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自己的围城——解析三毛

个人日记

木木顽:

作为一个女作家,三毛最深刻的特点在于,读她的作品,其实是在读三毛和她的一生。

《雨季不再来》,诉说了二毛(即后期的三毛对前期的自己的自称)雨季年龄里的彷徨无助;《撒哈拉的故事》,爱情的蔷薇花开满在撒哈拉之漠,自由而神圣;荷西离开了,天堂碎了片,心跟着也走了,梦里泪落,醒来方知《梦里花落知多少》;一生回眸,爱过,痛过,华丽过,平淡过,才感叹《滚滚红尘》。

一、珍妮的围城

雨季本就是一个敏感脆弱的成长时期。而这时候的二毛,却经历了被老师体罚和当众羞辱的糗事,敏感的心灵受了伤害。开始拒学,到休学在家,完全与外界隔离,整天承受着父母的哀叹和担心,自己困在自己“是坏孩子”的谴责中。在封闭、抑郁、苍白的七年里,二毛始终躲不过自己的精神压迫,自卑自闭,甚至自杀过,但是内心的阴影和恐惧却与日俱增。

在《惑》一文中,二毛提到了《珍妮的画像》这一部电影。二毛曾经看过这部电影,一直就以为珍妮住在自己的身体里,吞噬着自己。“珍妮来了!珍妮来了!我奔着,奔着,我奔进了那个被封闭了世界里。四周一片黑暗,除了珍妮阴郁、伤感、不带人气的声音之外,什么都没有,空无所有,我空无所有了,我张开手臂向着天空乱抓,我向前奔着。四周一片黑暗,我要找寻,我找寻一样不会失落的东西……一片黑暗,万物都不存在了,除了珍妮,珍妮……”散乱错落的文字间,毫不掩饰的将二毛内心的彷徨、孤单、寂寞、慌乱 一一展现出来。她说“我在找寻一样不会失落的东西”,这是二毛长期躲在深闺里,面对封闭的,冷漠了失了颜色的世界,没有欢乐,没有起伏的生命,内心对生命存在意义的思考。灵魂的空白使得她不得不一再的逃避,而这时,“珍妮”就是一个触发点,触动了二毛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惊慌。

然而,对外在世界的潜意识的抗拒使得二毛对生命的存在和价值产生了怀疑,内心苦苦思寻却没有答案。“珍妮”就是二毛自己为自己筑起的围城。珍妮只是一个避风港,二毛空寂的心灵逃避现实,逃避自己的一个武器。少女的心事没有人懂,父母以为二毛病了,朋友以为二毛病了,就连医生也说二毛病了。“他们告诉我,我病了,(我病了?)以后不许想太多,不许看太多,不许任性,不许生气,不许无缘无故的哭,不许这个,不许那个,太多的不许……”然后二毛得到的只是更多的束缚,所以越是被束缚,就越是反抗,自己躲在了自己的围城里,别人不进来,自己也不出去。“我一样的在珍妮的歌声里迷失,我感到头落的狂乱,我感到被消失的痛苦,虽然如此,我却从那一刹那的感觉里体会到一种刻骨铭心的快乐,一种极端矛盾的伤感。”理智的清醒时刻提醒着自己不能再颓废,不能让父母伤心,但空白的灵魂又不自觉的往珍妮的框框里逃。

二毛逃避的是自己,成长的自己,困惑的自己,在自己迷乱的精神世界里徘徊,矛盾,但其实二毛本身却深深迷恋着这种颓废的情绪,并不能自拔。躲在珍妮的阴郁、悲伤之下,故步自封,把自己封存起来,拒绝外界。所以,珍妮的围城,其实就是三毛自己。

二毛的作品显得苍白、抑郁,文章比较空洞,却是充满了自己对人生的困惑,这时候的二毛,过度将精力集中在精神世界的留白和空缺。比如在《极乐鸟》中提到“我们不耐的期待再来一个春天,再来一个夏天,总以为盼望的幸运迟迟不至,其实我们不明白,我们渴求的只不过是回归到第一个存在去,只不过是渴望着自身的死亡和消融而已”、“我们早在透支生命,本不会活得太长”。

即使是远离了父母,一个人在外流浪,在一个没有亲人的国度里一个人过日子,塑造了刚强而不柔弱的个性。但个性只是武器,是用来掩盖孤单柔弱的心灵的盔甲。

即《安东尼,我的安东尼》之后,《赴欧旅途见闻录》《平沙漠漠夜带刀》等等作品中,可以陆续看到三毛写作视角的转变。这是一个过渡期,三毛从虚拟的精神游击战中走近现实的一个时期。这时候的三毛奔赴过许多国家,见识了各式各样的人和生活,丰富了自己的人生阅历。又在经历了未婚夫的猝死,重新改变了她对生死的认识。

