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跟车拉灰石
个人日记
我本该是1966年7月初中毕业,然后参加中考,然后上高中,或者上中专,实现自己的读书就业之梦的。然而命运却和我——不,是和我们所有那一代高中初中学生,几千万人啊,开了一个天大的残酷的玩笑!我们“有幸”赶上了千载难逢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在稀里糊涂浑浑噩噩梦游般的在开原六中“革”了老师们半年“命”之后,就无奈的回到中固五队,开始了自己长达12年之久的社员生涯。在这12年中,我干遍了生产队差不多所有的农活——从春天的刨粪堆刨茬子打茬子扬粪滤粪刨镐种地脱大坯和大泥剁大墙,到夏天的铲大地栽稻苗拔稻草割饲草喷农药追化肥,从秋天的劈苞米割高粱割谷子割豆子,到冬天的打场扬场抗麻袋装灰石,总之,除了赶大车放大牛,农村所有的活计,什么“四大苦”,“四大累”,我都学会了干到了。12年的风风雨雨摸爬滚打,已经把我从一个瘦弱的“半拉子”,变成了刚毅的强壮有力的吃得苦耐得劳的生产队的硬劳力!12年经历的每一种劳动,都在我的血液里注入了坚强的分子,都强健了我本不刚硬的筋骨,都强化了我原本孱弱的性格,都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然而最最让我刻骨铭心的,却是那第一次跟马车装石灰石!
我所在的开原县中固人民公社,有一个开原的国有企业——开原水泥厂。开原水泥厂出产的水泥,质量好,过得硬,在辽北,在辽宁省,甚至在全东北,都小有名气。而因为厂地是在中固,人们又把开原水泥叫做“中固水泥”。可是有谁知道,厂子每天生产出来的几千吨水泥的主要原材料石灰石,却是由生产队的大马车从30多里的大山里,一车一车的艰难的拉到水泥厂的呢?
那是1972年的冬天,我24虚岁。经过6年的摔打磨练,身高一米六八,体重60公斤的我,已经名正言顺的成了中固大队第五生产队的硬劳力,棒小伙!200来斤重的石头滚子,一叫劲,“嘿”的一声,就可以抬起来!180斤重的黄豆麻袋,可以扛在肩头从场院一直扛进仓库,上一节跳板,然后抓住袋角,一斜肩头,将豆子利索的倒进囤子,连美丽的女保管员凤华姑娘也不由得为咱喝一声彩 !就在那天下工前,生产组长李振池笑着对我说:“光华,明天你跟郭大把儿,拉灰石去!”我连忙答应,“好,我去!”
李振池,家住李家大院,排行老二,人称“李二哥”,比我大十来岁吧。方正脸,浓眉大眼,车轴汉子。他大哥李振华,是留学苏联的留学生,和李鹏总理是亲同学,在北京工作。李二哥是复员军人,曾经在福建前线炮兵部队当过6年兵,差一点提干当了司务长。可惜因为家乡“改造落后地区”,他家的阶级成分由“大尾巴中农”(富裕中农)升级到了“富农”,李二哥不仅提干的美梦泡了汤,当兵吃馒头的历史也到了头。1961年复员回到老家务农,扔下大炮,修理地球。因为他为人正直,性格淳朴,办事公道,身强力壮,农活样样精通,深得人心,所以虽然家庭成分高,但是还是被大家推举为生产组长,也就是“打头的”。而跟车装灰石,在当时生产队,算是个俏活儿,虽然累点儿辛苦点儿,但是挣一等工分之外,还可以每天拿4角钱的补助费,谁不愿意去呀?4角钱!那是什么概念?我们五队的分值是5分6,干一天才挣5角6 ,4角钱,是将近一天的工分价钱!能买半斤多猪肉,或者4个大面包,或者5个大鸡蛋,或者半斤多老白干啊!李二哥派我去装灰石,你说,对我是多大的信任、多大的照顾啊!我能不乐么?
郭大把儿,就是我们队的赶大车的车老板子郭兴盛,他比我大两岁,身高有一米七五,廋长脸,镶两颗金色牙。他受他爹遗传,从小酷爱大牲口,酷爱赶车,一把大长鞭子轮的嘎嘎山响,可以说指哪打哪,没有他摆弄不好的骡马。听说派我给他装车,他也很高兴。叮嘱我明天多穿点,三点半钟套车出发。我说好,没问题!
