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井下石

人生感慨

 
《宁泽涛，你千万千万要小心》

文/六神磊磊

一

今早一醒来，就发现朋友圈被宁泽涛刷屏了。他刚刚得了世锦赛男子100米自由泳冠军。

“小鲜肉”啊，“亚洲的骄傲”啊，“奇迹”啊……我好像听见千万条舌头吧兹吧兹舔屏幕的声音。

而我，在三十多度的高温里，却一阵发毛，手脚冰凉，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如果我会吸烟，一定会点燃一支最粗的，望着远方的城市天际线猛吸，平息心中的颤栗。

瞧，网上，已经有很多温勉而又冷峻的声音在敲打了：“宁泽涛，干得不错！但希望你好自为之，不要变成又一个刘翔哦！不要变成又一个刘翔哦！”

说话的这些人，大概都只有三四十岁；但此时此刻，我觉得他们仿佛是七八十岁的老朽，满脸深黑的老年斑，正摸着胡子，勉励之中暗藏着杀机。

这让我想起几百年前的朱元璋先生，对那些功臣们撂下的话：

“金樽同汝饮，白刃不相饶！”

宁泽涛，你真的真的要小心。

二

宁泽涛，万众追捧的小鲜肉，你不是第一坨。

没错，亚洲有你、中国有你，可亚洲以前也有过别人，中国以前也有过别人。

以前有一坨小鲜肉叫李宁。他比你矮，但无妨，那个时候国人还不讲究九头身，他们对他喜欢得不行。那时候没有手机，大家纷纷去舔电视机屏幕。

随后就是那个人尽皆知的恐怖故事：汉城奥运会，李宁比赛输了，顿时鲜肉变成臭肉了。那些舔电视机的人不再舔了，而是改为……砸电视机？错，人家才没有那么傻呢，电视机是人自己家的——人们让李宁去死，给他寄子弹和绳索。

一般对什么样的坏人才给绳索呢？明朝的时候，大伙儿最后给死太监魏忠贤的就是条绳索。你瞧，大家觉得李宁和魏忠贤一样坏。

我们总是说，那是过去的老黄历了，国人已经变了、变了。但我慢慢发现，我们穿着打扮是变了，约炮的方式是变了，但骨子里的东西还没怎么变呢。你上网搜一搜，今天还说李宁该死的人有的是。

三

宁泽涛现在是牛。但是运动员不会永远牛下去——这很煞风景，但却是运动规律。

都21世纪了，我以为所有人都该知道，运动员是会受伤的。我也以为所有人都知道：受伤了靠手术不一定能治好。复出，就像在赌命运。

我以为这是常识：当一个运动员伤愈复出，重新走上赛场时，从医生到教练、从专家到他自己，没有任何人能断言：他是会从此无恙呢，还是会一秒钟后就倒下。

但我们身边很多人不知道。

他们只有一种逻辑：如果受伤后复出胜利了，那是牛逼，“过去的事都不提啦，哥今天认你了！”如果复出倒下了，那就是演戏，是装逼。

那你知道么，罗纳尔多装了个大逼：1998年，这家伙右膝严重受伤。辛辛苦苦治了大半年，在万众期待中复出，结果才几分钟，右膝肌腱完全断裂，这厮又倒下了。

按可爱的中国观众的逻辑，这不是演员是什么，这不是玩弄国米球迷、巴西球迷、全世界球迷的感情是什么。

罗斯也装了个大逼——去年他受伤缺战那会，多少公牛球迷等着他复出啊， 这家伙也在万众瞩目中复出，才一天就又倒下了。

我真想去教训大罗、罗斯这些演员：“不行就别上！有伤就别装！我为中国观众带盐！”

四

有一个叫董路的人。

他对刘翔倒下的方式很不满意。他说：刘翔受伤倒下后，至少要走完110米，把10个栏都推倒，走到终点，然后向9万现场观众挥手致意。那才像话。

瞧，宁泽涛，一旦你倒下了，他们还要给你设计倒下的剧情呢。

罗纳尔多怎么不爬完球场，向观众致意？

宁泽涛，现在满屏幕的爱你，基本都是扯淡的。你的家人给你的爱才叫爱。至于中国观众给你的爱，那不是爱，那是一种高利贷。

你欠他们情，你欠他们鸡血，你欠他们从一个胜利走向又一个胜利；你欠他们“带伤作战”，你欠他们“百折不挠”，你欠他们爬到终点，你以后多半还会欠他们“一个交代”“一个说法”。

