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
个人日记
昨天夜里，突然梦到了爷。说是梦到，也只是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看不清他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也不知他要干什么。他只是远远地看着我，没有说一句话。这也难怪，记忆中的爷，本来就是这样。爷去世那年，我刚满3周岁。3岁的孩童，记忆还是一片混沌，能记住什么？
所以，当爷突然出现在我梦里的时候，我是如此的讶异！这么多年来，我从未梦见过他，就好像他压根儿没有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这次怎么了？莫非是他想我了，幽幽暗暗中，寻到我的梦境探访。只是倏忽间40年过去了，当年咿呀学语的婴孩已年过不惑，爷见了会不会感到陌生？又会否因为我对他的生疏而感到伤心？如若不然，又怎么会在梦中离我那么远，不说一句话，只留给我一个不甚真切的背影？
关于爷的生平，我所知甚少，很难写出大段的故事来。断断续续从大人口里听来的一些片段，也十分飘渺且不连贯，如同丝丝断缕，根本无法连成一条完整的线。爷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庄稼汉，不识字，家境赤贫。据父亲讲，爷生于晋北口外一带，最初并非白姓血统，幼年时随母远嫁至几百里外的白家，始改姓更名，担负起传承白家香火的重任。据我的推算，爷应当是庚子年（1900）出生，这不由会让人想到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变故。八国联军浩浩荡荡开进北京，慈禧带着光绪仓皇出逃，经山西入陕境，栖身于古城西安，惶惶如丧家之犬。不过，这件事似乎并未给爷的出生带来什么影响。从道理上讲，国运固然连着家运，也与每一位升斗小民的福祸生死相关联。有国才有家嘛！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一个腐朽衰败的朝廷，关乎普通百姓何事？反正是做顺民，做给谁都一样。爷那一代人，经历过那么多的兵荒马乱，天灾人祸。即便是改朝换代，也不鲜见。最后的结果都一样，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
父亲曾颇为自豪地给我讲过，爷是村上有名的好受苦人。“受苦人”是我们老家方言对农民的称呼，我觉得特别贴切。这个“好”，意蕴特别丰富。据我的理解，至少体现在以下三方面：一是体格好，能干活，不惜力气，不偷奸耍滑。二是技术好，庄稼地里的活儿样样在行，尤其是锄地，又快又光溜，是村里有名的好把式。三是勤快，一年四季闲不住，总有干不完的活。我想这不大可能是溢美之辞，因为在我小的时候，从别人那里，也听到过类似对爷的评价。不过，爷做了一辈子好受苦人，到头来，也没能从根本上改变自己赤贫的家境，这多少有点讽刺。有时候，社会就是这样，付出的多，不一定得到的多，能力强，也不一定致富快。尤其处在社会最下层的人，就好比处于食物链的最底端，只有别人吃你，你却吃不得别人。
其实，爷的“好”还有一条，就是人缘好，不势利。我听过一个关于爷的故事，虽然平淡无奇，却让我对爷平添了几分崇敬。村里有个人叫李文，文革时因为家庭成份不好饱受批判。过去和他交好的人，怕受牵连，也大多不愿与他接近来往。有一次李文家里动工，可能是翻修房屋吧，急需左邻右舍出工帮忙。可大家有顾虑，都在观望，没人行动。爷当着大家的面，斩钉截铁地说，成份是成份，出工是出工，两码事。我不怕，我去！在爷的带动下，大家陆陆续续都去了，解了李文的燃眉之急。李文为此感动万分，和爷结拜为兄弟，交了礼。凡有婚丧嫁娶，都要备礼参加，就象亲兄弟一样。后来爷去世，父母亲因为家里穷，招待不起太多的人，故而将丧礼的规模简了又简，除了一些特别亲近的人，其他交礼的朋友及远亲，都不再邀请参加了。李文则不然，非要参加，对我父亲说，你们困难，饭不够吃没关系，我回自己家吃。当年我哥对我有恩，我不能忘。父亲没办法，只得把他计入邀请之列。
