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已逝,风范难觅——我对张贤亮先生的一次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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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国庆前夕,一生崎岖的作家张贤亮因病逝世,终年78岁。随着的时间流逝,那些我们耳熟能详的右派作家们,如丁玲、冯雪峰、艾青、萧乾、傅雷、刘绍棠、流沙河、吴祖光、王蒙、丛维熙、邓友梅、高尔泰、刘宾雁等等,一个个已经作古或者风烛残年。一个时代这么快就翻过去了,在人们的记忆中洇灭成灰。我和右派们的时代是没有交集的,只是在他们经历八十年代短暂的文化辉煌之后,才零零散散接触他们的著作。因为语言和思维的阻隔,期间对张贤亮先生有过一次冒犯,至今心有愧怍。
二十年前,商品大潮业已席卷中国各行各业,张贤亮也已投笔从商,他的文化产业经营得风生水起。我当时也就二十郎当,头脑还没有被时代之风开化,挟大学时期的无知与威猛,爱写一些针对文化现象的胡言乱语四处投稿。话题指向过文坛的不正之风、小小说的杂乱无章、现代派的模式化写作、批评的沉沦等。那时的报刊杂志还真是认文不认人,一篇篇就给发出来了。小到一些报纸如《青年晚报》、《质量技术监督报》、《甘肃经济日报》都采用过我的不少文章,大到一些专业文学期刊如《飞天》、《中国西部文学》,文章也一投即中,还和文章编辑陈德宏、胡康华有过书信交流。其中冯骥才主编的《文学自由谈》,当时是个季刊,传承了民国上海滩《申报自由谈》风骨,不拘一格,文风辛辣。这个杂志和《读书》一样,打堆的全是名人,当时实际主持者是四川才人任芙康,对八方有识之士的文章是来者不拒,有时他甚至亲自用笔名捉刀,文风锋利,见解入骨。杂志颇有民国时期万马奔腾百家争鸣的气势,一时名声大响。有一年《文学自由谈》出版的四期中就发过我三篇文章,有时我的名字甚至排在文坛大家的前面呢。前几天,我小孩在北师大做国家创新基金课题,我一看他的导师,对他说,你看你看,你的导师现在多牛,当年发的文章还没有我的长呢。小孩一脸惊讶,连说你就吹牛吧。牛还真不是吹的。不过,针对文化现象,肯定绕不开那些著名的文化人。这不,年轻气盛的我,无意中就和张贤亮先生在《文学自由谈》顶上了。
当时文化人下海经商很正常了,大文化人下海,小文化人也下海。我们单位一个学美术的,造诣很深,成立了一个装潢公司,立马过上了美好生活;诗写得很好的张精锐,开了一家书店,生意红火得很。这是离我近的。远的,作家瘦马当时是令人向往的《青年文学》的编辑,有一天就突然下海了,现在成为举世瞩目的收藏家马未都了。我的第一篇小说就发表在《青年文学》,责任编辑是毕业于北大中文系的青年作家康洪伟,我们还通过两封信,后来他也云游商海了。张贤亮下海是文化界动静最大的一个,有赞赏的,有批评的,一片哗然。张贤亮似乎很冷静,他明确的告诉大家,他下海就是因为缺少钱,在宁夏所有的正厅级干部中,他是唯一没有专车的人。为了有车坐,为了有钱花,也为了文化人的尊严,他必须下海。于是,他义无反顾的下海了,当然他是红顶商人,厅级干部照样做,不料一下子就成功了,在镇北堡搞的西部影视城名扬四海,并且开创了中国真正的文化产业的先河。
当时文化人下海还真不是说下就下的,首先得放下架子,撕掉“文化”的脸皮,把心里那道几千年的“立德立功立言”、“齐家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坎儿迈过去。知识分子的可爱也在这里,当时就提出不少的理论来支撑文化人下海的正当性、必要性,哪像二十年后呀,有的科学家不声不响,就编一个“汉芯”的谎言骗走国家二个亿;有的人挂着博士教授的头衔当了部长省长市长,另一面就变成小老虎大苍蝇了。为了给下海的文化人鼓劲,当时提出了一个新概念,名曰“儒商”,引起一片叫好,并且都排出了电视剧和出版了一系列书籍。还有人把“晋商”、“洋务派”混搭起来了。我当时有点捉急,花几天时间写了一个长文,就给《文学自由谈》发出来了。