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如画

【十一】
下午三点左右，天然回来时我正陪李老师聊天。
我记得小时候就特别喜欢听李老师说话，虽然现在她已不似当年般年轻靓丽，但是她依旧拥有着同龄人不可企及的端庄贤淑的气质。
李老师事无巨细地询问了我这些年的美术生涯，知道我现在一切都好，而且始终坚持着这项专业，她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说：“水蓝，我真的替你高兴，你这么年轻就事业有成，以后肯定前途无量。”
我说：“李老师，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记得你离开前对我说过的话。你说我有绘画天赋，希望我能一直坚持下去，只有坚持了才会有收获。那时候因为年龄小，时间让你的模样在我脑海里有些模糊，但是你说过的话我却一直记在心里。”
李老师拍拍我的肩膀，一脸的温柔，那一刻我突然有些辛酸。眼前这个女人，把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她所拥有的只是身为一个母亲的幸福。虽然她的幸福如此简单，可我看的出来，她的精神领域绝对不空虚。
时常想，这么多年在李老师的心里，必定隐忍着常人所无法体会的痛楚，而这些痛楚，又不知在何年何月才能释然。生命如此很强大，即便看上去如此柔弱的女子，都可以昂首挺胸地伫立在尘世间，接受一切风雨的洗礼，想到这里，我越来越觉得李老师的伟大。
天然推门进来，看见我和李老师正聊天，就问：“聊什么呢？那么开心。”
李老师看着春风满面的天然，慈爱地说：“我们就是唠唠家常，还能有什么。文化中心找你什么事？看你状态不错。”
天然放下背包，洗了手，坐在李老师跟前，诡异一笑，说：“妈，你猜猜什么事？”
李老师坦然地说：“是关于画展的事吧？”
天然一听，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故做诧异地看着李老师说：“妈，你太神了，这都被你猜到了。”
李老师笑着说：“傻丫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说说，都是什么事？”
天然坐直身子，收起刚才调皮的表情，一本正经地说：“张叔说这次在石市的画展举办的非常成功，并且引起了不少业内人士的关注。下个月在石市有为期三天的美术专业交流座谈会，石市方面给文化中心发来邀请函，希望届时我能去参加。”
李老师拉起天然的手说：“天然，这可是难得的学习交流的好机会，你提前做好准备，到时候一定要去参加。对了，你张叔怎么说的？”
天然回答：“张叔和你意见一致，支持我去。”
李老师说：“那就好，听你张叔的没错。”
天然又说：“对了，妈，张叔知道你住院了，这几天文化中心事多，没顾上过来，说明天来看你。”
李老师听了，笑着说：“好，我知道了。”
我好奇地问：“张叔，是谁？”
天然转头看着我说：“张叔是我家的朋友，他在文化中心工作，因为都与美术打交道，我们接触比较多，现在已经和亲人一样了。”
我边点头边说：“哦，这样啊！”
李老师看看我，又看看天然，说：“天然啊，水蓝在这儿陪了我一天，也够闷的，你带他出去转转，散散心。别来一趟甪直光在医院耗着了。”
我急忙说：“李老师，快别这么说，能多陪陪你，我求之不得呢！”
李老师笑着说：“好好好，其实我是累了，你们在这儿，我也睡不踏实。出去走走吧，我也好休息会儿。”
暂别李老师，我和天然走出医院，抬头看看天空，阴沉的厉害，我们刚走进古镇就下起了牛毛细雨。没想到我如此幸运，来甪直短短的几天，竟可以真正欣赏到烟雨中江南的朦胧景色。
我在身边的小摊上挑了两顶古色古香的竹条丝绸印花雨伞，一顶淡紫色，一顶浅蓝色。顺手把淡紫色的雨伞递给天然，然后两人并肩行走在甪直的小巷里。
眼前的天然，身穿一条纯白上身带浅绿色细纱的长裙，垂直的长发无比柔顺地披在肩上，在我眼里，天然就如翩然而来的仙子一般。
小巷蜿蜒幽深，人少安静，在细雨的衬托下，更显得柔美别致。脚下的青石板错综堆砌，两边的鹅卵石细腻光滑，从这巷子里走出的女子，骨子里，必然天生就具有温婉娟秀的气质。
天然说：“江南水乡自古有三步两桥的说法，就是形容这里水多桥多。雨不大，空气也好，我带你去看看甪直的双桥吧！”
我应声回答：“好的，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从小巷穿过老街，又绕过一条胡同，就来到了所谓的双桥。两座小桥成直角相连，下了这座桥，转身不过三步就上了另一座小桥，这三步两桥，果然生动。
