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字的爱情——文/贾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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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名字的爱情

文/贾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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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谨以琅玕一,致问春君,幸毋相忘

这是一封十四个字的古信。随信寄的还有一枚女子配腰的玉佩。

碾转了两千年,从汉代西北沙漠竹简出土,国事家事天下事,那一批竹简纪录了多少大事,为一代一代人怀想的,只这一句短信。

后来,为它,考古学家翻破尘土,为它,文化人续写传说,为它,游子思妇春衫泪落。

总是,纸短情长。总是,念念不忘。

 冬夜,我读到它。一读再读。

 不是最初为它动容的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寒夜,有微微的银光闪动。
 

 古人,用情也俭,写字也俭。

 这样十四字的短信,一千个人会有一千种解读。

 愿将它读成一封家书。

写信者,是个年轻士兵吧。他到了边陲,守关,喂马,打仗,作一个普通兵士为国家该做的一切。他也是一个平常男儿,千里之外的后方,也许在黄河流域,也许在长江流域,在一个村庄里有他的小家。他有父母,和世上别的人一样,他有恋人,和世上别的人也一样。

人在边陲,大漠孤烟直的时候,会思乡。

“春君”,是谁呢?

希望是女子。

希望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是他的恋人。

 

他对春君说,“幸毋相忘”。

这是想念。

如果可以,他最想对春君说的会不会是另一句:持子之手,与子偕老。寻遍中国关于爱情的诗句,还是最喜欢从《诗经》流淌出的这八个字。

一泓白水。

爱情最好的样子,不用力,不渲染,和草木生长一样静默自然而长怀恩慈,只是最平常最古朴最耐久的样子。

爱情,从来不需要传奇。

爱了,就想朝朝暮暮在一起。

和鸡鸣,犬吠,庄稼,树木,花朵,野草,日出,黄昏,月光,星辰,山川,河流,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一样,一日一日,今天重复了昨日,风轻轻吹起,又有些微的新意。

关于生,关于死,关于相遇,关于相守,关于欢乐,关于忧愁,关于得到,关于失去,关于年轻,关于老去,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可以在白水一般的光阴中经历完整的一切。

如果,恰恰,一个人是他,一个人是她。

两个人是甘愿的,诚意的,耐心的。

相爱的人不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那是露水说给青草听的,被诗人偷听到了,记下来,说与人听。很多人却当真了。

世上有多少分离,是有意为之呢?

想表明什么呢?我只看到人为的矫情。

轻慢爱情的,轻慢恋人的,轻慢世上美好事物的,终究,是在轻慢自己。

每一次刻意,都是一道划痕。


    
写信的他和他的春君,本该在一起。

世如江河水,兵荒马乱。

有时,时代太大了,一个普通人的生活与爱就那么被冲得七零八落。

他的手和她的手,牵着,牵着,就被冲开了。

世上,从来不只有一个边陲士兵,也不只有一个春君。

不能一起听着鸡鸣推窗开门,不能一起日落荷锄归家,不能一起摘豆劈柴推进灶台生火,不能一起坐在桌旁条凳这边一筷子那边一筷子端碗吃饭再添些汤,不能月光婆娑布衣裉下一个人的体温点燃另一个人的体温,欢,不能一起共了,痛,不能一起担了。

只有,太阳照常升起又落下,天边荒草又颤颤长起来又枯下去,仿佛天地是一潮沙,推起,又淹灭,从来不知道世上曾有一对平凡人的爱情。

很多事,就这样不能了。

那还能怎样呢?

屈原写《天问》,从“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到“为何自赞告诫君主,忠义之名欲更显扬?滔滔173个问题,问天问地问神灵问君王问苍生,宇宙洪荒,哪一个问题又有答案呢?

我亦有问。

只问鸿雁。

春君收没有收到这封十四字的信,在春天花开的时候念一念,在冬天下雪的时候也念一念?

春君有没有把那枚玉佩挂在腰间,环佩作响羞到三月梁下的燕子,在河边浆洗时浸凉了一池秋水?

这么问,是想把一枝桃花缩成一枝骨朵赖在春天里不肯消夏不肯秋落不肯冬寒的样子了,有点天真,有点荒唐。

一厢情愿。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黄庭坚也有十四个字,写了人生的两境,像一种词,翻了云覆了雨的上阙与下阙。

谁都想只扯着那上半阙,呼啦啦地奔跑,憧憬着的少年一般。

永远是明媚的,希望的,光亮的。

下阙,总会来的,雨的速度比雷快,闪电的速度又比雨快。

生命的另一半,是黯然的,消魂的,感伤的。

据载,1918年,民国发现这封竹简,是在塞北大漠,和许多众物一起,浮上来,像一艘海底沉船,并没有到达彼岸。

是的,那十四个字的信,还有那枚玉佩,在原来的地方,沉睡了两千年。

是的,一信一物,春君没有收到。

时间流转。

只要世上有一颗星,就一定会有另一颗相映,谁都不孤单。

读着这十四字的信,我想到另一封信。

那也是一封无名的信。

时间,是现代。

1999年,夏日,我和一些人整理一堆浩如烟海的信。

全是公务的信,信封,信纸,拆开,连字,都是兵马俑的样子。

一封家书,就在这不止一千封信中被打捞了出来。

读时惊诧,这封信该是寄错了地址的,它并不是盆中的孤儿顺水漂河,只是,阴差阳错,流进了不相干的河流里。

造化弄人,有时只在一个邮筒到另一个邮筒之间。

那是一封安徽女子的来信。

也短,半页余纸,字迹小学生一样工整。写给新婚不久的丈夫,信上大意:

你离家已经三个月了。我知道船厂是要出海的。你现在到了哪个港?钱是要挣的。够了就行了。你好久回来呢?

信封上,没有留寄信地址,只有邮戳上的黑印记下了写信人的大致来处。想必,那个她一定深信着,深信爱人记得她,也记得他们的家。

这封家书,却不能到爱人的手里了。

15年过去了。

这封信一直压在我心里一个角落。

无数次,想后来呢?

不是想那封信的后来,是想两个人的后来。

后来,她还给他写信么?他收到信了么?他给她回信么?她还在等他么?他回家了么?

后来,他和她在一起么?

 

很多事,是不知道的。

古时候的事,人不知道。现代的事,人又知道多少。

只知道,不在一起的相爱者,很多事,都不能。

相爱而孤单,也还有一件事可作的,像一座山远远地凝视另一座山,甚至不用信,纸,笔,不出声,一遍又一遍:

——若不能见,幸毋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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