文章大意是:儒早死光光了,哪来的儒商,商就是商,儒就是儒,把两者硬捏一起只能是恶心作家意淫这个时代而已。当然,当时好像还没有流行“意淫”一词,不过意思差不多。本来我这个无名之辈,和喧嚣的文化现象唱唱反调,不啻在壶口瀑布吐了一口唾液,激不起什么风浪,也无人在意的。关键在于,我说儒商本质是文人们在给自己脸上贴金的同时,附带分析了文学作品中的知识分子形象,并点了一大窜当红作家和人物塑造,当然包括张贤亮的《习惯死亡》。评议张贤亮的作品本来也没有什么,因为他的作品普遍触及当代知识分子的生活与灵魂,偏偏我笔锋一转,说《习惯死亡》对知识分子剥皮抽筋式的挖掘所用的艺术形式有所背离,叙述方式有点“崇洋媚外”。又偏偏,“崇洋媚外”没有加引号,显得少了语言调侃而多了是非判断。又偏偏,这篇文章立马让张贤亮看到了,他立马写了一篇《睡前絮语》长文,发在下一期《文学自由谈》头条,其中涉及对我的回应近一千字,对《习惯死亡》采用西方现代文学的形式做了说明。并说:“崇洋媚外”的帽子不能随便扣,这在以前是要死人的,拜托批评家手下留情!张贤亮以前对冯骥才主办《文学自由谈》抱有怀疑,曾当面说你能自由得了吗?没有想到,人家自由得更远了!张贤亮还说,相对而言他喜欢北京的《读书》,中和而不张扬,内敛而锋芒不外露。《睡前絮语》后来收集在《张贤亮文集》中,几年后的一天,我在我客居的南方小城中的一家新开张的大书店中无意翻到了(我注意到那个大书店没有支撑两年,现在变成什么CBD了),打七折,我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掏钱买。新文化运动后的一二十年间,才华横溢的文化人层出不穷、照耀着那个时代的天空(许鞍华谓之《黄金时代》,国庆节和另一部电影《心花路放》同时放映,前者回忆萧红的命运,后者是时尚搞笑片;前者票房惨淡,后者七天突破十个亿。两部电影我都偷偷摸摸去电影院看了。)鲁迅为一个二十岁的名不见经传的作者叶永蓁的小说《小小十年》作序并推荐于世,初中时代我从家里翻出来的一本鲁迅杂文集,其注释说叶永蓁后来背叛鲁迅,做了国民党反动派军队的师长,于是记住了这个大名。我自己给自己开玩笑,一百年后好事者研究张贤亮全集,说不定有人无聊透顶,还能人肉出我这个蚍蜉撼树般的小丑呢,因而青史留名呢。当然,张贤亮只是张贤亮,他不是鲁迅,他是悲剧时代的亲历者、记述者,在中国文化的历史长河中,注定在不远的将来会消逝殆尽的。而我,一个小小的教书匠,更比上叶永蓁的一根毫毛,更会早早泯灭人世的。
张贤亮对我在文章中批评他是“崇洋媚外”反应那么激烈,肯定是触动他内心的伤痛。1957年,20岁的张贤亮因发表《大风歌》一诗而被打为右派达22年之久,其间遭遇外逃流浪、大饥荒、劳改、监禁、批斗等非人磨难,摘掉右派帽子时人已过42岁,他调侃说还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说实话,现在看当年的《大风歌》,也就是一个文艺青年的无病呻吟,根本扯不到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那茬上。挟改革开放和思想大解放的东风,张贤亮焕发了青春,一连发表许多“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的小说,在文坛和全国范围内引起轰动。著名导演谢晋根据其短篇小说《灵与肉》改编的电影《牧马人》全国公映后,张贤亮的名声蒸蒸日上,他很快就走上宁夏和全国文化界的领导岗位。这段时间张贤亮的小说有很深重的时代痕迹,不少歌颂改革的小说政治色彩很浓,艺术水准说不上太高。倒是那些写实性的、挖掘非常时代人性美的小说,如《肖尔布拉克》、《邢老汉和狗的故事》、《灵与肉》、《土牢情话》等几篇,现在看来还是新时期文学不可多得的佳篇。