我父亲听说让我跟车装灰石,也很高兴。可妈妈有些担心,怕我没干过,有闪失。我说没事儿,别人干得了,咱也不差!那天晚上,我不到7点就上炕睡觉,可能是太兴奋了吧,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想象着坐马车的自由,石头山的高大,山路的艰险……快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睡得正香呢,被妈妈推醒,抬头一看马蹄表,妈呀,已经快三点了!急忙穿衣服穿鞋下地,妈妈已经为我端上来大饼子白菜炖土豆。我三下五除二吞下仨大饼子两碗菜,穿上妈妈为我准备好的大棉袄,戴上羊剪绒帽子棉手闷子,腰间又紧紧系上一根麻绳,推门出屋,向队部疾走而去。
那天恰好是三九的第一天。是个晴朗的冬夜。气温很低,有零下二十五六度。抬头看天,寒星点点,都在眨眼;月牙远远,挂在西天。西北风不大,能有二三级?但是却像一把把小刚刀儿,刮得脸上生疼生疼!我急忙掏出妈妈为我预备的口罩,刚戴上,是暖和了许多,但是口罩上沿呼出的热气,一会儿就让眼睫毛挂了霜,口罩也挂霜渐凉。前些天下的中雪,大道被压成一寸多厚的冰雪层,又硬又滑。我脚上的棉胶鞋底子被冻的梆梆硬,走在硬滑的冰雪路上,格吱格吱的响。等我走进五队大院,3挂马车的老板子已经开始饮牲口了。我急忙跑进马圈,解开缰绳,牵出郭大把的青骡子,拉它去井台饮水。青骡子有些认生,不愿意跟我走,低着头又咯嘣咯嘣抢吃了几大口草料,才梗着脖子,不情愿的被我拽出来去喝水。井是洋井,自家的牲口自家压水,我压了多半桶水,大青骡子不一会儿就吱留吱留喝见了底。喝饱了水,它才抬头,柔柔的看了我一眼,嘴角滴水,打了几个喷嚏,才转身乖乖的随我去认套了。盛哥的车是两套挂,驾辕的是五队的2号马,3岁口的红儿马,正是年轻力壮的好牙口,配上身材高大的青骡子,虽然是俩牲口,却绝不比三挂车弱。
五队的三辆胶皮大马车出发上路了。农历11月下旬的凌晨三点半,正是一天中最冷的那段时间吧,原以为可以坐在车上前行,但是只坐了不到10分钟,全身就冻的受不了,尤其是双脚,像踩在冰块上一样。于是我们都跳下车,跟着牲口一起跑。中固村是个大村子,有六七百户人家,此时仅有不几个房子亮着灯。马车驶过,马蹄的哒哒声,在夜里空寂的街道上显得非常响亮。我们跑到4里开外的赵家沟村,才听见头遍鸡叫。跑了4里地,身上才觉得暖了一些。拉车的马和骡子,鼻子呼呼的喷着白气,骡马头上身上都凝上了白霜,人的帽子上眉毛上也都是白霜。突然,从东方传来咚咚的响声,盛哥告诉我,那是石灰山采石场放炮崩石头的声音。咱们得加快了,去晚了,装车就费劲了。于是他一抡大鞭子,啪的一声脆响,红儿马灰灰叫了两声,小跑起来。从中固村到马家寨公社的大台村有30多里路,一路要经过赵家沟、团山沟、金家寨、马家寨等五个村子,一路上有三处坡岭路段。我们上坡慢走,下坡就坐一会车快行。等我们终于跑到大台村灰石山时,已经快到5点了,天边已经露出鱼肚白色。原以为我们这么早出车,可以早下手装到大块的灰石,没想到,已经有十来辆车装完灰石往回走了!他们难道2点钟就出车了?