对生的意义以及存在价值刻意追求,反而患得患失。三毛后期自己也提到过“人生,根本不能问”。因为空幻虚拟的问题,只能有空幻虚拟的答案。直到走进撒哈拉,金黄的沙漠也带给了三毛一生中最灿烂美丽的时期。

二、沙漠里的独舞

重遇荷西,可以说是三毛人生中最美丽的转折点;与荷西在沙漠里的结伴而行,创造了一段浪漫的爱情传奇。而这个时期的三毛,豁然走出悲观厌世的自己,整个人戏剧性的改变,成为一个热爱生命,懂得生活的女人。

第一次阅读《撒哈拉的故事》的时候,我惊讶于三毛的人格魅力,多于故事本身的独特和趣味性。三毛在书中体现的对人生的独特思考和对待,以及她本人率真、勇敢、又充满爱心的女性形象,深深吸引着我。

毫无疑问,《撒哈拉的故事》是三毛作品中最耀眼的一部。在沉闷、枯燥的沙漠生活里,在物质和文明都缺失的世界最炎热的角落里,三毛却能生活出自己的味道。在这片广大寂寥的沙漠里的经历,其实并不出奇,但是却是这片大漠,成就了三毛不一般的一生,最美丽动人,却也最让人心痛。

三毛本身是一个极具浪漫主义、理想主义的人。她崇尚艺术,便是崇尚生活。由于从小饱读诗书和习画,便养成一种向往宁静安详的心态。所以离开繁华现代的都市,一个人,孤身落户于遥远陌生又落后的沙漠里,某种程度上也是出于对这种宁静和自由的追求。但是从小就孕育在物质充裕、文化发达的现代生活里,她说,初到沙漠的时候,还是产生一种极度的“文化惊骇”。对于沙漠的人的生活方式感到吃惊,甚至后悔。

用薇薇夫人一句话说,三毛是个真正生活过的人。 的确,她是懂得生活的。当无法改变周围环境的时候,三毛就改变了自己沉郁寡欢的性格,很快的,就与沙漠生活打成一片。走出偏执和悲观的三毛,化身成为开朗热情、乐观勇敢的沙漠女侠。写出了一篇篇生动有趣的沙漠之作。在《沙漠中的饭店》里,讲述了自己与荷西平淡又不失情趣的夫妻生活中,如调侃荷西时,把粉丝比作“雨”和“尼龙线”,只是吃饭的小环节,点点滴滴却是写得活泼生动,把做饭当艺术来欣赏。在《结婚记》、《悬壶济世》、《白手成家》等等作品中,均是出乎意料地把人们以为的枯燥沉闷的沙漠生活描写的情趣盎然。除此之外,在《娃娃新娘》《荒山之夜》等作品里,也蕴藏了三毛对沙漠里落后野蛮的文明即同情又偏爱的独特情感。

至此,三毛的写作生涯走上顶峰。《撒哈拉的故事》在台湾大陆出版后受到广大读者特别是青年读者的喜爱和追捧。青年读者在其作品中看到了自己的追求,那种洒脱的生活,和勇敢追求、豪放不羁的个性。更是被三毛感性的敏感,悲天悯人的心灵所感动。因此三毛的名气迅速蹿红。红极一时曾被翻译成十国语言出版。

这个时候的三毛无疑是幸福的,无论在事业上还是爱情上。本来在经历了未婚夫的死,三毛带着沉痛负气出国。而西班牙男孩荷西带着一颗赤子之心把三毛从寂寞的深井解救出来。婚后自由和谐的婚姻生活给了三毛自由的天性诺大的发挥空间。三毛走出自己的精神世界的迷宫,重新回到现实,作品从晦涩难懂的心理刻画转入到生动朴实的生活经验。荷西的爱,荷西的包容和理解,使得三毛能够自由自在的飞翔,时而童真的,时而矫情。

其次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沙漠的与世隔绝。在三毛的作品中一再反复强调自由和安静。这片撒哈拉沙漠,便帮三毛挡去了外界所有的干扰。没有疯狂的读者的崇拜,没有媒体的关注和穷追不舍,三毛便可以在自己的生活里游刃有余,自由地进行创作。她曾说过:“我的写作,完全是游于艺。”那个时候,得益于沙漠的庇护,三毛活得自在洒脱。

