确枯燥--如果你不爱它。
    车上的人全安静了,我睁大着眼睛,不舍得放过那流逝在窗外的每一寸风景,脑海中那如同一块狗啃骨头形状的地图--中国甘肃省,又在意识里浮现出来。
    而我这一回,将这辆行走的巴士和我自己也放进想象的地图中间去,一时里,那种明显的漩涡再度开始旋转,我又不能控制地被卷进了某种不真实的梦境里去。它这一回搀杂进了那条“大黄河”的音乐曲调作为背景,鬼魅一般的占住了我的全部的思绪。
    虽然外边起了大风暴,我还是悄悄的推开了那么一公分的窗框。为着担心坐在我身后的人不喜欢,我回了一下头。
    我回过身来,将窗子砰的一下关了起来,心里惊骇到不能动弹:“怎么会是他?”
    我不敢再回头,呆呆的对着窗外,我听见有声音在说:“原来你在这儿。”
    这原是两个人的位子,却是给我一个人坐了,当然是我自己在对我自己说话。又有声音说:“去年在姑苏的时候,林妹妹先用一块雪白的丝手帕托人在一场宴会里悄悄送上,等我上了那条运河从水道去杭州的时候,他左手戴了一只空花的白手套哭得死去活来的送别--”
    我疑疑惑惑的再度回头,又看见了那光头的青年。我接触到他那双眼睛,我再度回过身来看着窗外那连绵到天边的电线杆,又听见自己在说同样的话:“宝玉,原来你在这儿。”
    这时,昏眩的感觉加重了,我对自己说:“不好了,今生被这本书迷的太厉害,这不是发疯了吗?为什么一到中国,看见的人全是它的联想,包括大西北扯上了宝玉和出家。”
    我不敢再回过头去,拿出喷水小壶来,往脸上喷了一些凉水。
    一时里,我发觉我已经站在了那个年轻人的座位前。
    我们含笑望着彼此。
    我说:“你从哪里来?”
    他说:“兰州。”
    我说:“你到哪里去?”
    他说:“敦煌。”
    我说:“你去敦煌做什么?”
    他说:“我住莫高窟。”
    我说:“你在莫高窟做什么?”
    他说:“我临摹壁画。”
    “你怎么会临摹?”
    “我不知道。”
    “学的?”我说。
    “小时候就会了。”
    我说:“我认识你。”他说:“我也认识你。”
    我笑说:“我是谁?”
    他说:“你是三毛。”
    我觉得疲倦如同潮水般地淹住了我,又有声音在我心里响起:“我以为,你会说,你认识我--因为我是你的三姐探春,不然,不然,好歹我也是当年你们大观园里的哪一个人……”
    我又对他笑笑,我们就是微微的笑着。后来我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两三小时,不再讲话。
    再回首的时候,那个青年拿手掌撑着面颊,斜躺在座位上。
    一霎间,宝玉消失了。他不是。
    “小兄弟,看你是一座涅磐像。”我笑着说。
    车里的人听见我这么说,都开始看他。他抿抿嘴,恬散的笑容,如同一朵莲花缓缓的开放。
    “你叫什么名字?”我说。
    “伟文。”
    “一九七六年生的。”我肯定的说,不是问句。
    “对了。”
    旁边的一位乘客插进来说。
    “那请你也看看我是哪一年生的?”我说:“没有感应不行的”。笑指指伟文,又说:“他的生肖是--”我心里想的超出了十二生肖,我心里说:他是蟾蜍。
    “我是青蛙。”伟文突然说。
    我深深的看了伟文一眼,一笑,走了。
    那个夜晚,我们抵达了敦煌市。
    我将简单的行李往旅馆房间里一丢,跑下楼去吃了一顿魂不守舍的晚饭,这就往街上走去。
    海涛说:“今晚起大风,可惜没的夜市了。三毛加件衣服,认好路回来。”
    我说:“没事。”这句没事在大陆非常好用。
    无星无月的夜晚,凛冽的风,吹刮着一排排没有叶子的白杨树,街上空荡荡,偶尔几辆脚踏车静悄悄滑过身边,行人匆匆赶路,商店敞开着,没有顾客,广场中心一座“飞天”雕像好似正要破空而去。
    我大步在街道上行走,走到后来忍不住跑到中间去试走了一段--没有来车,整条长长的路,属于我一个人。我觉得很不习惯,又自动回到人行道上来。另一个旅行者,背着他的背包,带着口罩与我擦肩而过。这时我看见有旅舍外边写着“住宿三元”。
    一时里,我的思绪又把正在走路的自己,给加紧了那几本放在台北家中书架上的“敦煌宗教艺术”的书籍里去混成一团。天是那么的寒冷,我被冻在一种冷冷的清醒里面。
    这时候经过一家大商场,想起来这一路过来都是用手指梳头的,进去买一把梳子倒也很好。我一个一个柜台的看过去,对于那些乡土气息的大花搪瓷杯起了爱恋之心,可是没有碰触它们。付完了梳子钱,我说:“同志,你没有找我钱。”那位同志叫喊起来:“我明明找给你了。”我打开腰包再看,零钱就在里面。那时候,隔壁一个柜台在放录音带,他们把录音机放的震天价响,我听见罗大佑的“恋曲一九九零”在大西北之夜里惆惆怅怅的唱着--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你将已经踏上旧时的归途--一幅巨大的标语在路灯下高悬--“效法雷锋精神”。
    我进入了另一种时空混乱的恍惚和不能明白,梦,又开始哗哗地慢慢旋转起来。
    就在那个邮箱的旁边,我又看到了他。
    “伟文。”我说:“今天是一九八九年几月几日?”