真正给张贤亮奠基文学史地位的,是他以自己苦难经历为蓝本、反思知识分子30年心路历程的系列小说《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和《习惯死亡》,外加受到冷遇的长篇小说《我的菩提树》。小说的主人公“章永璘”在几十年右派生涯中,无时不受“饥饿、冷冻、劳役、性饥渴、恶环境”的摧残,而且受到精神贫瘠、人性沉沦、理想幻灭、形而上困扰的多重打击。可以这样说,用文学的形式揭示那个苦难年代知识分子沉沦命运的,张贤亮不是唯一的,但却是最直接、最深入骨髓、最惊心动魄,也是最有成就的一个作家。但很可惜,这样的描述和反思对于一个群体和民族的苦难史来说,是很表层的、远远不够的。后来包括张贤亮、也包括巴金和许多大难不死的右派,甚至整个思想界、整个社会都停止了对那个苦难时代的反思,好像什么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张贤亮逝世前不久,有记者问他,如果现在还可以写,能写到什么程度?张贤亮轻松的说,现在这个时代我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样写就怎么写,没有人拦着你,我有着充分的自由,但再怎么写,也写不出索尔任尼琴的《古拉格群岛》(或者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原来如此,中国作家和苏联作家的文野之分就在这里,正如旧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句话“我怕配不上我所遭受的苦难”。而我们,包括你和我,右派和左派们,上上下下,把那个时代的苦难轻轻抹掉了。张贤亮也在努力忘记过去的一切,他经受了那么多苦难,但他不记恨任何人,不记恨党,不记恨国家,他发明了著名的“娘打儿子”理论,说权当把右派的经历当成娘错打了儿子,儿子能反过来恨母亲不成?张贤亮在出版《习惯死亡》之后,逐渐淡出文坛,转型成商人了。从当代文学的实验史来说,《习惯死亡》堪称我国现代派文学的巅峰之作,无论从形式上还是叙述方式上,全方位超越和覆盖了自1968年香港刘以畅《酒徒》之后,大陆80年勃兴的李国文《冬天里的春天》、徐星《无主题变奏》、刘索拉《你不能改变我》,及马原、洪峰、格非、余华、莫言等等所有现代派作家的创作成就。张贤亮在1989年出版《习惯死亡》后,几乎就终结了自己的创作,而中国现代派文体实验也走向了尽头。莫言也终结了自己的实验文体,20年后他意外获得诺贝尔奖,当年几乎颠覆中国传统文体的小说《欢乐》和《红蝗》,现在几乎没有人知道了;格非和余华坚持折腾了几年后,余华以《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回归传统,格非直读了博士,竟然作了清华中文系的主任;洪峰加入当时通俗文学的大本营“布老虎丛书”,马原不晓得干什么去了。中国现代派文学实验响当当的人物都风吹浪打去了,《习惯死亡》被文坛冷落、忽视也在情理之中。有意思的是,张贤亮从来没有被文坛归于现代派作家,更有意思的是,1989年之后不到三四年,商品大潮席卷一切,文学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祝时务的张贤亮赶紧下海。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全然不同的时代开始了,虽然这个不期而至的时代并不是当初大家热烈憧憬的时代。
张贤亮离开了我们,那个时代也即将随风而逝,陀思妥耶夫斯基怕自己配不上他那个苦难的时代,张贤亮们也是一样的,张贤亮之后的我们更是轻若鸿毛。明初,开国功臣、大智者刘基被朱皇帝半囚禁于京城,离死前二月写下《无题》“黄鹄高飞云路遐,野凫谋食但泥沙。山中樗栎年年在,看尽西风木槿花”,苦尽甘来的张贤亮们,也许根本不会有当初刘基临死前后悔做栋梁而羡慕庸材的感受。而我,只不过是这个可笑时代的一株臭椿歪栎,和张贤亮仅有一次文字上的交集而已,现在一切都化在饱含木槿花香味的西风里,归于无,归于虚空。于是,在拖拖拉拉两个月后,我结束了这篇无厘头的文字,打开电视看完《爸爸去哪儿》后,接着又看《中国好声音》和《非诚勿扰》,把一只臭脚惬意地摆在出租屋的茶几上,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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