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笛牧童

这并不是一个新颖的话题，但对于写作者来说却是一个最重要的话题。因为思想程度的高下决定文学作品质量的高下，虽然我们说语言非常重要，但语言是建立在思想之上的，语言必须附丽于思想。

写作者的思想必须是敏锐的，它要像鹰隼善于发现猎物一样善于发现生活中微小的为自己所用的东西。写作者的望眼是挑剔的，他要在细微中看到广大，就像在一粒微尘中看到所有的阳光，在一朵浪花中看到所有的风暴，在一片落叶上看到所有的秋天，在一只雪雀身上看到北国的冬天……在这样的过程中，写作者的思想应该是警醒的，它不会被什么迷惑，那由表及里的穿透力注定了后来的力透纸背。写作者敏锐的思想来自写作者对生活的热爱，来自广泛的阅读所带给他们的底气，来自他们观察之中与经典的对比。超越是他们经常想的一个词，尽管他们有时会无功而返，但他们相信思索的力量。有时他们把自己的思想一半给了睡眠，一半给了守候，所以当有人推门而入，他们会惊起，这就是最形象的敏感。

写作者思想的高度会注定他们的成功。有时他们会成为一朵饱满的雨云，以自己的深情表达着同大地的联系；有时他们是一只疲惫的鸟，体会着被风吹乱羽毛的经历和人世枝条的曲折冷暖；有时他们像鞋子，最深刻地感知了双脚的匆忙和道路上的艰辛……这些都是高度，只要写作者在一定的角度上观照人生和世界，只要写作者有大情怀，那就说明他有思想的高度。思想的高度注定了作品的深度，这就像一座山，既有山峰的崇高，又有谷底的深刻。高度和深度就是难度，有难度的写作时时在考验着每个写作者。这就需要写作者不因袭前人，而要在一次次精神历险中显示创造的意义。

写作者思想中应该有强烈的家园意识。这个家园首先是你的出生地。从生命的角度上说，你的出生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你的成长连着亲人的苦辛，连着那片美丽的自然，连着那么多的牛哞狗吠鸡鸣马嘶和云霓雨雪日月晨昏，甚至两片蝶翼一点萤光，这一切就那样进入了你的生命。即使你的故园是一个荒远的所在，它给予你的都是任何别的东西所无法替代的。作为出生于城市的写作者，那些老街道和老树，那些老店铺和老影院，那些吆喝的味道和面包的气息，都是故园在生命中不可磨灭的印象。写作者的出生地会影响写作者的一生，那么多的恩泽你一生都体会不尽。你甚至还会想到那么多对你的包容，你常常在羞赧里不知所措。尤其是当你离开了故园，你会有一种带着疼痛的深爱。你的家园就这样决定了你以后的生活态度和创作走向。这个家园还是你的祖国。祖国的坎坷和艰辛，悲欢和荣辱，昨天、今天和未来，都期待你通过自己的眼睛有上佳的表现。这里不允许假大空，你的血肉要连着祖国的血肉，你的呼吸要连着祖国的呼吸。祖国应该是具象的，祖国是老祖母脸上的皱纹，是洒满阳光的稻田，是场院上高高的谷垛，是永远纯美的白桦……这个家园还是我们这个地球。写作者应该时时关注我们这个星球，写作者的思想应该在世界的背景上迸发出灵光，让自己的道路牵连起许多人的道路，自己的心灵贴近许多人的心灵。不公与不平，贫困与饥饿，战争与死亡，该需要多少艺术的表现，该需要多少痛切的反思。从以上三个方面理解家园，会使写作者的思想理智而不乏激情，会使写作者的创作关注一隅而却不囿于一隅，在广阔之中又不失坚实的根基，在飘逸之中又不失沉稳。