因为家境贫寒，爷很晚才娶妻，这便是我奶。我奶的生平我更不得知，因为她在我父亲很小时便已离世，就连我父亲，对她的了解也十分有限。只听说她年轻时抽过大烟，搞坏了身体。嫁给我爷后多年未能生养。后来没有办法，便从本村王家抱养了我父亲。当时，爷47岁。虽然是抱养，爷和奶还是十分疼惜这个独子，有时甚至是溺爱。村里有老人说我奶特别护犊子，厉害得很。我父亲小时候顽皮，跟别人家的小孩发生争执打闹，一旦受了伤吃了亏，不管有理无理，我奶一定会跑到对方家里问罪，甚至不惜大吵大闹，不依不饶，势必要为儿子讨回公道。那惊天地泣鬼神的气势，着实唬住了不少人，以至于我奶“可恶”、“厉害”、“护犊”的名声在村里广为“传诵”。可惜这种有点极端甚至不讲理的溺爱并没能持续太久。在我父亲12岁时，久在病中的奶不得不丢下她那万分疼惜的儿子，撒手人寰。那一年，是公元1958年。自此，我父亲成了没娘的孩子。
奶奶过世后，爷独自承担起抚育我父亲的重任。除了下地劳动，还要烧火做饭，浆洗缝补，又当爹又当娘，其中辛苦，自不待言。好在父亲也争气，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完成了学业，参加了工作，成了拿工资、吃皇粮的人。随后不久，又娶妻生子。年过七旬的爷，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看到这个艰难支撑的家庭有了起色，有了希望，应该是欣慰的吧。
要说我和爷没有任何交集，那肯定是不对的。至少，我的出生，爷一定是欣喜万分的。我现在无从体会73岁的爷第一次有了孙子后是何心情，是不是一有空就会满心欢喜地拉着我的手蹒跚学步？会不会在劳作的间隙还不时想着我幼弱的身影，是不是因为我的存在让他浑身充满力量，对未来充满希望？应该是这样的，也一定是这样的！母亲曾抱怨过爷偏心，重男轻女。理由是我每次去爷的房间，出来的时候手里总会有一丁点儿糖果之类的吃食，那是爷自己舍不得吃，偷偷留给我的。而大我2岁的姐姐却少有这样的待遇。我理解母亲的惆怅怨怼，也理解爷的偏心。重男轻女，在他们那一代人中，应当是普遍存在。不对自然是不对，我们亦不必用现代人的观念苛责已经作古的前辈。我相信，我姐也不会。
爷劳动一辈子，练就一副好身板。70多岁的人了，仍在生产队劳作不辍。1975年秋，爷在从生产队回家的路上，突然摔了一跤，被人扶着送回家后，爷还跟母亲开玩笑，说他是被鬼推倒的，把母亲吓得够呛。不过，爷的玩笑也可能是他的心里话。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应该是有所觉察，可能觉得自己真的不行了。果然，自此卧病数月后，溘然而逝，年76虚岁。那时，恰逢移风易俗运动（不知是全国性的还是省里、县里搞得，待查），婚丧嫁娶不让大操大办，不让奏乐，葬礼上甚至不让人哭，取消各种带有迷信色彩的仪式规程，死人埋葬后不让留坟，所有封土堆一律平掉，用作耕地等。运动进行得卓有成效，哪家有情况，大队干部就会莅临现场监督，绝不会有漏网之鱼。爷就是在这个时候下葬的。头天下葬，第二天坟头就被人平了。后来曾经问过父亲，爷的坟头究竟还能不能找到，哪怕立块碑也好，总是个念想。父亲摇摇头，大体方位知道，确切位置搞不清了。当年平坟造地，挖渠筑埂，声势颇为浩大。人对地形地貌的改变，不亚于自然界的沧海桑田。
也好。爷本来就是沧海一粟的微末小民，何须树碑立传？倘能记在后代子孙的心里，岂不更好？
所以，当爷突然出现在我梦里的时候，我是如此的讶异！这么多年来，我从未梦见过他，就好像他压根儿没有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这次怎么了？莫非是他想我了，幽幽暗暗中，寻到我的梦境探访。只是倏忽间40年过去了，当年咿呀学语的婴孩已年过不惑，爷见了会不会感到陌生？又会否因为我对他的生疏而感到伤心？如若不然，又怎么会在梦中离我那么远，不说一句话，只留给我一个不甚真切的背影？
