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洛宾离开监狱之前
说的空间
王洛宾离开新疆第一监狱的那天,是阴还是晴,有没有刮大风?他的心情很好吗?
他六十二岁了,记忆力还行,没有记日记的习惯,再过几年,有些事情会忘记,但他忘不了走出监狱之前,去了监狱办公室,走到一名女看守面前,递了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我要感谢你,你是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我的人。”她会打开监狱大门,让他走出去,获得自由。
熬到十五年刑期结束、六十二岁出狱的王洛宾,就是那个音乐家王洛宾,写了《在那遥远的地方》《掀起你的盖头来》《达坂城的姑娘》的王洛宾。在坐牢的日子里,他为那名女看守写了一首歌,《撒阿黛》。
我喜欢坐在大门外,撒阿黛,
望那远方的山崖,撒阿黛, 那名女看守叫撒阿黛,或者叫别的类似的名字。她因为年轻而美丽,有好听的嗓音,还掌管监狱的大门钥匙,上午开大门放囚犯外出劳动,下午让囚犯回到牢房。王洛宾要特别感谢她,有天晚上她唱了一首歌,歌声飘入牢房,他就把准备自杀的麻绳扔掉了,开始盼望刑满释放。女看守成了他心中的自由女神。
在那山崖的一角,撒阿黛,
飘浮着美丽的白云彩,撒阿黛。
我喜欢渠边的小树林,撒阿黛,
随着那晨风摇摆,撒阿黛,
每当小树随风摇摆,撒阿黛,
白云彩轻盈地飘过来,撒阿黛。
我喜欢冰雪的天山,撒阿黛,
我喜欢火热的瀚海,撒阿黛,
我喜欢纯净的白云彩,撒阿黛,
白云彩就是你,撒阿黛,撒阿黛。
与王洛宾的其他歌曲相比,《撒阿黛》曲子虽然在当时的气氛下不敢写得太婀娜多姿,但歌词优秀,综合起来看,仍然是1949年以后三十年里中国大陆最好的歌曲。要知道,在人被当做革命机器一部分的那些年里,凡是歌曲,凡是诗歌,都只有机器零件相互摩擦的声音,高亢嘹亮,尖锐刺耳,如果谁写出《撒阿黛》那样带有人性和人情味的诗歌或歌曲,是对革命者的反动,会被关入牢房。
这样我们就不难想象,这首歌只能在监狱中写出来。
有人可能想到,王洛宾会在离开监狱之前,把他为女看守写的《撒阿黛》送给那名女看守本人。只有不熟悉那个年代的人,才会这样想。熟悉的人知道,按照那个年代的革命者的标准,《撒阿黛》即使不是反动歌曲,也是流氓歌曲。
即使不是反动歌曲,也不是流氓歌曲,一首歌颂革命的歌曲也可能出问题。王洛宾判了十五年刑期的主要原因,据说是他写了一首关于最高领袖的歌曲。
1959年,新疆的艺术团体搞一部现代戏剧,找王洛宾写了首歌,内容是一个新疆老汉想去北京看望最高领袖,表示对最高领袖的忠诚。那歌曲还真有点问题,歌词通俗易懂,曲调简洁,易于流传,会加重当时中国对革命领袖的个人崇拜。其中有一句反复唱颂的歌词是“撒拉姆毛主席”,意思是把世俗权力的统治者当宗教圣人,向他致敬,顶礼膜拜。这就有点过分了,王洛宾如果不得不做这件事情,可以做的不那么好。
这首歌在北京唱红,超过以往追捧领袖的歌曲。传唱到南方就出了问题,到了上海福建一带,普通话不大好,没有卷舌音,“撒拉姆毛主席”这一句,听起来就像“杀了毛主席”“塞您母毛主席”。
接下来是法庭对王洛宾的审判,很像欧洲中世纪宗教裁判的亚洲版本,有过之而无不及。
比如,王洛宾在桌子上摆个玩具小狗熊,旁边几只玩具小鸡,他说这是培养小鸡不怕狗熊,在革命者看来,是污蔑他们伟大的党是狗熊。
比如,王洛宾的钢琴上有个小玻璃罩,里面是一个无锡小泥人,革命者的法庭认为,是影射他们伟大的社会主义制度是罩子。
比如,在王洛宾指导排练的《大比武》舞剧中,演员的枪口刺刀对着台下的军区首长,这就成了“枪口对着无产阶级司令部”。
再比如,王洛宾还宣扬爵士乐是音乐的“最高峰”,并说,学会了它将来什么都可以不用学了。
还有,经常给学员唱“低级爱情歌曲”。
再有,鼓吹年轻人自由恋爱。革命者认为,在革命队伍里,搞对象只能是通过组织介绍、安排、审批,服从的要服从,不服从的做思想工作也要服从。所谓的“自由恋爱”,是在公然对抗组织。
列入起诉书的共有十五条罪状,这些导致了王洛宾的反革命罪行,十五年徒刑,不多不少,一条一年。
我读到的一篇文章里,说王洛宾在监狱里躲过了外面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然的话,他会在那场大革命中凄惨死去。在我看来,这事情本身说出了挺悲哀的一点,给民族和民众带来灾难的,不仅是那场大革命,还有大革命之前的一些革命,一些岁月。
那所关押王洛宾的监狱,还关押了比他不幸的人。
