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 杜甫制作“流水对”之方法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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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水对”是一种特殊的对仗,它与一般的对仗迥然不同。一般的对仗,上下两句各自表达一个意思,能够各自独立成文,两句之间互不依存,是并列的关系,如李白诗“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送友人》),横在城北的青山与绕过城东的白水,两者无依存关系。“流水对”就不同了,从内容上看,是一个意思由上下两句连贯起来才表达清楚的;从语法角度看,上下两句或者就是一个单句(一个单句拆成形式上的两句),或者是一个复句中的两个分句。上下两句在表意的流程中构成对仗,是流动中的对仗。它能够克服一般对仗的呆板、凝滞,具有生动、流转的特征,在动态中实现了匀齐美,让静止的双峰对峙变成流动的前波对后浪,让纸剪的鸳鸯化作游动的情侣,从而把对仗的美学效应推向极至。

晚清许印芳说:“少陵妙手,惯用‘流水对’法,侧卸而下,更不板滞。”[1] 这几句话扼要地说明了“流水对”不同于其它对仗的特殊性质与独特功能。历代诗论家都已注意到,杜甫是大量使用“流水对”的诗人。可以说,在“流水对”这一概念的产生过程中,杜诗起了重大作用。笔者对杜诗使用“流水对”的情况,进行了较为全面的考察与研究,从全部杜诗(1458首)检出268副“流水对”,对它们进行比较,加以分类,从中可以看出杜甫制作“流水对”的一些方法。本文使用现代汉语的语法理论,对杜甫制作“流水对”的方法进行理性归纳,或许能够有益于杜诗对仗艺术的认识,有益于今人创作近体诗。

 

一、制作单句形式的“流水对”

 

把一个单句拆成两半,让这两半相对应的词词性相同,关键位置的声调则对应相反,杜诗中这样的“流水对”出现了26副。如果再作细致的考察,就可以发现,由于对单句的“拆法”不同,这样的“流水对”也呈现出多种面目。杜甫在处理上主要有三种方法。

其一,把宾语拆开,使之分属于出句和对句。具体作法是把宾语的 “主语”部分留给出句,而把剩余的部分作为对句,使出句、对句,呈现为对仗关系。宾语的剩余部分,其语法结构又有三种情况:

1)剩余部分为动宾结构:

[1] “犹闻蜀父老,不忘舜讴歌。”(《怀锦水居止》)这本是一个省略了主语(即诗人自己)的单句,谓语是“犹闻”,宾语是“蜀父老不忘舜讴歌”。作者把宾语拆开,把“蜀父老”分到出句上,而把“不忘舜讴歌”作为对句,使出句与对句词性对应相同。出句与对句既对仗稳妥,又在意思上连成一脉,真像流水一样没有间隔。

     [2]“不堪垂老鬓,还对欲分襟。”(《夏日杨长宁宅送崔侍御、常正字入京》“垂老鬓”是对老垂之人的具体描写,“欲分襟”是对离别的具体描写。“垂老鬓还对欲分襟”是“不堪”的宾语。垂老之人仍要经受离别的磨难,是为杜甫所不堪。作者把宾语拆开,把宾语的主语“垂老鬓”分到出句上,把宾语的剩余部分“还对欲分襟”作为对句。“还对欲分襟”是动宾结构。

     [3]“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月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是“遥怜”的宾语。

把宾语拆开,把宾语的主语“小儿女” 分到出句上,把宾语的剩余部分“未解忆长安”作为对句。“未解忆长安”是动宾结构。

   [4]“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秋兴八首》其二)“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是“请看”的宾语,把宾语拆开,把宾语的主语部分“石上藤萝月”留给出句,把剩余部分“已映洲前芦荻花”作为对句。“已映洲前芦荻花”是动宾结构。

   2)剩余部分为动补结构:

[1]“远闻房太尉,归葬陆浑山。”(《承闻故房相公灵榇自阆州启殡归葬东都有作二首》其一)主语被省略,谓语是“远闻”,“房太尉归葬陆浑山”是宾语,把宾语的主语“房太尉”留给出句,把剩余的部分“归葬陆浑山”作为对句。“归葬陆浑山”即“归葬于陆浑山”,是动补结构。那么,这一联的出句为动宾结构,对句为动补结构,由此可见,对仗的两句只求字面对,而不求语法结构相同。

[2] “忽闻哀痛诏,又下圣明朝。”(《收京三首》其二)“哀痛诏”,指至德二载(75711月,长安光复后,肃宗御丹凤楼,下达罪己诏书。“哀痛诏又下圣明朝”是“忽闻”的宾语。作者把宾语拆开,把宾语的主语“哀痛诏”留给出句,把宾语的剩余部分“又下圣明朝”作为对句。“又下圣明朝”即“又下于圣明朝”,是动补结构。出句为动宾结构,对句为动补结构。语法结构虽不同,但字面成对。

[3] “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里云?”(《孤雁》“一片影”指的是孤雁,“一片影相失万里云”是“怜”的宾语。作者把宾语拆开,把宾语的主语“一片影”留给出句,把宾语的剩余部分“相失万里云”作为对句。“相失万里云”即“相失于万里云间”,是动补结构。此联的意思是说,有谁怜悯那失群于万里云间的孤雁呢?

[4]“丧乱闻吾弟,饥寒傍济州。”(《得家书》)杜甫诸弟在战乱中离散,此诗写在得弟书信之后。“丧乱”是“闻”的状语,“饥寒”是“傍”的状语,“吾弟饥寒傍济州”是“闻”的宾语。两句意谓:于丧乱之中,得知吾弟尚在,他正饥寒交迫地生活在济州。作者把宾语的主语“吾弟”留给出句,把剩余部分“饥寒傍济州”作为对句。“饥寒傍济州”即“饥寒傍于济州”,是(状)动补结构。

3)剩余部分是主语的同位语:

[1] “今日知消息,他乡且旧居。”(《得家书》)杜甫诸弟都在丧乱中离散,此诗为得弟书信而后作。“他乡且旧居”是对“消息”的阐述,“消息”与“他乡且旧居”是同位语,共作“知”的宾语。杜甫用这种方法制作“流水对”较少。

总体来看,在单句形式的“流水对”中,这种拆开宾语、使之分属于出句和对句的情况,在杜诗中居多,也是最为明显的流水对仗的形式之一。

其二,把单句从中拆开,把主语部分作为出句,把谓语(或不出现谓语)和谓语后面的成分作为对句,以构成相互对仗的形式 这样的对仗也能造成语意的连贯而下。杜诗中有几例是属于这样的“流水对”,如:

      [1]“海内知名士,云端各异方。”(《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使参三十韵》)“各”,“各居”之意,具有动词性质,故可与“知”相对。两句的意思是说,高适、岑参这些国家的名士,如今已散落天涯。表达对高、岑遭贬的惋惜。“海内”对“云端”,“名士”对“异方”,词性对得稳妥。

          [2]“由来巫峡水,本是楚人家。”(《小园》)两句的意思是说,巫峡之地,自古以来就是楚人的家园。“由来”对“本是”,“巫峡水”对“楚人家”,词性对应相同。

         [3]“众流归海意,万国奉君心。”(《长江二首》)两句意思是说,这众流归海的理义,启示着万方奉君之心。这是由物理而连及到人理。“众流”对“万国”,“归海”对“奉君”,“意”对“心”,词性对得稳妥。

          [4]“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江汉》)两句意思是说,身居江汉、思归故乡的我,乃是天地间一介迂腐的儒生。“江汉”对“乾坤”,“归客”对“腐儒”,“思”与“四”谐音,借助于谐音,与“四”构成对仗,这种对仗又称为“借音对”。

          [5]“今日江南老,他时渭北童。”(《社日》)江南为杜甫晚年客居之地,渭北代指杜甫少年所在之处。有垂老怀旧之意。“今日”对“他时”,“江南”对“渭北”,“老”对“童”,对仗非常工整。