    伟文看这我手中拿着的小录音机,轻轻摇头说:“三毛,你怎么了?”
    我哦了一声,没有做什么解释,笑起来了。
    伟文和我完全沉默地开始大街小巷地走着。风,在这个无声的城市里流浪,也是如此的荒凉,我好似正被刀片轻轻割着,一刀一刀带些微疼地划过心头,我知道这开始了另一种爱情--对于大西北的土地:这片没有花朵的荒原
    亲爱的朋友,我走了。
    当我在敦煌莫高窟面对“飞天”的时候,会想念你。谢谢多年来真挚的友谊。再见的时候我将不再是以前的我了。
    爱你的朋友  三毛
    离开台湾之前,我把三五封这样的信件,投进了邮箱,又附上了一九九零年四月四日拍摄的照片,清楚注明日期,然后走进了候机室。
    一路上,其实不很在意经过了什么地方又什么地方,只有在兰州飘雪的深夜里看到黄河的时候,心里喊了她一声母亲。那一也我没有合过眼。
    敦煌的夜晚,在旅馆客厅里跟海涛、伟文,一些又加进来的国内朋友坐了一会儿。我变得沉静,海涛几次目视我,悄悄对我说:“三毛,去睡。”我歉然的站起来道了晚安,伟文叫住我,拿起了我遗落在沙发上的小背包,我笑着摇摇头说:“不行,太累了。”
    其实我正在紧张。潜意识里相当的紧张。
    明天就是面对莫高窟那些千年洞穴和壁画的日子。
    我的生命,走到这里,已经接近尽头。不知道日后还有什么权力要求更多。
    那一夜,独自在房间里,对着一件全新的毛线衣--石绿色;那种壁画上的绿,静静的发愣。天,就这么亮了。
    我又看见了海涛和伟文,在升起朝阳的清晨。
    “早上好。”我笑着打招呼。
    “你完全变了一个人。”伟文说。
    我笑着掠了一下清洁的头发,竖竖外套的领子,说:“过了今天,还会再有更大的变化。”
    那时候广场上有人陆陆续续上来请求一起拍照。我把海涛一拉,说:“来,我们来拍照。”
    我将他拉开了人群,小声说:“海涛,我要跟你打商量,今天,是我的大日子,一会儿这一车的人到了莫高窟,你负责他们参观的事情,我会一下子就不见了。你不要找我也不要担心,我不回市区来吃中饭。到了黄昏,我自会找你的车子回来。放心。”这时候三五个人过来问我:“三毛,兵马俑和莫高窟比起来你怎么想呢?”