关于爷的生平，我所知甚少，很难写出大段的故事来。断断续续从大人口里听来的一些片段，也十分飘渺且不连贯，如同丝丝断缕，根本无法连成一条完整的线。爷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庄稼汉，不识字，家境赤贫。据父亲讲，爷生于晋北口外一带，最初并非白姓血统，幼年时随母远嫁至几百里外的白家，始改姓更名，担负起传承白家香火的重任。据我的推算，爷应当是庚子年（1900）出生，这不由会让人想到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变故。八国联军浩浩荡荡开进北京，慈禧带着光绪仓皇出逃，经山西入陕境，栖身于古城西安，惶惶如丧家之犬。不过，这件事似乎并未给爷的出生带来什么影响。从道理上讲，国运固然连着家运，也与每一位升斗小民的福祸生死相关联。有国才有家嘛！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一个腐朽衰败的朝廷，关乎普通百姓何事？反正是做顺民，做给谁都一样。爷那一代人，经历过那么多的兵荒马乱，天灾人祸。即便是改朝换代，也不鲜见。最后的结果都一样，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
父亲曾颇为自豪地给我讲过，爷是村上有名的好受苦人。“受苦人”是我们老家方言对农民的称呼，我觉得特别贴切。这个“好”，意蕴特别丰富。据我的理解，至少体现在以下三方面：一是体格好，能干活，不惜力气，不偷奸耍滑。二是技术好，庄稼地里的活儿样样在行，尤其是锄地，又快又光溜，是村里有名的好把式。三是勤快，一年四季闲不住，总有干不完的活。我想这不大可能是溢美之辞，因为在我小的时候，从别人那里，也听到过类似对爷的评价。不过，爷做了一辈子好受苦人，到头来，也没能从根本上改变自己赤贫的家境，这多少有点讽刺。有时候，社会就是这样，付出的多，不一定得到的多，能力强，也不一定致富快。尤其处在社会最下层的人，就好比处于食物链的最底端，只有别人吃你，你却吃不得别人。
其实，爷的“好”还有一条，就是人缘好，不势利。我听过一个关于爷的故事，虽然平淡无奇，却让我对爷平添了几分崇敬。村里有个人叫李文，文革时因为家庭成份不好饱受批判。过去和他交好的人，怕受牵连，也大多不愿与他接近来往。有一次李文家里动工，可能是翻修房屋吧，急需左邻右舍出工帮忙。可大家有顾虑，都在观望，没人行动。爷当着大家的面，斩钉截铁地说，成份是成份，出工是出工，两码事。我不怕，我去！在爷的带动下，大家陆陆续续都去了，解了李文的燃眉之急。李文为此感动万分，和爷结拜为兄弟，交了礼。凡有婚丧嫁娶，都要备礼参加，就象亲兄弟一样。后来爷去世，父母亲因为家里穷，招待不起太多的人，故而将丧礼的规模简了又简，除了一些特别亲近的人，其他交礼的朋友及远亲，都不再邀请参加了。李文则不然，非要参加，对我父亲说，你们困难，饭不够吃没关系，我回自己家吃。当年我哥对我有恩，我不能忘。父亲没办法，只得把他计入邀请之列。
因为家境贫寒，爷很晚才娶妻，这便是我奶。我奶的生平我更不得知，因为她在我父亲很小时便已离世，就连我父亲，对她的了解也十分有限。只听说她年轻时抽过大烟，搞坏了身体。嫁给我爷后多年未能生养。后来没有办法，便从本村王家抱养了我父亲。当时，爷47岁。虽然是抱养，爷和奶还是十分疼惜这个独子，有时甚至是溺爱。村里有老人说我奶特别护犊子，厉害得很。我父亲小时候顽皮，跟别人家的小孩发生争执打闹，一旦受了伤吃了亏，不管有理无理，我奶一定会跑到对方家里问罪，甚至不惜大吵大闹，不依不饶，势必要为儿子讨回公道。那惊天地泣鬼神的气势，着实唬住了不少人，以至于我奶“可恶”、“厉害”、“护犊”的名声在村里广为“传诵”。可惜这种有点极端甚至不讲理的溺爱并没能持续太久。在我父亲12岁时，久在病中的奶不得不丢下她那万分疼惜的儿子，撒手人寰。那一年，是公元1958年。自此，我父亲成了没娘的孩子。