我和天热并肩站立在桥体上，低头是泛起圈圈涟漪的碧水小河，远处是倚河而居的枕水人家，粉墙黛瓦红色木栏的水乡之美，在这牛毛细雨中更加令人陶醉。
【十二】

关于多年前那幅水粉画的事，曾几次，我都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天然这个巧合，告诉天然，我就是当年在街道口送她画的男孩。
眼前的天然眼睛依旧明亮，她的声音穿过细雨，透过空气，轻柔地回荡在我的耳畔：“我小时候经常来这里玩，开始那个小楼是卖红木小家具的，后来换了老板，开了一间茶楼，这茶楼从开业到现在已经有十几年的历史了。”天然指着小桥左侧的一间两层小楼说。
“一间茶楼能开十几年，肯定有它与众不同的地方。天然，愿不愿意陪我去喝杯茶。”我说。
“当然，我也正想让你感受一下甪直的茶艺呢！”天然说。
走进茶楼，我细细打量了一番这间茶楼的格局，发现整间茶楼装修的极具水乡特色。中庭摆着四套雕花桌椅，临窗的茶座都由镂空雕花的屏风隔断，看上去既美观又敞亮。我们上二楼选了个视线宽广的位置坐下，窗子开着，窗外的景致一览无遗。因为雨不大，逛街的人并不少，几乎每个人手中都撑着一顶雨伞，隔窗望去，大街小巷里仿佛开满了朵朵清浅诱人的花朵。
我们要了壶上好的熟普洱，四份茶点，其中两份坚果，两份糕点。我和天然相对而坐，我看着天然熟练地倒了两杯茶水，一杯放在我面前，说：“尝尝这个普洱茶，不错的。”
我端起细腻光滑的紫褐色冰裂茶杯，抿了一口，说：“入口清香绵软，入心温润舒适，配上这质地清冽的冰裂茶具更是锦上添花，果然工艺上乘。”
天然笑笑说：“这个茶楼的老板是从云南来的夫妻俩，他们每天只接待五十桌客人，客满即打烊。因为接待的客人少，所以他们对茶的每一道程序都相当谨慎，确保精益求精，也因此，这里的茶水点心虽然比其他地方相对贵些，但来这里喝茶的人每天都需要排队。”
“看来，我们来的很是时候，没排队就直接入座了。”我说。
“是啊，说明你和这间茶楼有缘呢！”天然笑着说。
“天然，我记得你说过，你相信缘分，相信每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那么，你信不信你我之间的缘分？”我问。
“你我之间？嗯，我想，我们也算是有缘人了，不然，你怎么会千里迢迢来甪直给我送画，你若不来，又怎么会再次遇见妈妈。这一切，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缘分吧！”天然说。
“天然，你我的缘分，或许不止如此。我给你讲个故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我说。
“怎么会不愿意，我洗耳恭听。”天然说。
“其实，这次是我第二次来甪直。第一次来甪直是十八年前的春天，那年，我十五岁。我所在的美术班为我们举办了一次为期半月的江南写生计划，很巧，我们来的地方就是甪直。我记得，那是我们写生的最后一天。那天早晨，我们一行人去了一条古朴安静的街道，我画了一幅晨光中那条街道的水粉画，甪直的美，不言而喻，在画板上呈现的淋漓尽致。可是，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正在犹豫间，视线里出现了一个身穿红色上衣，扎着两条麻花辫，大概七八岁的小女孩，她正无忧无虑地踢键子。那个小女孩的身影，使得整条街道都鲜活起来，我毫不犹豫地就把那个踢键子的小女孩画进了我的画面里。”我深情地注视着天然，一口气说出了早就想说出来的话。
“后来，你把画送给了那个小女孩。后来，小女孩就记住了你的话，开始认真学习画画。因为小女孩太喜欢那幅水粉画里的自己，所以那幅画她一直好好保留着。水蓝，竟然是你？竟然是你！”天然站起来，眼里含着泪花，无比激动地说。
“是的。天然，当年在街道口送你画的男孩就是我。当我在画展上看到那幅水粉画时，我非常吃惊，没想到会这么巧，所以，我抛开一切来了这里。”我边说，边走到天然身边，深情地注视着她。
“水蓝，你知道吗？第二天，我又在街道口等你们出现，可是等了很久都没等到。我跟附近的人打听，知道你们是从石市来的。那时候，我不知道石市是什么地方，但是我却记住了那个地名。这次画展是妈妈提议的，她指定要我去石市。因为始终记得你来自石市，所以我就把那幅水粉画装裱好，一并带去了画展。”天然无法抑制心中的喜悦，眼睛闪烁着动人的光芒说。