以上五联,每联的出句都是名词性的词组,中心词分别是“士”、“水”、“意”、“客”、“老”,它们前面的词都是修饰语。它们在单句中充当着主语。每联的对句都是对出句的陈述,在单句中充当着谓语部分。

其三,把单句谓语的修饰成分(一般多为时间状语)拆出,让它作为出句,而把单句的主谓宾部分作为对句。杜诗中不乏这样的“流水对”,例如:

        [1]“自从收帝里,谁复总戎机?”(《遣愤》)“收帝里”,指广德元年十月,郭子仪驱逐吐蕃收复长安;京都收复以后,代宗却让宦官鱼朝恩总领禁军,与其父肃宗信任宦官同出一辙,故杜甫愤叹。又,“自”字在本句的表义上是介词,但是因为它有代词(自己)的意义,故此处借用,与“谁”字构成对仗,这种对仗称为“借义对”。从语法角度看,“自从收帝里”是“谁复总戎机”的状语,但上下两句又构成了对仗。“收帝里”对“总戎机”,总,这里有动词意义,是总领的意思。

[2]“自失论文友,空知卖酒垆。”(《赠高式颜》)高式颜乃高适之侄,“论文友”指高适。此时高适已去世,杜甫说:自从失去好友以后,就只知道卖酒之处了。言终日以酒浇愁。

[3]“自闻茅屋趣,只想竹林眠。”(《示侄佐》)杜佐为杜甫之侄,住在秦州附近的东柯谷,杜甫自从得知那里风物美好之后,便一心前往结茅隐居。

[4]“自罢千秋节,频伤八月来。”(《千秋节有感三首》其一)“千秋节”指玄宗生日,在八月初五日,玄宗去世,此节遂罢。

以上四联,上句均以“自”字开头,“自”的词性均为介词,除[1]借为代词与“谁”相对以外,其它3例都是以介词对副词(空、只、频),可见,在唐人的心目中,由于介词和副词都是虚词,是可以相对的。今人在把握上有过于拘谨之失。

 

二、制作复句形式的“流水对”

 

在杜甫制作的“流水对”中,多数是以复句的形式出现的。作为复句的两个分句——出句与对句,又呈现出各种各样的语法关系,经考察发现,有“顺承关系”、“因果关系”、“假设关系”、“递进关系”、“转折关系”五种。下面分别予以介绍。

其一,制作顺承关系的“流水对”。出句与对句按时间、或空间、或逻辑事理上的顺序,写出连续的行为或相关的情况,给人以流动的、顺畅的感受。这种对仗与一般的对举式的对仗(如“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有所不同,这种对仗上下两句是有序的,是不得换位的;而对举式的对仗是无序的,位置是可以颠倒的。举例如下

1)出句与对句为时间顺承:

 [1]“几年春草歇,今日暮途穷。”(《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此为时间上的顺承。

[2] “一秋常苦雨,今日始无云。”(《留别贾严二阁老两院补阙》)此为时间上的顺承。

[3] “一德兴王后,孤魂久客间。”(《承闻故房相公灵柩自阆州启殡归葬东都有作二首》其一)房琯在任宰相期间一德兴王,却遭到贬斥,旅葬阆州,死于广德元(763),启殡归葬在永泰元年(765),故云“孤魂久客”。此为时间上的顺承。

[4] “壮年学书剑,他日委泥沙。”(《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四)“壮年”,指杜甫青年时期,早年诗《夜宴左氏庄》“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可证。此联写今昔之感,是时间上的顺承。

2)出句与对句为空间顺承:

[1]“两行秦树直,万点蜀山尖。”(《送张十二参军赴蜀因呈杨五侍御》)张十二赴蜀地,从行程路线上说,是先经秦,后入蜀。此为空间上的顺承。

[2]“死去凭谁报?归来始自怜。”(《自京窜至凤翔喜达行在所三首》其三)出句说途中之事,对句说到达凤翔后的心情。此为空间上的顺承。

[3]“洞庭犹在目,青草续为名。”(《宿青草湖》)“青草”,湖名,在洞庭湖之南,为杜甫溯湘水南行所经。此为空间上的顺承。

[4]“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放船》)两句写江上放船顺流而下,目接岸上风物的变动情状。是空间上的顺承。

