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冷月

这几天为孝道的问题在微信上与一些信友吵得一塌糊涂。看来，孝道这个观念确实误导了许多中国人，让许多人无法自拔，而且许多人还在继续接受毒害。

孝道，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迷惑力？就是因为二千多年的孝道文化在现实中还是很有基础的。革命及“文革”时的造反精神，离间家庭关系，破坏起码人伦与人性，使得现在人们一提及孝道，仿佛就是要把这些革命造反作为对立面来树立。谁如果提出非孝，谁就是革命造反派，谁就是亲人相告，灭绝人性。其实暴力革命，也是物极必反的结果，是孝道治理下的腐败，导致了这种极端行为。我们主张非孝，并不等于就主张家庭暴力，主张父子母女反目为仇，而是要让中国的父母子女学会平等相待，互相尊重，有着真正的纯真的情谊，而没有那么多的虚情假意与经济上的负累。

许多人也是一厢情愿地把家庭里自然发生的亲情关系与对父母的敬重敬爱之情当成是孝的成果。其实，家庭里的亲情是很自然的事情。假如父母行为端正，有着健康的情爱，孩子自然也会以相应的方式回报，假如孩子从小获得尊重与爱护，那么，孩子自然会以同样的方式对待自己的父母。这是人之常情。为什么要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来呢？在家庭里只要倡导健康的亲子关系就足够了。西方的家庭千年里没有所谓的孝，他们不是也生活得很好吗？为什么一到中国人这里，家庭就要变得如此不堪重负呢？

其实，孝道文化只是借着一些亲情，演化成为中国式的宗教情怀，那里隐藏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就是用来维护皇权的江山的稳固。从孝道里演化出来的祖宗崇拜，古人崇拜，再演化出一套礼乐等级秩序来。中国传统的孝道是一种宗法等级制度的产物，目的只是为了维护家庭与家族里的父权等级秩序。是针对孩子作出的要求。是一种权利与责任分离的产物。在孝道文化里，父母长辈有权利，而无责任。而孩子是作为晚辈，只有责任与义务而没有起码的权利。

整部《弟子规》，在多少学校强迫孩子们背诵。

亲爱我 孝何难 亲憎我 孝方贤

亲有过 谏使更 怡吾色 柔吾声

谏不入 悦复谏 号泣随 挞无怨

亲有疾 药先尝 昼夜侍 不离床

丧三年 常悲咽 居处变 酒肉绝

通篇都是对未成年孩子的训导，却未见父母亲需要承担什么责任。相反，孩子作为被教育对象，同时还要兼任劝导父母亲的角色。在法治国家，父母是未成年孩子的监护人。有能力做父母，则当监护人，没有能力做父母，则父母的监护权要移交出来，由政府替你指定监护人。还有那么劝了又劝，仍然无动衷，扭妮作态的？按照《弟子规》里体现的孝道要求，做中国人的孩子真是苦逼透顶。父母亲病了，连药都要替他尝。按照现代药学原理，是药三分毒，作为未成年的孩子，那个药岂能是乱尝的？也难怪遇到特别长寿的父母亲，那孩子即使长到70岁也长不大，没有个正经。这就是那个著名的“24孝图”里的孝道故事——老莱娱亲：“老莱子孝养二亲，行年七直，婴儿自娱，着五色彩衣。尝取浆上堂，跌仆，因卧地为小儿啼。”（《艺文类聚》卷二十引《列女传》）

后来这个故事被演绎成为这样一个孝道故事。

春秋时，楚国有位隐士，名叫老莱子。这个老莱子非常孝顺父母，对父母体贴入微，千方百计讨父母的欢心。

为了让父母过得快乐，老莱子特地养了几只美丽善叫的鸟让父母玩耍。他自己也经常引逗鸟儿，让鸟儿发出动听的叫声。父亲听了很高兴，总是笑着说：“这鸟声真动听！”老莱见父母脸上有笑容，心里非常高兴。

老莱子其实也不小了，也年过70。一次，父母看着儿子的花白头发，叹气说：“连儿子都这么老了，我们在世的日子也不长了。”

老莱害怕父母担忧，想着法子让父母高兴。于是，他专门做了一套五彩斑斓的衣服，走路时也装着跳舞的样子，父母看了乐呵呵的。

一天，他为父母取浆上堂，不小心跌了一跤。他害怕父母伤心，故意装着婴儿啼哭的声音，并在地上打滚。父母还真的以为老莱是故意跌倒打滚的，见他老也爬不起来，笑着说：“莱子真好玩啊，快起来吧。”

这个成语形容子女想尽办法让年事已高的父母心情舒畅。

70多岁的老莱子为了讨好父母亲，倒地打滚装婴儿叫声，让我看了浑身起鸡皮疙瘩。难怪当年鲁迅先生会说：“其中最使我不解，甚至于发生反感的，是‘老莱娱亲’和‘郭巨埋儿’两件事。”（鲁迅《朝花夕拾•二十四孝图》）

孝道，可怕的地方正是在以血缘为纽带，在家庭里把孩子当成父母的私产。古时的孝道，其实首要的目的是为了蓄家奴。孩子从小服侍父母，随便打骂，教育起来像耍猴一样。稍稍长大，就要肩负家庭重担，或者耕地种田，或者苦读科举功名为家族争光，然后为家族传宗接代，最后替父母养老，承担一切义务。养个孩子，就像蓄了一个家奴一样，终身不得自由。遇到好一点的父母亲还好一点，遇到禽兽不如的父母，再来一个“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那真是要血腥残忍得很。中国自古以来多少家庭暴力，多少虐待儿童的事件，都是借着一个“孝道”得以冠冕堂皇出台的。