“天然，你也是希望再次见到我的，是不是？”我拉起天然的手，开心地说。
“也许，是的！因为那次遇见，我才真真投入到绘画里去。也是因为那次遇见，无形中，你成了我对绘画的信念。”天然说。
我把天然拥入怀里，我闻到了她发丝传来的清香，感受到了她呼吸的急促，甚至听到了她怦怦怦的心跳声。我在天然耳边轻声呢喃：“天然，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很辛苦，也知道你心里承受的疼痛，可是，请允许我走进你的世界，让我来好好爱你，好好保护你，好不好？”

天然嘴角弯出美丽的弧度，眼睛里含着泪花看着我说：“水蓝，你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后来，知道你和妈妈的关系，我从心里不由得对你多了几分信任。可是，你知道我对黎晨……”
我急忙把手放在天然唇边，打断了她的话，说：“天然，别说了，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要明白，很多事要学会放下，我想黎晨若在天有灵，他也会希望你幸福。我不逼你，我会等你接受我。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更相信，世间的每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我和天然在茶楼里静静地坐着。假如时间可以停止，我愿意就这样定格，因为这一刻，我和天然心与心的距离如此贴近。
【十三】
第二天一早，我被手机铃声吵醒，是向南的电话。
“蓝才子，十万火急，你赶紧回来。”向南说。
“什么事，这么着急？”我问。
“电话里说不清，总之你赶紧回来，要尽快，尽快，等你啊！”向南说完，就匆匆挂了电话。
向南一向稳重，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这么慌张，看来真有重要的事找我。我去了医院，跟李老师和天然说明了缘由，必须辞行。
李老师说：“水蓝，真舍不得你走，可又不能不让你走，以后有时间还来这里玩，到时候我给你做好吃的。”
“李老师，你安心养病，等身体好了就去石市看看，我会为你接风洗尘。还有，下个月天然来石市参加座谈交流会，我也会参加，我会照顾好天然，李老师你放心。”我说。
李老师拉着我的手说：“水蓝，我相信你。”我明白李老师这句话的深意，对她报以坚定的微笑。李老师又对天然说：“你去送送水蓝。”
从医院到甪直汽车站不远，我和天然徒步走着，我甚至想拉长这段距离，这样我就可以和天然多相处一会儿。一路上，天然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们就这样默默地走进了车站。
买好车票，准备上车的刹那，我突然想起背包里那串天蓝之梦的珍珠手链，从买了还没来得及送给天然，慌忙打开背包，掏出那个精致的红木盒子递给天然，说：“这是送给你的礼物，希望你喜欢。”
天然接过去，看看盒子上的字，然后打开，一条洁白明亮的珍珠手链呈现在眼前，天然抬起头，用满是泪水的眼睛看着我说：“水蓝，谢谢你。”
看着天然的眼睛，我的心一阵酸楚，终是抑制不住自己感情，把天然紧紧地抱在怀里。我说：“天然，我在石市等你，一定要来。”
“水蓝，不见不散。”天然声音哽咽着，已然泪流满面。
当天傍晚时分，我顺利抵达石市，向南接了我，在车上，他告诉了我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向南把我送回家后，我已经筋疲力尽，爸妈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我却因心事重重，简单吃了几口就说要洗洗睡觉。
晚上躺在床上，我又想起向南的话：馨子回来了……她去画廊找过你，你不在，又找了秀秀……秀秀说，她和十年前完全不一样了，好像这些年她经历了很多……蓝才子，约个时间吧，你们应该见一面……
馨子回来了，我初听到这几个字时，整个人都怔在了那里。十年了，她终于回来了。可是，此时此刻，我该如何抉择，在我苦心竭力等她的时候，她如石沉大海般杳无音信，在我刚刚放手时，她却突然回来了。
