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溪浣月

    是突然发生的意外。

　　很大的一条花鲢，乖巧地躺在盘子里，她与一家人吃这条鱼。

　　她惊叫了一声，只觉得喉咙间一阵疼，然后是猛烈的咳嗽，但仍然是疼。

　　鱼刺，卡在喉咙里了。

　　她记得是父亲开车把她送到医院，医院里的大夫说，要不喝口醋软化一下？她快卡死了，但大夫聊着天，并不当回事。父亲急了，嚷着。大夫才说，把嘴张开，那个钳子，捅得她疼死了，最终也没有出来，3天后鱼刺才弄出来。那一年，她10岁，从此，看到鱼就胃痉挛。

　　她总是觉得有一根鱼刺，扎在喉咙里，很坚固，连做梦都是。这样如影随形，这样的幻觉跟随多年。

　　直到认识他。

  

　　他说，女孩子不吃鱼会变难看，吃鱼还聪明。他很小心地把鱼刺一根根替她剔除了，只剩下细嫩的肉。其实当年追她的男人有几个，最后她跟了他，只因为他又让她能吃鱼了——她有15年不吃鱼了。

　　有时候爱情是多简单的一件事情——仅仅因为他能细心地为她挑出鱼刺，尽管他貌不惊人，无权无势，美貌女子嫁给这样的男子最是无限妥当。婚后他一一学会鱼的种种吃法，红烧、清蒸、糖醋、油炸……她几乎把鱼刺卡在喉咙里的事件遗忘殆尽，甜蜜总是会消融很多东西，最喜欢和他牵着手一起去早市买一条活鱼，看他细心地去鳞，把鱼内脏全掏出来，绝不搞坏鱼的苦胆，看着她就心惊。他安慰她：鱼肉就是一道菜，别心疼。

　　那是他们最好的时候，她贪恋他做的鱼。可不知何时起，他不再为她挑鱼刺，她竟成了他的鱼刺。

　　他说她发型难看、衣服过时，嫌她在众人面前呆头呆脑，这些从前的优点居然变成了缺点。他是何时从一个普通的公务员成了局长，何时前呼后拥，有这样多的人围绕？


  


　　他回家吃饭的时候越来越少，应酬越来越多，身上有别的陌生女子的味道。她不用香水的，那不是她的味道。

　　更不用说给她做鱼。

　　她自己做，但味寡了许多。

　　有一天，自己面对一条鱼，意外再次发生。

　　这次，不是卡在了喉咙里，而是深深地扎进了牙缝之间的肉里。

　　整个晚上，她没有睡觉，鱼刺横亘在那里，又固执又霸道，那样得意，笑话她的软弱可欺。她的牙都肿了，但鱼刺仍然在。

　　喝了很多醋，还用牙刷一遍遍地刷，无济于事。鱼刺，固执地长在她的肉里，仿佛要与她共存亡。

　　去了医院，大夫说，只能长在肉里了，也许肉会适应这根鱼刺，慢慢地，就不疼了。


  


　　这居然是最好的方法？

　　再次争吵，他骂她，你就是扎在我肉里的那根鱼刺，我恨不能一时三刻除掉你。

　　她居然笑了，她知道自己体内有一根刺是多难受，时时提醒你，这里有一根鱼刺，不舒服，总感觉异样，排他，不共存。不，她绝不做别人的鱼刺。

　　离婚时他提出把所有财产全给她，她平静地说，应该多少就是多少，我不多要你一分钱。离婚最能体现一个人的品质，她有一个朋友，为财产分割动了刀子，她不，爱没了，人也没有了，还要钱干什么？不，不重要了。

　　鱼刺仍然在，跟随她至少有一年，她每时每分都感觉到那种刺痛。后来有一天，她感觉舌头被扎，那鱼刺，居然冒出了头，她急急地跑到医院里，让大夫用消毒后的夹子把鱼刺夹了出来。夹出鱼刺的刹那，她几乎哭了，太舒服了，鱼刺，没有了。


  


　　不，不是没有了。

　　当夜，她仍然感觉鱼刺的存在，无形地霸占着那鱼刺曾经有的空间和时间。她仍然起来喝了一口醋，好像成了习惯，晚上9点，睡觉前，喝一杯醋。

　　无形的东西更是恐怖，这才知道，她的鱼刺，不是在牙缝的肉里，是在心里。

　　她从此再也不吃鱼。

　　鱼能让她想起曾经的爱情来。很多的曾经，其实不必再想起。那是时间的鱼刺，缓慢扎入内心，她得要多久才能把它们一一拔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