从生活实际来看,事物发生的时间流程与空间流程每每是兼而有之的。所以上述诗例也往往是言时间顺承而暗含空间顺承,言空间顺承而暗含时间顺承的。如“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登岳阳楼》)“醉饮长沙酒,晓行湘水春。”(《发潭州》)皆是。

3)出句与对句为逻辑事理之顺承:

[1]“朝野欢娱后,乾坤震荡中。”(《寄贺兰铣》)“乾坤震荡”,指安史之乱爆发。杜甫一直认为,是朝野耽于安乐,生活腐化,导致了安史之乱的巨大灾难。此联为逻辑事理之顺承。

[2]“万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去蜀》)“黄发”,极言身体衰老。国事、家事虽多,怎奈自身已经极度衰老,无力应酬,所以残年只得随同白鸥而四处漂泊。此为逻辑事理上的顺承。

[3]“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秋兴八首》其五)宫扇移开,龙颜始识,此为逻辑事理上的顺承。

由于杜甫热中于记录个人的行迹,无论是叙事诗还是抒情诗,总有关乎时空的记事笔墨,而顺承关系的“流水对”正好适合表现此类内容,故其诗集中这种对仗频繁出现,据笔者初步统计,有69副之多。

其二,制作因果关系的“流水对”。这种对仗,出句写出心理、行为或事态产生的原因,对句写出心理、行为或事态本身

1)属于事态方面的因果关系:

[1]“修竹不受暑,交流空涌波。”(《陪李北海宴历下亭》)“不受暑”是说没有暑气侵入。两句意谓:由于竹林里无比清爽,致使交流的河水徒然涌波送凉。

[2]“兵戈犹在眼,儒术岂谋身?”(《独酌成诗》)战乱年月,朝廷重用的是武人,故儒者谋身无术。

[3]“杂虏横戈数,功臣甲第高。”(《收京三首》其三)“横戈数”,战乱频繁之意。杜甫慨叹,由于异族频繁作乱,唐朝的功臣们都享受了优厚的待遇(发了国难财)。

[4]“盗贼还奔突,乘舆恐未回。”(《巴山》)广德元年(76310月,吐蕃攻陷长安,代宗逃往陕州。“盗贼”指吐蕃,“乘舆”谓皇帝车驾,此处指代宗。

 

2)属于行为方面的因果关系:

[1]“无钱居帝里,尽室在边疆。”(《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按:“边疆”,指秦州,此时杜甫全家客居秦州。

[2]“天下兵戈满,江边岁月长。”(《送韦郎司直归成都》)“江边”,指浣花溪畔,杜甫草堂所在之处。诗叹因战乱而道路壅隔,所以不得回归故乡。

[3]“直愁骑马滑,故作放舟回。”(《放船》)“放舟回”,意谓乘船顺流回归。

[4]“长为万里客,有愧百年身。”(《中夜》)此联意谓:因长期为客而感愧平生虚度。

3)属于心理方面的因果关系:

[1]“不才名位晚,敢恨省郎迟?”(《夔府抒怀四十韵》)“省郎”,指检校工部员外郎,杜甫52岁才得到这个官职。因为“不才”,所以不“恨”。

[2]“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杜甫自信刻画事物能刮其神髓。这里是宽慰花鸟,说自己已经年老,写诗不再精心刻画,只是随意脱手而已,因此你们也就不必深愁了。

[3]“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九日五首》其一)“竹叶”,意义上为酒名,又借其植物学上的意义与“菊花”构成借对。又,此联前句说的是原因(身体多病,与酒无缘),后句是推论的结果(菊花不必再开,开也无心欣赏),是牢骚话。

[4]“不息豺狼斗,空惭鸳鹭行。”(《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五)“鸳鹭行”,比喻朝官行列。杜甫此时任检校工部员外郎。此联意谓:由于军阀相斗不已,道路壅隔,自己不得前往京都,空戴头衔,所以感到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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