    我说:“古迹属于主观的喜爱,不必比的。严格说来,我认为,那时帝王的兵马俑,这是民间的莫高窟。前者是个人野心和欲望的完成,后者满含着人民对于苍天谦卑的祈福、许愿和感恩。敦煌莫高窟连绵兴建了接近一千年,自从前秦苻坚建元二年,也就是公元三六六年开始--”
    我突然发觉在听我讲话的全是甘肃本地人,我一下子红了脸,停住了。
    其实,讲的都是历史和道理。那真正的神秘感应,不在莫高窟,自己本身灵魂深处的密码,才是开启它的钥匙。
    在我们往敦煌市东南方鸣沙山东面断崖上的莫高窟开去的时候,我悄悄对伟文说:“你得帮我了,伟文,你是敦煌研究所的人。待会儿,我要以个人进洞子,我要安安静静的留在洞子里,并不敢指定要哪几个窟。我只求你把我跟参观的人隔开,我没有功力混在人群里面对壁画和彩塑,还没有完全走到这一步。求求你了--”
    “今天对我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我又说。
    当那莫高窟连绵的洞穴出现在车窗玻璃上时,一阵眼热,哭了。
    海涛宣布停车照相的时候,我站在结冰的河岸边,白杨树林的枯枝下,举起相机拍了--不是哪些洞穴。
    当那西北姑娘,研究所里工作的小马--马育红,为我把第一扇洞穴的门轻轻打开时,我迟疑了几秒钟。“要我为你讲解吗?”小马亲切的问。“我持续看过很多年有关莫高窟的书、还有图片。”我说,伟文拉了她一下。我慢慢走进去,把门和阳光都关在外面了。
    我静静站在黑暗中。我深呼吸,再呼吸,再呼吸--
    我打开了手电棒,昏黄的光圈下,出现了环绕七佛的飞天、舞乐、天龙八部、胁持眷属。我看到画中灯火辉煌、歌舞翩跹,繁华升平、管弦丝竹、宝池荡漾--壁画开始流转起来,视线里出现了另一组好比幻灯片打在墙上的交叠画面--一个穿着青色学生制服的女孩正坐在床沿自杀,她左腕和睡袍上的鲜血叠到壁画上的人身上去--那个少女一直长大一直长大并没有死。她的一生电影一般在墙上流过,紧紧交缠在画中那个繁花似锦的世界中,最后,它们流到我身上来,满布了我白色的外套。
    我吓得熄了光。
    “我没有病。”我对自己说,“心理学的书上讲过:人,碰到极大冲击的时候,很自然会把自己的一生,从头算起--在这世界上,当我面对这巨大而神秘--属于我的生命密码时,这种强烈反应是自然的。”
    我匍匐在弥勒菩萨巨大的塑像前,对菩萨说:“敦煌百姓在古老的传说和信仰里,认为,只有住在兜率天宫里的你--‘下 生人间’,天下才能太平。是不是?”
    我仰望菩萨的面容,用不着手电筒了,菩萨脸上大放光明灿烂、眼神无比慈爱,我感应到菩萨将左手移到我的头上来轻轻抚过。
    菩萨微笑:你哭什么?
    我说:苦海无边。
    菩萨又说:你悟了吗?
    我不能回答,一时间热泪狂流出来。
    我在弥勒菩萨的脚下哀哀痛哭不肯起身。
    又听见说:不肯走,就来吧。
    我说:好。
    这时候,心里的尘埃被冲洗得干干净净,我跪在光光亮亮的洞里,再没有了激动的情绪。多久时间过去了我不知道。
    “请菩萨安排,感动研究所,让我留下来做一个扫洞子的人。”我说。
    菩萨叹了口气:“不在这里。你去人群里再过过,不要拒绝他们。放心放心,再有你来的时候。”
    我又趺坐了一会。
    菩萨说:“来了就好,现在去吧。”
    我和小马、伟文站在栏杆边边上说着闲话,三个人,透着一片亲爱祥和。
    “伟文,为什么我看过的这些洞子里,只有那尊弥勒菩萨的洞开了天窗,这样不是风化的更快了吗?菩萨的脸又为什么只有这一尊是白瓷烧的呢?”
    伟文说:“没有天窗。不是瓷的。”
    “可是我明明没有举手电棒,那时候根本是小马在外边替我拿着手电棒的。有明显的强光直射下来,看得清清楚楚。”我说。
    伟文看着我,说:“我不知道。”
    我一掉头,开始去追其他的参观者,我拦住一个,问他弥勒菩萨是什么样子,我听了不相信,又拦住两个人追问。他们一致说:“太高了,里面暗暗的,看不清楚什么。”
    我腿软,坐了下来,不能够讲一句话。
    一群人等在栏杆外大树下,叫喊:“三毛,下来让我们合照呀--”
    伟文说:“可以绕这边走,再躲一下。累不累?”
