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五:修改)

个人日记

 

 
 


    直到第三天下午,母亲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来了,一脸的倦容,先前白里透红的脸颊,红晕不见了,却抹上了一层淡淡的嫩黄,平时情意盼顾的眼神里少了莞尔一笑的妩媚,却增添了些许呆呆的忧伤。幼小的我虽然不明白母亲无助的孤单,却也本能的闪着泪花扑向母亲怀里:“妈妈,你为啥要不高兴呀?等我长大了,一定不让妈妈你哭”,母亲紧紧把我抱在怀里,原本噙而不落的泪水,这时却喷薄而出的泄在我白嫩而幼稚的脸上。“妈妈不哭,妈妈不哭了”,母亲哽咽着,哽咽着。。。。。。

    正当母子俩相拥而泣的时候,婆婆柱着拐杖摇摆着三寸金莲过来了:“兰-香-,柱子是‘是么’病哪?‘冇是么’要紧吧?唉,‘强呢要恰个死’猪婆肉呢?哼,哼”,婆婆由于激动,说话时胸口有点闷气,一口痰粘在喉咙里就是咳不出来,只好又哼了几声,才逐渐把气缓过来了。“唉,‘个咋’挨千刀个‘死呢’大队,开个会呀舍不得‘化票子’,让柱子买猪婆肉‘恰’,‘个坏里’做哇会死门绝户,冇米烧火,哼,哼”,婆婆越说越气愤,把个拐杖敲得啵啵响,由于说得太急,婆婆一下喘不过气来,只好仰起苍老的头,张开皱巴巴的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巴,向天喘着粗气,就象一颗早没了树皮而却百年不腐的树兜,挣扎着挺立在寒风里,令人心酸,却也顽强。

    母亲把我放下,转过身去,把这几天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婆婆:那天母亲含着泪花赶到公社卫生院时,父亲已停止了吐血,但还会时不时地呕吐酸水,正在不停的输营养液。由于公社卫生院设备简陋,技术不高,征得母亲同意后,当天下午父亲就被转到了吉安专区医院,经过简单办理住院手续后,父亲就开始在专区医院治疗了。由于各种检查还要等些时间才能出来,母亲就抽空急忙赶回来,好准备些父亲换洗的衣物,更主要的,是通过大队党支部书记出面联系和担保,母亲在公社民政部门暂时借到了一些医疗费用,以备父亲治病之需。

    吃过晚饭,婆婆又拉着母亲的手:“儿媳呀,你尽管放宽心,‘喂的个’事你不要操心,我‘个’家就象是你‘个’家一样,细伢哩就放到我‘个哩’来养,要宽心,你要宽心哪”,母亲频频点头,握住婆婆那冰凉的被一层皱巴巴的皮包着骨头的颤微微的双手,此时却顿感亲情的温暖与慈爱的可贵呀!

    第二天刚一鸡叫,母亲就起了床,简单的吃过早饭,就把昨晚捡好的衣物用一布袋装好,背在身上就出了门,我依依不舍地跟在母亲后面,哭喊着也要去,却被大哥(大伯的大儿子)抱住不放,到了村口,母亲放下包裹,停下来牵着我的稚嫩的小手:“崽呀,要听婆婆和大哥的话,不要叫闹了,过两年你就要读书了,还这么不懂事呀,怎叫娘放得下心来呀”。这时,几只乌鸦在一颗伸出长长的枯枝树上发出‘嘎’-‘嘎’-的叫声来,在空旷的村落里显得格外的凄凉和令人心惊肉跳,太阳刚好从赣江东岸上的雪华山山顶悄悄露出来半个羞色的脸,水面上浮着一层淡白色的鹅绒,几只水鸭正在不停地撕扯着,忽地被飘过来的阳光一照,刚刚浮在水面上的淡白色的鹅绒,便逐渐被水鸭撕扯成一条条悬在空中随晨风飘起来的白色绢条。看到此情此景,母亲心里陡然涌起一股淡淡的悲戚来,踩着还未消融的深秋的冰凉的露珠,忐忑不安地走向一个未知的前方(‘均为老家土话’)。

   在这一年的除夕的上午,炊烟在
错落有致的屋顶袅袅升起,人声鼎沸,大人们忙忙碌碌正在准备年夜饭,个个眯着笑盈盈的眼睛,小孩子在村前屋后追逐着,打闹着。祭祀的爆竹此起彼伏,升起朵朵祥和的烟花,各种芬芳的气息,纷纷从各家的窗口冒出来,弥漫在阳光撒落的树叶上·屋檐下·水塘边。家家户户的门口,不时荡漾起贴着春联的笑声,红红的一片,看上去,就象一条条彩练,把个村庄系在冬天的手心里,格外的匿眼,也格外的喜庆。

   父亲在吉安专区医院治疗了近两个多月后,于大年除夕的前两天,在同族的几个叔伯的帮助下,用一张竹睡椅当成轿子,把父亲从赣江边的一个渡口(白沙圩渡口)抬回了家,从此,父亲就一直以竹睡椅当作起居的床,孤单而又凄凉的躺在大厅进房间的门边。母亲多次劝父亲睡到房间里去,可父亲就是不依,坚持躺在房间门外。

   母亲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可母亲的眼睛,却总是流露出隐隐的忧伤和悲哀,使我感到些许的恐惧。记得那天母亲把父亲抬回家后,就行色匆匆地走到婆婆面前,背着父亲和我,声音极小的咬着婆婆的耳朵说了些什么,婆婆临走时脸色凝重,干瘪的眼角挂着浑浊的泪花呢。