对于写作者来说，爱的思想是最重要的，它是写作者最高的思想境界。爱可以让人们冲破种族偏见、地域界线、文化差异、性情差异，找到生存的共同点。所以写作者应该在自己的作品中尽最大的可能表达灵魂的善意，这种表达或显或隐，它们把写作者灵魂中最柔软的部分表现出来，像云朵一样带着蔚蓝，带着河流的清澈和柔风的缠绵。这就是一种包扎，是对灵魂伤口的包扎。当太多的碎裂出现在这个世界，我们会在文学的爱中找到一种完整。当然，文学对爱的表现，更多的是“隐”的，思想的骨头隐进文学的血肉，能充分体现文学的特征。这里所说的“隐”就是一种曲折的表现，如九曲回廊，而读者就像游人，那种过程中的悬念感让他们流连之中顾盼有加，啧啧称赏。明智的写作者会充分考虑到这一点。写作者也要认识到，对爱的表现方式也是千差万别的。正是有了这千差万别，才有文学绝美的风景。鲁迅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表达对我们这个民族的深爱，沈从文以对湘西之美的尽情描摹，在挚爱中寄寓他的人生理想。独特的作家，留给我们的是独特的心灵世界。

写作者的思想中必须有严格的自律意识。这种自律意识要求写作者在求美求新求独特求深刻上下功夫。对前人写作经验的总结，可以找到思想的依托，但重要的是用创造之风催生草芽一般美好的想法。这种自律意识还要求写作者切不可跟着风头写作，为了某种利益写作。这种写作可能让你一时成名，可能让你得到一些实惠，但这样你离一个真正的写作者已相距甚远。这种自律意识还要求写作者克服随意性，无论是大建构，还是小制作，都该显示出智慧。真正的写作者从来都是孤独的，思想成熟的时候，他们的面孔却消瘦了。写作者的思想常常是中断后的继续，像断了的线又接在一起，穿起闪光的珠子；写作者的思想常常是零碎的，就像碎裂的镜片拼成一面能映出天光云影的镜子。写作者的思想在游移中是为了确定，在晦暗中是为了照亮，在浑浊中是为了廓清。数量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而质量则是他们的生命，他们的作品是经过大浪淘洗过后留下的真金。写作者的自律意识会使写作者以一种稳健的步伐走进读者的心地。

写作者的思想中还应有自省意识。认识到自己作品的某些不足就会有努力的方向，写作者写作的过程就是不断努力的过程。当然，作为真正的写作者，对自己作品的喜爱程度并不意味着他们的自满程度。明智的写作者同时也是一个谦恭的写作者，他们总是千方百计在以后的作品中弥补以前的不足，其实这就是探求意识。自省意识和探求意识，这是须臾不可分开的。

写作者活跃的思想能使持续性的高质量写作成为可能。思想处于高度活跃状态的写作者常常有如有神助的感觉，这个神就是思想之神，它像一面旗帜，而那些好想法就像士兵一样集结到这面旗下。当思想的感召力迎风招展的时候，集结来的“士兵”远远超过预想，那些不请自来的往往展示出最强的魅力。写作者的思想之神需要良好心境的呵护。对于所有写作者来说，持续性写作都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由于处境、心理、年龄等因素的制约，保持良好的写作状态并非易事。写作者应寻找激活思维的多种途径。

真正的写作者，思想中应经常提示自己：我是民间的一分子。他应经常走出书斋，去吸纳那给予他思想活力的空气，让那些人生的崎岖融入自己的掌纹，让那些人生深深的伤痛告诉自己，切不可在自己的幸福中很浅薄地欣喜。

写作者的思想有的显得奇异，有的显得朴素，但都带着写作者的体温，写作者的心跳，写作者的眼泪，这是他们献给人间的恒久的真诚。尽管写作者常常感到孤独，但他们期待自己的思想与无数思想的融合。经过无数次的纠结苦斗，经过无数次的苦苦磨砺，写作者思想的武器日益显出锋芒来，它斗败了写作者思想不成熟的部分，也斗败了外部那些对于他的种种纷扰，剩下的是带给人间的幽幽的光芒，幽幽的回想。
（《中国社会科学报》2013年9月6日“后海”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