    我说:“不累,不让人久等,我们过去。”
    当我在空无一人的柏油路面上踩着白杨树影行走的时候,海涛带队的大巴士由后面开过来,突然刹车了。台湾同胞蔡健夫从车上双手递下来两本由他助印的经书,说:“三毛,前人藏经在莫高窟,我们要把这份工作再延续下去,接好了,你一会儿代表交给敦煌研究所了。”
    我在阳光下打开了一本大红封面的经书,赫然发现那一段正在发愿,愿在来生,一愿如何,二愿如何,三愿如何……我看到书中第八愿的时候,伟文匆匆跑上来,我将经书一合。
    伟文说:“走了,去我们所里吃中饭。”
    我笑说:“嗳。”
    那一路,我对自己说,这又是一次再生的灵魂了,不必等待那肉身的消亡。那第九个愿其实我已看到了半段,伟文恰好上来将我阻住,那么就在今生自自然然去实践前面的几个发愿心也是好的。
    跟伟文在食堂里吃过了中饭,研究所里的女孩子们请我去她们宿舍里去坐坐,我满含感激的答应了。
    往宿舍去的小路上,一个工作人员跑上来拦住了我,好大声的说:“三毛,我得谢谢你,当初我媳妇儿嫌我收入不高又在这么远离人烟的地方工作,不肯答应我的求婚,后来她看了你的书,受到了感动,就嫁给我了。现在呀,胖儿子都有了,谢谢你大媒。”
    我握住这个人的双手,眼里充满了笑意。
    “远离人烟吗?真的。就我们所里这一百多人住在这里。一星期嘛,有车进一次城。冬天游客不来了,更是安静。”一个会讲德语的女孩子说,她是接待员。
    “想离开吗?”我靠在床上问她们。
    “想过。真走到外边儿去,又想回来。这是魔鬼窟哦——爱它有恨它,就是离不开它。”
    “有没有讲西班牙文的接待员?”我问。
    我心跳的好快。把手去揉胸口。
    “累了?三毛,睡一下。”
    我摇摇头,说:“明天要去吐鲁番了。舍不得。”
    女孩们说:“那就留下来。”
    我把衣袖蒙住了眼睛,说:“来了就好。现在得去。没有办法。”
    黄昏了,我们在莫高窟外面大泉河畔那成千的白杨树林里慢慢地走,伟文不说什么话,包括下午我们再进了一个洞,爬架子,爬到高台去看他的临摹,他都不大讲话。我们实不必说什么,感应就好了。
    “那边一个山坡,我们爬上去。”伟文说。
    我其实累了,可是想:伟文不可能不明白我身体的状况,我想他带我去的地方,必然是有着含义的。
    我们一步一步往那黄土高地上走去,夕阳照着坡上坐着的三个蓝衣老婆婆,她们口中吟唱着反复而平常的调子:“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一”面唱着一面用手拍打着膝盖,`那梵音,在风中陪着我一步一步上升。经过老太太们时,伟文说:“距离这里四十公里的地方,有一座佛寺,老太太们背着面粉口袋,走路去,要好几天才回得来,她们在寺里自己和面吃。”我听着听着,就听见好像是老太太在说:“好了、好了。来了、来了。”
    山坡的顶上,三座荒坟。那望下去啊--沙漠瀚海终于如诗如画如泣如诉一般的在我脚下展开,直到天的终极。
    我说:“哦--回家了。就是这里了。”
    伟文指指三座沙堆成的坟,只用土砖平压着四周的坟,说:“这是贡献了一生给莫高窟的老先生们,他们生,在研究所里,死了也不回原籍,在这里睡下了。”又说:“清明节刚过,我们来给他们上坟呢!”
    一个被风弄破了的纸花圈,在凉凉的天气里啪啪的吹打着。明亮的大红、橘黄、雪白使这片沙地上特别寂寞的颜色。
    “伟文,你也留在这里一辈子?”我说。
    “哎。”
    “临摹下来的壁画怎么保存呢?”
    “库存起来。有一天,洞子被风化了,还有我们的纪录。”
    “喜欢这个工作吗?”
    “爱。”
    “上洞子多少年了?”
    “五年。”
    “将来你也睡在着?”
    “是。”
    夕阳染红了一大片无边无际的沙漠,我对伟文说:“要是有那么一天,我活着不能回来,灰也是要回来的。伟文,记住了,这也是我埋骨的地方,到时候你得帮忙。”
    “不管你怎么回来,我都一样等你。”
    “好,是时候了。”我站起来,再看了一眼那片我心的归宿,说:“你陪我搭车回敦煌市去了。”
    “小马,再见了。莫高窟的一扇扇门,是你亲手为我打开。我会永远记得感激你。”我紧紧的拥抱着小马。一撒手,大步走去,不敢回头。
    海涛问我这莫高窟的一日过的如何,我点点头,一笑,上车了。
    伟文一路跟车子送到敦煌市,他手里一个袋子也没有的,卷着一团布,也不知做什么。
    我跑回敦煌市的旅馆里,快快脱下了那件V字领的毛线衣,放在一个小包包里面。
    “伟文,快,今晚有夜市,我们去露天茶馆吃小摊子。”我接近欢悦的叫喊起来。
    “吃摊子吗?”