整个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在我的脑海里，时而出现馨子灿烂的笑容，时而出现天然明亮的眼睛。我想了很多很多，无论如何我都不能逃避，于馨子或是天然，我都应该去坦然面对。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画廊，本打算处理好画廊这几天积攒的事务就约个时间和馨子见面。却没想到在我正埋头工作时，耳边响起了一个久违的声音：“水蓝！”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一身黑色丝制套装，栗黄色波浪卷发，左肩挎着皮包，右手正摘下墨镜，这个女子，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浓郁的西方气息。一时之间，我有些恍惚，这是我认识的馨子吗？
我怔怔地看着她，半天才缓过神来，从嘴里冒出几个字来：“你，回来了？”
馨子的高跟鞋发出一串哒哒哒的声音，已经走到我身边，她笑着说：“是，我回来了。怎么，看样子，你很不情愿见到我。”
“不不不，馨子。十年了，你过得好吗？”我问。
馨子看看画廊四周过往的客人，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出去喝杯咖啡吧！”
星巴克咖啡厅里，音乐缓缓流淌，柔和的灯光，在阵阵咖啡香里弥漫出浪漫的色彩。我和馨子相视而坐，距离那么近，可我却觉得，我们之间已隔了山隔了海无比陌生。
馨子点了杯摩卡咖啡，而我则点了杯冰镇柠檬茶。馨子在咖啡里加了两勺糖，然后边搅拌边对我说：“你还是不喜欢喝咖啡？”
“你在国外生活了这么久，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我记得以前你也不喝咖啡的。”我说。

“咖啡好比人生，在里面加入什么成分，就会滋生出什么味道。但是，人的一生里，有些事是一辈子都不会改变的。”馨子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异样的神情对我说。
我想，我明白馨子所说的，一辈子都不会改变的事是什么，但是，我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去回应她。
馨子见我没有回话，突然拉起我的手说：“水蓝，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被馨子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以前的馨子确实任性霸道，但是，也没有如此情绪化。况且，如今我们都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早已过了不管不顾的年龄。我有些慌乱地说：“馨子，我承认，这十年来我一直在等你，我甚至不止一次地幻想你会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可是，整整十年，你如石沉大海般杳无音信，你有没有想过这十年来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倾情说着自己的心里话。
“对不起，水蓝，我知道我错了。我知道你这十年来没有结婚，甚至没有交过女朋友，你还是爱我的是不是？你还在等我是不是？”馨子激动地说。
“馨子，我是爱过你，想过你，等过你，可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我刚刚放下你，准备重新开始我的人生时，你又出现在我面前？你让我怎么办？”我无奈地说。
“水蓝，你爱上别人了是不是？是谁？到底是谁？”馨子歇斯底里地喊着。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我说。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馨子反复念着这句话，接着猛然抓起身边的皮包，径直跑出咖啡厅。
外边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风雨交加，电闪雷鸣，馨子瞬间钻进了密集如瀑的雨帘里。
我在后边拼命追赶，在我刚刚拉住馨子胳膊时，馨子转身甩了个大大的耳光在我脸上。我一刹那的晕眩，馨子早已跑上了公路，刚跑到公路中间，馨子脚下一崴跌落在地，接着迎面疾驰而来一辆汽车，幸好刹车及时，车子停在馨子身边，而馨子已因惊吓昏厥过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