终有一天，当你没有按他们设计的剧情去胜利，没有按他们臆想的场景去失败，当他们只要有一丝一毫认为自己被忽略、被愚弄，就会用百倍的怨毒，要求你偿还。

他们平时从不觉得自己是纳税人，但当一个运动员比赛受挫、复出受挫，他们忽然就说自己是纳税人，要你退票、退营养费、退伙食费、退国家培养费。

五

他们还特别勤于思考，洞察各类阴谋。

“利益，一切都是利益的绑架！”他们总是气愤地说，然后满意地不断回味：嗯，犀利、深沉、一针见血，有水平。

他们讨论国际局势时用这句话，分析社会热点时用这句话，点评竞技体育时也是用这句话。

反正，你出场是利益的绑架，不出场也是利益的绑架；接受采访是利益的绑架，不接受采访也是利益的绑架。

例如：你为什么要复出？你答“我还想试试”，我觉得这是多么充分的理由啊！多么动人的理由啊！但他们惊呆了，坚决不同意——这不是理由！你是被绑架的！

又比如：你为什么倒下了？你答“我无法继续了”，我也觉得这是多么充分的理由啊。但他们又惊呆了，再次不同意——这叫什么理由？你是明明不行了，输不起了，所以故意演戏！

知道么，屌丝的心中，没有英雄好汉的逻辑，只有屌丝的逻辑。

所以，小心，宁泽涛。你将要面对的是一个神奇的战斗群体。他们狂热又健忘，简单又敏感，多疑又武断。

他们认定：一个人没有利益，就不会说话；没有利益，就不会呐喊；没有利益，就不会战斗；没有利益，就不会挑战自己；这世界上除了利益和阴谋之外，没有雄心壮志。

我的鸡窝里反正都是屎，那么天空上当然也都是屎；老鹰飞那么高，一定是吃屎去。

你们都别嫌我刻薄。李宁杀声犹在，刘翔尸骨未寒；今又追捧鲜肉，我为你们带盐。

《杨华：如果刘翔生在美国？》

　郁达夫在鲁迅追悼会上说：“一个没有英雄的民族是可悲的奴隶之邦，一个有英雄而不知尊重的民族则是不可救药的生物之群。”刘翔本是上天对吾国与吾民的馈赠，可是我们却消受不起这份大礼。

昨天的吹捧就是今天的诽谤。英雄被竖起又被打倒，宛如保龄球场上的木瓶。当刘翔壮志难酬无奈诀别赛场，留给他的只剩下落寞与嘲弄，飞人如今甚至还没有那位与其撞脸的王自如火，所以常有人调侃他怎么没去搞手机测评，怎么没去找老罗对喷。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如果刘翔的时光倒转，那将是多么励志，多么美妙，两次奥运伤退饱受攻讦和屈辱，然后一飞冲天君临天下，让所有质疑者膝盖瘫软、跪舔求饶！然而，刘翔的实际人生轨迹有悖于中国传统戏剧的大团圆结局，他错就错在给予人们震撼与寄托，却无法持续不断的给予。

在场内刘翔需征服的是十个栏架，而在场外他要跨越的栏架数以亿计——群氓的狂欢，奚落刘翔、吐槽刘翔、诅咒刘翔，仿佛成了一种时髦。他们无法饶恕“刘跑跑”两次奥运如出一辙的突然伤退，他们不能原谅“刘退退”硬撑了三年才宣布退役，他们觉得刘翔是戏子、软蛋、是彻头彻尾的Loser。

中国特色的围观看客心理与落井下石热情有时候很令人困惑，群氓们鄙夷刘翔、唾弃刘翔，仿佛这种挖苦嘲讽能让他们变得高大，能让他们体会到道德优越感。就像鲁迅笔下营营叫的“完美苍蝇”，因有缺点的战士战死而自鸣得意。

刘翔确实不如李娜勇敢，确实不如李娜真实，确实存在人性上的弱点。他不愿与捆绑自己的利益集团决裂，他有时候身不由己、有时候遭到裹挟，田管中心和体育总局不透明的运作机制给了阴谋论肆虐的空间——在质疑者看来，飞人就算不是主谋，也是合谋与帮凶；就算不是制片、编剧和导演，也是个演员。所以，我会在大公报撰文《刘翔自曝退赛真相才能洗刷冤屈》，刘翔真该出本有胆、有料、有真感情自传，以摆脱所有的误解，以粉碎所有的骂名。

假如刘翔生在美国、日本或者韩国，两次奥运伤退的悲剧上演，他会不会被唾沫淹死呢？对比国外网站留言板和国内门户网友评论，他在美国、日本、韩国的舆论情况笃定要好很多。商业体育极度发达的美国会把他包装成“超级偶像”，尊重强者的日本会像理解樱花之美一样，理解刘翔怒放后的凋零；强调民族自豪感的韩国则很可能将其视为大韩民国的国宝……当然，刘翔如果摆脱体制，也就没有了上级提线暗箱操控，也就没有了复杂的利益牵扯，“槽点”自然大大减少。

天下唯庸人无咎无誉。不过，刘翔的咎远远多于誉，远远偏离了公正客观的臧否。大众舆论和媒体的毒舌攻击让刘翔心寒，他的梦想是像阿兰-约翰逊那样跨到将近40岁，但逼仄的现实不允许其再做挣扎努力。在这个拒绝理解、拒绝宽容、拒绝感同身受的时代，谁管刘翔挑战速度极限之路洒满英雄血，只当是厨房偷东西不小心打翻了一罐番茄酱。

对待一个绝世天才或坎坷英雄的态度，很大程度上昭示着这个民族的未来，好在除了舆论占上风的群氓聒噪，我们还有沉默的大多数。


文章评论

2754991948

[em]e7238[/em]v7fT呐 麽 多 惪 【 回忆 】 、浮 现 甾 脑 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