石灰石场是在离大台村几里远的一座大山的山坡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有人在山坡上用撬棍撬石头,还有人不时大声喊叫“加小心!”“下来啦!”然后是石头快速滚动的声音。拉灰石要装大块的,最好的百十斤的大石头,那样才能装得多,装得快,多卖钱。装大块能装一米半,3000多斤,而装小块就差远了。近处山脚下已经没有10斤以上的大块,盛哥把马车停在坡下,我们拿着撬棍到离车20来米远的高处寻找大块石灰石。我这才知道,装石灰石真的好艰难啊!整个石场山坡上,三四十人在费力的从放过炮的采石场上撬石头,搬石头,滚石头,都在争分夺秒的干。天越来越亮,太阳终于从东山露了头。都说是“太阳露嘴,冻死小鬼”,可是现在由于卖力干活,全身发热,一点也不觉得冷了,而且身上头上开始冒汗。盛哥是老把式了,既有力气,又有窍门,我跟他干,学到了不少找石头撬石头搬石头的诀窍。看他一会就撬下来好几块大石头,而自己仅仅是两小块,不由十分着急。盛哥告诉我,撬石头要找准石头缝隙,用撬棍准准的用力击打。等到声音变厚重,缝隙变宽,再用力撬动,石头就下来了。盛哥先给我做了示范,然后我照样模仿,果然撬起来效果好多了。有的石头太大,有二三百斤,需要改锤。盛哥就甩开短大衣,抡起14嗙的大铁锤,狠狠的砸下去,只是三五下,大石头就被砸开了。我也学盛哥,给大石头改锤。开始还真不行。那大锤好沉,论起来费力,落点也不专一,白费了不少力气。慢慢的,我也砸得准了,石头也砸开了。天气还是一样冷,可是我们都早已甩了棉袄,扔了手套,浑身是汗,裤兜子也都“拿了蛤蟆”。看看石头撬得够车了,我们开始从上边往下边马车附近搬石头。这活比撬石头也省不了多少劲。石头的边沿有的非常锋利,像刀刃一般。虽然我们都戴着猪皮手套,但是手套都被石头磨破割破了,我的手还有两处破皮流了血。但是心里高兴着急,并不觉得疼。咱农民,受点小伤从来不当回事,早习惯了。眼看石头搬运的差不多了,我心里很痛快很高兴,不经意的把一块大约五六十斤重的比较方正的石头踹了一脚,让它自己往下滚动。没想到这家伙却像个石头球一样,越滚越快,而且直奔着我们的马车叽里咕噜的冲过去了!我完全惊呆了!吓呆了!10米,8米,6米,5米,那石头径直奔着红儿马滚过去!我想喊叫,让红马小心!但是却一点喊不出来!我的心紧张的收缩成一小团,咚咚咚像敲鼓一样乱蹦!3米,2米,1米,石头径直滚向红马前腿!完了完了!那宝贝红儿马价值一千多元啊!砸断了马腿,拿我家的破房子也赔不起呀!可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那懂事的红马两只前腿却神奇的先后两抬,正好躲过了滚来的大石头!老天爷保佑啊!好险!好险!我一屁股坐在碎石头上,浑身冰凉。扭头看盛哥,他也和我一样,吓得脸色惨白,一脸冷汗!但是盛哥没有埋怨我,只是长出一口粗气,拍了一下我肩头。从我脚踢石头,到红儿马躲过石头,仅仅10几秒时间,在我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这马怎么会这么警觉这么有灵性!它要是不及时抬脚躲过大石头,砸断了腿,它自家被下了汤锅不说,我于光华可就惹了天大的祸端啊!砸断马腿,破坏生产,开会批判,照价赔偿…….红儿马呀!你真是我的救星!我的大恩人啊!我该如何感谢你报答你呀!
盛哥是装石头的行家,我们俩只用了大约半小时的时间,就装好了车,然后盛哥赶车下山。一车灰石有将近2立方米,两吨来重,坡陡路滑,有一定的危险性。这就要看车老板的本事和驾辕马的能力了。盛哥先是拉紧挂好了刹车闸,然后用后腰靠住马车前耳板子,接着“驾!”的一声,下达了开车的命令。车轱辘被车闸锁住,吱吱叫着向山下拖动。红儿马极其懂事听指挥,盛哥喊“于于”,它就往里走,喊“我我”,它就往外拐,喊“少少”,它就用屁股顶住车厢,身子往后坐着往下慢走。我紧张的看着盛哥赶车,生怕出什么意外。好在盛哥经验十足,牲口懂事听话,100多米的下坡路,几分钟就平安的下去了。
下到平地,就容易多了。回程的路都是缓缓的小下坡,车虽然很重,但是牲口拉起来并不太费力,始终是小跑碎步前进。为了不走大上坡,我们避开团山沟,走了610厂的平路,虽然绕了个远,多走五六里路,但“宁走十步远,不走一步坎”,这么重的石头车,是很难爬大坡路的。上午10点左右,就进了水泥厂大院,过称,检斤,开票,卸车,很痛快就结束了战斗。
水泥厂离中固村4里地远,牲口轻车熟路一溜小跑回家。坐在马车上,盛哥告诉我,今天这车石灰石重一吨八,给小队挣了20来块钱。看着盛哥满脸的兴奋,回望身后水泥厂立窑大烟囱喷出的灰白色的烟气,我心中感慨万千:我们哥俩,一挂大马车,起大早,挨冷受冻,千辛万苦,流血流汗,就挣了20块钱!啊!农民真不易!水泥真难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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