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老回

     我们家所有的亲戚，就数二姨家最远，也是唯一在大城市的一家，他们好像也是最富有的，因为我的大姨哥在美国定居，每一个月都按时寄钱回来。二姨的家人，也有几个来过我们家，我见过。在我小的时候，感觉二姨家是我们最值得炫耀的亲戚，因为他们在南京的大城市啊。“大串联”的时候，我忘记了他们的地址，没能去走这门亲戚，觉得很遗憾。“复课闹革命”的期间，同学们都很无聊，一位马姓同学想来南京的大姑姑家，我俩就结伙了。——两个“胆大妄为”的少年，竟敢瞒着家人，每人只揣着几角钱，就一起南下了。

    一列货车停在邳县火车站上，其中有一节空的闷罐车，上面的标签上写着“浦口”，我俩欣喜若狂，就爬了进去。几经折腾，我们还是顺利的来到了浦口，买票乘坐轮渡过了江以后，我俩的钱也只够每人一碗面条了，是步行到了新街口。他要向南，他的大姑是住在中华门，我要向东，我的二姨是在麒麟门东面。那个时候是中午，约好了第五天还在这里集合，一块回去。

     二姨家离南京城很远，我按照地址一路打听着一路走，过了麒麟门又向东走了十几里地才下了公路，还有五、六里的小路。我是又急又饿，生怕天黑了问不到路而流落在外。步行了几十里路，虽然两手空空没有负重，但是还觉得两条腿很僵直，我只是匆匆忙忙、很机械的走着。好在太阳还没落山的时候，我赶到了我十分向往的二姨家。

     二姨的家人对我的到来似乎有些诧异，更多的是意外，觉得我这么小，瞒着家人来到这里，真是有些调皮过头了。家里只有没结婚的五姨哥和六姨哥还住一起，其他的都已经分家各门另户了，这次我也没有见到他们。二姨家也是农民，只是大姨哥每月都能按时寄些钱来，才很富裕。白天，二姨、二姨夫操持着家务，比我大一岁的六姨哥不太下田劳动，带着我去池塘钓过一次鱼。两天下来，我感觉很乏味，在第四天的上午，我决定走了。临走的时候，二姨夫给了我五元钱，身无分文的我没敢客套，就收下了。到了公路，我就坐上了公交车，反正这钱是不够回家买车票的，花了再说吧。自从接到那五元钱之后，我就知道，我注定要扒火车回家了，因为从南京到邳县的火车票是七元一角钱。

    新街口还和我们“大串联”时一样，热闹而繁华，可我却显得非常孤单，离我和马同学的接头还有一天的时间，怀里揣着这几元钱，我不敢乱花，只有饿了，才买些大饼，或吃碗面条。白天，我只是漫无目标的走在大街上，晚上徘徊在耀眼闪烁的霓虹灯之间，心里只想着快点见到我的马同学……当过了午夜之后，街上的人渐渐的少了，我虽然肚子吃饱了，但是感觉很疲乏，只是想找个睡觉的地方。我发现新街口的北面，在中山路的西侧，一家邮局有两个大理石砌的大窗台，既光滑又干净，哈哈，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我精心的挑选右边的一个，觉得它更好些，就睡下了。虽然是五月初的天气，倒也没觉得凉。尽管街面上的噪音很大，我很快的就睡熟了。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我被吵醒了，浑身都觉得很冷，身子贴着窗台的地方，冰凉冰凉的，没沾到窗台的地方，倒还热乎，摸摸那大理石，一夜也没被我给捂热……我又在街上游荡了大半天，直到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我的马同学才姗姗来此。“俺大姑不让我走，要我多住些日子！”这是他的第一句话。“俺二姨让我走了，没有留我。”这也是我的第一句话。他还邀我去他大姑家过一天，我婉言谢绝了。我俩在街上玩了一个多小时，他就回他的大姑家去了。这个时候应该是下午四点左右，我不敢去浦口了，铁路的货场万一找不到去北方的火车，我今晚上就遭罪了，再说，这“窗台宝卧”不是哪里都能找到的。……新街口还是那样热闹繁华，霓虹灯还是那样耀眼闪烁，在这个没有任何亲人的城市里，我还是在大街上徘徊着，突然，我想家了，很想家、很想家……那一夜，我精心挑选的那个窗台，被一个小乞丐占去了，我不情愿的在另一个窗台上睡了一夜。

     天亮以后，我饱餐一饨，就乘坐32路公交车，奔向了中山码头。过江以后，在浦口的铁路货场里，我瞄准了一节装着蒜薹的敞篷车，因为那节车的标签上写着“徐州”。车站货场的编组、导车大概花去了四、五个小时，开车的时候都已经下午了，我依坐在装满蒜薹的园筐上，倒也很舒服，只是没有带干粮，很饿、很饿，反正我是吃了不少蒜薹，很烧心。到了徐州以后，我又饱餐了一顿，在候车室里坐了一夜，天明的时候，我买了两角钱一站路的车票，竟相安无事的到达了邳县。回到了运中学校，我的口袋里还剩下七角二分钱，那是我精心留下来的备用钱，不到万不得以，是不能花光的。这次走亲戚，让我学会了“穷客富路”的道理。

     很多天以后，我才敢向父母讲起这件事，母亲很是有些生气，并埋怨我为啥不向马同学借点钱，也不至于扒火车才回到学校。可是父亲却说，你到二姨家去，空着两手，什么礼物也不带，难道这点规矩也不懂吗？是啊，我太年幼无知啦!

     中美建交以后，大姨哥回国探亲，还顺便来到邳县老家。农村的几家亲戚也都走了一遍，光是在我们家，就住了三天，随行的还有他们家的其他四个人（大概有些炫耀的意思）。各家也都很热情的款待了他们，大姨哥也像我当年去二姨家那样，对哪一家都没花一分钱。我猜想，可能西方人是不时兴这一套的。可是，当他去了县城，到了当干部的五舅家，却给买了一台当时极为稀罕的电视机。从那以后，我再也看不起美国人了，包括他们的总统，——原来，“洋鬼子”也很势利啊！

    多年以来，我一直很怀念新街口的那个邮局，怀念那两个大窗户，怀念那两个用大理石砌的窗台，既干净又光滑，每逢去新街口，我都会去看看、摸摸。但是，它早就被用钢筋给封得像个笼子了，不然，我一定会带上被褥，再睡上一夜的；多年以来，我一直弄不清，从中山码头到二姨家到底有多远，几年前的一天，我和妻儿坐车又走了一遍，虽然当年的那个村已经搬迁，但是，我还能找到二姨家房子的基石。总共算下来，应该有六、七十里路吧；多年以来，我后悔自己年幼不懂事，第一次去二姨家，居然两手空空，连一点礼物都没带；多年以来，我很感激二姨的那五元钱，我虽然流落街头，但是我没有沦为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