    “不然呢?吃饭店多么辜负了地方风味。”
    我半躺在露天茶座上,用厚外套盖住自己。今天没有风暴,满街的人们,挤挤的一种活泼,将这敦煌衬得是一番流丽风情。
    夜来了,我得回旅馆。而我实在舍不得。
    “你是从壁画上来接我的,对不对?”我又问一遍伟文。
    他开玩笑的说:“是。”
    “不过,你不是佛,你是一种--嗯--弟子。这是我的感觉。”
    伟文指指乍一下亮起来的霓虹灯,说:“看灯。”
    “哦,很好看。”我赞叹着人间烟火,受到了很真切地感觉。那广场中间白色的雕塑“飞天”依旧舞出了她那飞上天去的姿势。
    “这不过是雕像罢了,真的她,早就飞来飞去了。”
    我指指广场中心,向伟文笑笑。
    这时,台湾的同胞向我叫过来--他们也在街上,“三毛,我们去跳舞,来嘛来嘛--我们去跳DISCO,耶耶耶--”一个宝贝蹲在我座位旁边扭来扭去。
    我笑着把他们挥挥走,亲爱地“啪”一下轻打了那个台湾青年的头。整条街上又饱满了这样在唱着的歌--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转过头去看看已匆匆数年,苍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漂泊……
    我仍旧在想为什么那个弥勒大佛在我眼中变成白瓷面孔?又在想那照明给我看的光束为何别人都没有看见的问题。侧过去看看伟文,他手里卷着的那包布料轻描淡写地递了过来。我突然发现伟文像极了他正在临摹的洞子--那位站在南无本师释迦牟尼身边的大弟子--阿难。
    “这是我很爱的一件衣服,还有一本关于敦煌的书、几套敦煌壁画的明信片,你带去了做个纪念。”伟文说。
    我慢慢打开了那块灰色的布料--一件小和尚的僧衣,对襟开的,在我手里展开。
    “我喜欢。谢谢你。”
    我的手抚过柔软棉布的质地,抬眼看了一下苍穹,天边几颗小行星疏疏落落地挂了上来。
    “明天,我要走了。”我轻轻说。
    “嗳。”
    “以后的路,一时也不能说。”我说:“我们留地址吗?”
    “都一样。”伟文说。
    “我也是这么想。”我又说:“我看一本书上说,我们甘肃省有一种世界上唯一的特产,叫做‘苦水玫瑰’,它的抗逆性特别强韧,香气也饱含馥郁,你回去,告诉所里的女孩子,她们就是。”
    “知道了。”
    “年纪轻轻的,天天在洞子里边面壁,伟文,我叫做--这是你的事业,不是企业。我们知道做事情和赚钱有时候是两回事,对不对?”我说。
    “我也是这么看法。”
    “谢谢你们为敦煌所做的事情,也谢谢你给我这两天的日子。”
    “没事。”
    “我给你讲个故事,就散了。”我开始说:“很久以前,一个法国飞机师驾着飞机,因为故障,迫降在撒哈拉沙漠里去。头一天晚上,飞机师比一个漂流在大海木筏上面的遇难者还要孤单。当天刚破晓的时候,他被一种奇异的小孩声音叫醒,那声音说--请你……给我画一只绵羊……”
    伟文很专心很专心地听起《小王子》的故事来。
    “很多年以后,如果你偶尔想起了消失的我,我也是偶然想起了你,伟文,我们去看星星。你会发现满天的星星都在向你笑,好像小铃铛一样。”
    “嗳。”
    “记住我选的地方了?那个瞭望沙漠的小坡?”
    “记得。”
    我们在一个十字路口站住了,旅馆在我身后,我拿出放着绿色毛衣的口袋来,紧了一紧伟文送给我的衣服。
    “伟文,恰好我要给你的纪念,也是一件衣服。现在我把我的颜色,亲手交给你了。”
    “好,我收下。”
    天是那么的黑,因为没有月亮。
    我看见伟文的一双眼睛,寒星一样看住了憔悴的我。
    我知道,我们再也不会也不必联络了。
    我再看了伟文最后一眼,他的身后,那DISCO的霓虹灯和“飞天”同时存在着,一前一后。
    “那么,我走了。”我说。
    “嗳。”伟文抿了抿嘴唇,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我转身,慢慢,慢慢往天边的几颗星星走上去;口袋里那把旅馆钥匙,被我轻轻握在掌心中。
    怎么办?我想问荷西:你记不记得我不会游泳?你记不记得我不会游泳?……
    遇见谁,四目相对的惊鸿一瞥,这背后是谁求了几次轮回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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