   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过年夜饭,父亲的心情却出奇的愉悦 ,这是父亲得病以来全家最高兴的日子,父亲似乎一夜康复了身体,有说有笑的,还坚持说要亲自起来开财门,煮新年的第一顿早饭。母亲听了打心眼里高兴呢,多日不见的脸上,第一次漾起了幸福和快慰的笑容。只是父亲那头零乱的头发,还有长长的枯黄的胡子,把父亲本来俊秀的脸,装饰得是那么的衰败,在暗红色白炽灯的照射下,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枯黄和憔悴。

   凌晨两三点钟,沉浸在夜色里的村庄,突然被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吵得热闹起来了,在暗红色的白炽灯时有时无涂抹的巷子里,点燃成了一个火树银花的世界!父亲是四点多钟起来开的财门的,当父亲点燃爆竹打开财门后,幼小的我再也耐不住了,就赶快穿好新衣服,抢着就要出门。父亲刚好提着小马灯从外面回来,一见我,就知道儿子想出去捡爆竹,便把小马灯提过来:“华崽,拿着马灯,要不然你看不清地上的爆竹,哪能捡得到哇”。。。。。。

   现在的我,也成了一家之主,也做了父亲,在每个新年的第一个黎明,也会早早地起来,打开财门,点燃吉庆的爆竹,在腾跃的金色的朵朵烟花里,闪亮着全家人对新年的美好期盼和祝福。而每每此时,在我的心底,就会涌起对我亲爱的父亲的深深的怀念:燃烧吧吉庆的爆竹,那是父亲在向我的一家大小笑报平安和美好祝福呢!

   谁曾想到,新年刚过,父亲的身体就象泄了气的气球一样,呼呼直往下掉,就几个小时的功夫,父亲那高大的身躯就再也没站立起来过了,只好日夜躺在那张既当睡椅又当床的竹椅上。蜡黄得可怕的脸上,总是皱着深深的眉头,不停的痛苦呻呤着,可一看到母亲,父亲就会强忍着露出一丝免强的笑容。我记得清清楚楚,有天晚上,乘母亲不在身边的机会,父亲要我把隔壁婆婆叫过来。婆婆摇着那行走不便的三寸金莲的小脚,坐在了父亲身旁:“大嫂,我本该叫你一声娘,可总是叫不出口,但在心里却一直把你当成我的亲娘!”婆婆顿时浊泪满面,语气哽咽:“柱儿呀,你要放宽心哪,好好静养,全家人还指望你呀”,“大嫂哇,你就不要安慰我了,尽管香妹始终不告诉我病情,可我心里清楚,我的寿期就在这几天了”,父亲疲惫不堪的脸上,泪水早已枯绝了,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神色,睁开着暗淡的蜡黄得可怕的眼眸:“大嫂,这些天哪,夜夜有过世的人在我周围欢庆,招待我大口大口的吃肉喝酒,有我父亲,大伯,还有我的爷爷·婆婆们,还有叔伯叔母们好多人哪,夜夜敲锣打鼓的说要接我回去,我不敢跟香妹讲呀,她一向胆小,我之所以不和她们进房子里躺着,也是怕香妹和孩子们恐惧害怕呀”,婆婆此时已经呜咽着哭起来了,“大嫂,我有几件事要交待你,告诉香妹,要她准备好石灰·竹子,等我去了,一定要给我做个灰壳,帮忙的人,就请本族的叔伯兄弟了”,“柱儿呀,嫂嫂我命苦哇,亲儿子五几年就死了,‘儿今’你又要‘垦’(去的意思),叫我这把老骨头白发人送黑发人哪,柱儿呀柱儿”。瘦得只乘皮包骨头的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久久不肯松开。幼小的我也被此情此景感染了,流着眼泪去摸父亲那冰凉冰凉的手,父亲转过头来,睁着死黄色的眼球:“大嫂,可苦了香妹呀,年纪轻轻就要守寡,她怎么承担得起呀!大嫂哇,我这一家大小,今后就全托付给你了”,“柱儿,一家人冇‘哇’(说的意思)两家话,你呀会慢慢呢好起来的”。婆婆由于悲痛过度,加之又不断的说话,胸口激烈的起伏,喉咙里不断发出刺耳的声音,就象乱拉着的二胡,令你的心呀一紧一紧的要命。等婆婆缓过气来,父亲挣扎了一下身子:“大嫂,其实我知道,前段时间是回光返照,香妹不懂,可我是清楚的。。。。。。唉,大儿子在福建当兵,送不了终”,父亲一提我大哥呀,干瘪的眼角顿时有了些许的泪痕,突然,父亲大声地 哽咽起来:"我要在西安工作的弟弟来与我送终哪,几年没见过我那挣气的弟弟了”,说着,叹着,全身激烈地颤栗起来,我哇的一声也跟着大哭起来了。

   农历二月初,父亲带着依依不舍的·眷恋着他深深爱恋的风韵娇媚的妻子·眷恋着他深深爱着的孩子们·眷恋着这个可爱的世界·永远也闭不上眼的哀怨·留恋中惜惜的·孤单单的·永远地离开了这个曾经给父亲带来过欢乐·幸福·甜蜜而又痛苦的世界(父亲眼睛一直是睁着的,到入殓时仍然是挣开着双眼,就是闭不上)!

 

      



文章评论

l蓝月亮【拒聊】

父亲的“死不瞑目”,是对亲人的不舍[em]e115[/em] 地方言语蛮有意思滴,地区差异很大,对称谓也有所不同。 是对经过简单办里(办理)住院手续后,几年没见过我那挣气(争气)的弟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