所以,荷西是她的围城,沙漠是她的围城,读者进不来,她也不出去。她就在这片金黄的“麦海”里翩翩起舞。

三、梦里花落知多少

“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叫,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六年的相濡以沫,二十四个季节相依相伴,禁不起一朝一夕的磕碰。荷西的潜水意外,一碰就碎了。荷西走了,“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们”。最美丽的回忆,最刺痛人心。

荷西的死,带给三毛的冲击是巨大的,使得三毛在以后的作品里风格大变,又回到了阴郁消极的文字里。“我躲在黑暗里,思念荷西几成疯狂,相思,像虫一样的慢慢啃着我的身体,直到我成为一个空空茫茫的大洞。夜是那样的长,那么的黑,窗外的雨,是我心里的泪,永远没有滴完的一天。”

      带着失去了荷西的死亡的躯壳,离开加利亚,回到故乡,却要面对她的读者追崇,三毛疲惫不堪。然而她的狂热的读者,并没有给她休息的余地。于是她不得不一个人逃回寂寞的加利亚群岛。“我只是想透一口气而已,做一次自由自在的人而不做三毛了。”

1981年,三毛决定结束了14年的流浪,回到台湾定居。在台湾的日子,三毛整日奔走于写作、演讲和交流会上。不再拥有宁静低调的生活。

      荷西离开之后,三毛生活的重心,从一个女人,被社会无形或有形之中,蜕变为作家。撒哈拉沙漠上那个快乐的女侠,不是作家,只是一个幸福的满足的小妇人,然而她已经随着荷西飞上蓝天了。三毛也说过:台湾是一生,沙漠是一生,荷西在时是一生,荷西死了是一生。荷西死了,他的妻子,便也跟着走了。但读者不懂,读者只会一味的追随三毛,安慰三毛,鼓励三毛,却都不是三毛想要的。三毛还是只想过平淡的简单的只属于自己的生活,她说过,三毛不属于任何人。

但外界的客观条件往往是不允许的。三毛被更多的投入到文学这一领域,创作便不再自由,个人也开始陷入一些社会的框框架架之中,逃不掉,也躲不过。成名的压力给三毛带来的苦恼是沉重的。出了名,成为大众心目中的作家,要背负的东西,就远远超越了一个作家自由创作的心。以前在沙漠里,读者只读其文不见其人,对三毛来说是没关系的。然而回到台湾,读者便汹涌而来,猎奇也好,崇拜仰慕也好,围着三毛,逼得她没有进退的余地。自己一生追求的“淡泊”被破坏了,安静的隐居生活也不可能了,只能,勉强自己努力去扮演读者心目中的三毛。

      正如李敖所说,三毛其实是活在自己的框框里。三毛必须在读者跟自己之间做一个权衡,既要做好读者心目中的三毛,又不能背离自己。但无疑在扮演读者心目中的“三毛”时,她是厌恶、抗拒和疲惫的。她在作品中无数次提到“在台又要被人视为三毛,实在是很厌烦的事情”。她曾经也逃避过读者,逃到巴塞尔的旅行,“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做一个永远逃亡的士兵”。但是又无法忍受深夜里来袭的对荷西的疯狂思念和心痛,为了逃避孤单,又回到了台湾。

她一直活在矛盾之中,三毛是如此酷爱自由,但是她是如此不自由,困在三毛的框架里,走不出自己的围城,最终选择了结束生命来重获自由。

      纵观三毛的一生,她有悲天悯人的慈善之心,深入到被文明遗落的原始地带,跟一群没有受过教育的无知的撒哈拉威人打成一片,在沙漠行医,开办学习班,即使面对他们无理的要求,三毛还是以一颗慈悲的心去宽容和理解;她有一颗追求浪漫完美的巧心,她对生活有着敏锐的嗅觉,煮菜于她来说是艺术,施善于她来说是玩乐,恋爱于她来说是自由;她真正的活过,丰富的阅历和人生历练,使得她对人生,对生命价值的思考有了很深和独到的体会。

但是她这一生,都走不出自己的围城。童年的珍妮,沙漠里的美梦,以及不死鸟的哀鸣,死亡的召唤,都是她自己给自己做的选择。她的一生始终离不开,一个自我。兜在自己的精神迷宫里,享受着,也承受着。即使到最后,她还是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来逃避她的一生。

三毛是累了,倦了,想彻底自由了,放任自己的灵魂归去。但我愿相信,她是带着她对人生最完美的答案离开的,去找寻她朝夕思念的丈夫和遗失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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