另外，一个孝道，把本应该由社会承担的许多事情，完全压到孩子身上。生养在中国传统家庭的孩子，从来没有真正地按照自己的意志与志趣活过。“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父母亲活着，自然是没有自由活动的自主权，要一直活在父母的阴影里，父母亲去世了，照说应该自主地做自己的事情吧？不行的，父母已经去世，还要以守孝的名义继续束缚孩子。孔子说，父母死后三年，还要无改父之道，才算是有点孝心。像老莱子这样，自己都70多岁了，父母亲还健在，他还在那里装嫩卖萌，一事无成，这一辈子真是白活了。

孝道表面上温情脉脉，其实是非常残酷的。因为，这里责任与权利分离，父母有权利，儿童有责任，完全颠倒了人的发展顺序。有能力负责的免责，没有责任能力的人反倒责任如山。未成年的儿童面对成年的父母犯错，无论父母怎样虐待，做孩子的都必须接受。这就是所谓的：“ 亲有过，谏使更，怡吾色 。柔吾声，谏不入，悦复谏 ，号泣随，挞无怨。”完全放弃了父母亲的监护责任与教育责任。也难怪，在中国二千多年来，中国人无法成人，没有责任感，没有独立能力，也没有道德底线。对在上者，总是为尊者讳，为长者讳，他们胡作非为都可以；在下者，则还未及开口说话，就已经错了。孝道文化，只论长幼尊卑，不论是非曲直，做事只按照亲缘关系远近定断，没有公认的是非曲直标准。如果是父子关系，则父亲儿子偷人家的羊也是可以的，而且是符合道德的。孟子所说过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里的三不孝中，“于礼有不孝者三者,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概括起来说，就是要担负起安抚讨好父母的责任、为家族升官发财的责任与繁衍子孙后代的责任。做子女的真是好像一个无限责任公司。

孝道文化代代相传的结果，就是每一代人都非常痛苦地过完这一生。然后再把这份痛苦传递到下一代去，千年不绝。

如果说，孝道只是家庭宗族文化，只管家庭内的事情，那还好说一些。但是，不是这样的。孝道这种家庭道德规范，被扩充迁移到社会公共层面治理。把血缘关系通过虚拟的方式无限扩充，直达天下。这就是以孝治天下。这样一下子就由家庭窜到了国家，把“家孝”推演到了朝廷，变成了“国忠”，官员则变成了“父母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则变成了“四海之内皆兄弟”。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家国天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当忠孝不能够两全的时候，以忠作为国家层面的“大孝”优先于家孝。

孝道观念来源于这一套儒家宗法系统。衍生出来的统治秩序身份等级森严，一级臣服一级。这就是鲁迅先生当年引用过的《左传》里的说法：“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左传》昭公七年）每个人都在这个等级秩序里不得动弹。

在这里人才的升迁，除了争相做帝王家的奴才之外，别无他出路。那些从小苦读圣贤书的孩子，穷其一生，皓道穷经，学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小时候卖给家庭为奴，长大了，卖给朝廷为奴。这还是幸运的。那些欲为奴而不得的则只有孔乙己的穷困潦倒的命运了。

从小苦读的那些圣贤书，其实既无关生命的学问，也无关生活的痛痒，更无关生产之事，只是背诵一些圣贤章句，获得身份等级符号，然后凭此获得帝王家垄断的财富。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夜暴富，其实都是掠夺而已。无事袖手谈心性，国难一死报君恩。什么本事也没有学到，需要的时候，只有以命相搏，真是害人不浅。

数千年来，中国一直就是以孝治天下。可是治得怎样呢？有人总是怀念孔孟时代如何如何。其实孔子时代，孔子就感叹那是礼崩乐坏的时候。气愤之下，说出“道不行，乘浮桴于海”这样不负责任的话。而孟子呢？更是借阳虎之言感叹：“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孟子•滕文公上》）说明在孝道文化下，社会财富与社会精英的出现总是分离的。为什么中国二千多年一直会出现“为富不仁，为仁不富”的现象？就是因为这一套宗法制度之下的孝道文化，其实是一种掠夺性质的文化。要想富有，就必须干坏事。既然父亲偷羊也是合法的道德的，那么掠夺又有何不可？大盗窃国又有何不可？只要你成功了，你就是合法的，假如失败了，才是非法的。王寇之间只在成败之间而已。今天我们看到爱迪生的财富、比尔.盖茨的财富、乔布斯的财富等等，有谁会感叹“为富不仁，为仁不富”呢？在他们那里，社会的精英是生产创造性的，财富也是劳动经营与发明创造的结果，自然不会有这个问题的存在。

中国儒家传统文化炮制出来的这一套宗法等级制度下的孝道传统，其实真实的目的是要维护一个等级特权制度。以皇权为顶端，以官僚等级制度为金字塔的一套掠夺体系。在这套体系里，一切都是子宫决定的，子宫决定的方式就是用了这套孝道观念锁定。只要大家孝了，就不愁你不忠，只要大家忠了，就不愁江山不能够万代相传。说到底，不是为了人的尊严，而是为了那个江山而已。在这套体系里，人们要做坏事很容易，要做好事却很难。年轻人要是不肯同流合污，简直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了。今天我们也看到了，升官发财，亿万家产，封妻荫子，移民西方，其实是完全符合孝道文化的要求的。这不正是为了不担“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不娶无子，绝先祖祀”的不孝之名而干出来的坏事吗？

2015年5月20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