与他身份相似的,是河南省豫剧团一名编剧,姓常,曾是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后来因反革命罪被判了二十年刑,刑期比王洛宾还长。还有《羊城晚报》的一名记者,姓贾,也出了问题,判了二十年徒刑。
有一天,监狱中的“反革命中队”进来一个新的犯人,姓戴,刚满十六岁,一脸稚气。他是北京的中学生,因为说了一句“林彪怎么长得那么难看”,被定为反革命分子,判刑三年,送往新疆。他不想活下去了,但囚犯们劳动改造的地方,没有山不能跳崖,没有江不能投水。
有一年轻人,大学毕业后布置结婚新房,不小心从梯子上掉下来,碰倒了桌子上的毛主席小瓷像。瓷像碎成碎片,他成了反革命。在监狱里,他每天都拼命干活,盼望减刑,早一天出狱迎娶心爱的女人。后来知道新娘无法忍受抄家、批斗的折磨跳河自尽,埋葬在新房屋后的荒滩,他发誓不再剃胡子了。按监狱的规定不能留胡子,他被打得浑身是血,牙齿打掉,肋骨打断,就是不让剃去他的胡子。
王洛宾成了患难者的朋友。他鼓励那个十六岁少年囚犯活下去,还为那个少数民族青年写了一首歌,叫《高高的白杨》,“高高的白杨排成行,美丽的浮云在飞翔,孤坟上铺满丁香,我的胡须铺满胸膛。”
这首歌在王洛宾出狱前只能悄悄地唱,不能被看守们听见。
有个看守也许听见过这首歌。他姓余,是警卫排长,在家乡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感情深厚,不料想她当革命干部的爸爸出了政治问题,她在恐怖中精神崩溃住进了精神病院。他把写给女朋友的诗歌《离情》拿给王洛宾看,王洛宾给谱了曲子。
王洛宾在监狱里写了很多可以公开的歌曲,一个是《毛主席语录》组歌,有几首不知道,没有在社会上公开发表和传唱;一个是为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谱的歌曲,抄了十个页码,标注了中文、英文、俄文,大概也不是这篇文章的全部。
革命年代没有给反革命犯王洛宾悔过立功的机会。用作曲家们熟悉的一句话说,这些歌曲没人唱,写出来以后就死了。遗憾的是他用了很多时间,很大力气,但它们没有显示出监狱对王洛宾的改造成果,也没有为他减去部分刑期。
相比起来,这十五年刑期比较漫长,比他因政治犯嫌疑第一次进监狱时漫长得多。那是在中华民国时期的1941年到1944年,他坐牢三年,被欣赏他的西北军阀马步芳营救出狱。这一次没人营救他,他要熬到刑期结束,1975年5月22日。
那一天不是他最后离开监狱的日子。
据在那座监狱工作过的人回忆说,王洛宾是个有智慧又很善良的老头儿,出监狱无家可归,几天后又回到监狱。他说:“我没有地方去,我还是呆在监狱吧!”于是又回到了反革命犯劳动改造的砖窑队,和大家一起干活,两个月后,管教通知他必须离开监狱,这里没有他的伙食定量,他现在吃的饭是剥削别人的。
这才是王洛宾离开监狱的最后一天。
六十多岁了,他开始在乌鲁木齐街头流浪,然后捡破烂换钱吃饭,然后帮人看大门、看工地、拉人力车,然后熬到好日子到来,然后在1996年去世,八十三岁。 百米长卷—永远的王洛宾 2011-01-03档案 西部歌王王洛宾 王洛宾(1913-1996)中国20世纪最负盛名的民族音乐家之一。籍贯北京。1934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音乐系。他1938年在兰州改编了第一首新疆民歌《达坂城的姑娘》之后,便与西部民歌结下了不解之缘,并从此在大西北生活了近六十年(其间曾先后两次入狱达十八年之久),将传奇般的一生都献给了西部民歌的创作和传播事业。 他一生创作歌剧七部,搜集、整理、创作歌曲1000余首,出版歌曲集六册。 他的作品多以情歌为主。其中,《在那遥远的地方》和《半个月亮爬上来》被评为20世纪华人音乐经典,并且荣获国家颁发的“金唱片特别创作奖”;《达坂城的姑娘》《阿拉木汗》《掀起你的盖头来》《可爱的一朵玫瑰花》《玛依拉》《青春舞曲》和《在银色的月光下》等西部民歌,在国内外广为流传,已成为中华音乐宝库中的经典之作。为表彰他为20世纪中华音乐传播所做出的突出贡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于1994年7月授予他“东西方文化交流特别贡献奖”。 他出生在北京,他的梦想是去巴黎,六盘山下的一首“花儿”将他的脚步与灵魂永远地留在了大西北,他用乐谱写作传奇故事,用歌声绘就人生旅程。他就是主洛宾,一位执著的富有传奇色彩的传歌人。虽已故去多年,但他给人们留下的音乐财富却成了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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