奶奶过世后，爷独自承担起抚育我父亲的重任。除了下地劳动，还要烧火做饭，浆洗缝补，又当爹又当娘，其中辛苦，自不待言。好在父亲也争气，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完成了学业，参加了工作，成了拿工资、吃皇粮的人。随后不久，又娶妻生子。年过七旬的爷，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看到这个艰难支撑的家庭有了起色，有了希望，应该是欣慰的吧。
要说我和爷没有任何交集，那肯定是不对的。至少，我的出生，爷一定是欣喜万分的。我现在无从体会73岁的爷第一次有了孙子后是何心情，是不是一有空就会满心欢喜地拉着我的手蹒跚学步？会不会在劳作的间隙还不时想着我幼弱的身影，是不是因为我的存在让他浑身充满力量，对未来充满希望？应该是这样的，也一定是这样的！母亲曾抱怨过爷偏心，重男轻女。理由是我每次去爷的房间，出来的时候手里总会有一丁点儿糖果之类的吃食，那是爷自己舍不得吃，偷偷留给我的。而大我2岁的姐姐却少有这样的待遇。我理解母亲的惆怅怨怼，也理解爷的偏心。重男轻女，在他们那一代人中，应当是普遍存在。不对自然是不对，我们亦不必用现代人的观念苛责已经作古的前辈。我相信，我姐也不会。
爷劳动一辈子，练就一副好身板。70多岁的人了，仍在生产队劳作不辍。1975年秋，爷在从生产队回家的路上，突然摔了一跤，被人扶着送回家后，爷还跟母亲开玩笑，说他是被鬼推倒的，把母亲吓得够呛。不过，爷的玩笑也可能是他的心里话。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应该是有所觉察，可能觉得自己真的不行了。果然，自此卧病数月后，溘然而逝，年76虚岁。那时，恰逢移风易俗运动（不知是全国性的还是省里、县里搞得，待查），婚丧嫁娶不让大操大办，不让奏乐，葬礼上甚至不让人哭，取消各种带有迷信色彩的仪式规程，死人埋葬后不让留坟，所有封土堆一律平掉，用作耕地等。运动进行得卓有成效，哪家有情况，大队干部就会莅临现场监督，绝不会有漏网之鱼。爷就是在这个时候下葬的。头天下葬，第二天坟头就被人平了。后来曾经问过父亲，爷的坟头究竟还能不能找到，哪怕立块碑也好，总是个念想。父亲摇摇头，大体方位知道，确切位置搞不清了。当年平坟造地，挖渠筑埂，声势颇为浩大。人对地形地貌的改变，不亚于自然界的沧海桑田。
也好。爷本来就是沧海一粟的微末小民，何须树碑立传？倘能记在后代子孙的心里，岂不更好？
文章评论
ㄨ巧心如水ミ
是不是爷的忌日或者生日快到啦？
ㄨ巧心如水ミ
你给奶奶取个名字吧
ㄨ巧心如水ミ
叔叔肯定记得了，也许还真的就是我说的这样的呢，我梦到老人们，一般都是这样子的。很少奇怪！
ㄨ巧心如水ミ
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 有时候，社会就是这样，付出的多，不一定得到的多，能力强，也不一定致富快。 这个是大实话，赞一个！
maggie
心中有比什么形式上的都好阿！
李言
我们的爷爷都差不多，可怜咱没有见着，呵呵，没有任何印象，也就不曾梦见过。
李言
能住到什么时候？
馨扬
年节前夕，看此文又勾起我对父亲的万般思念，实际上四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老人家，许许多多次的睡梦中和爹的相见，一般都是以痛心疾首的哭泣而结束，醒来以后心还是在痛苦中。……这或许是他对我的大恩大德，或许是我对他的唯一依赖，或许是他的伟大父爱和人格魅力。……
馨扬
总之，爹在我心目中的崇高形象是无可替代，我对他的尊敬和爱戴而也不会因时间的推移而淡漠，即使我垂垂老矣，我还是在他面前撒娇的孩儿，……爹，安息吧！我们都很好，咱们家红红火火、儿孙满堂，生活真象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645079605
看得想哭了！
东方红
[em]e160[/em][em]e175[/em]
沙漠胡杨林
观文思人，也勾起我对老辈亲人的回忆，何惧时光流逝此情永驻人间温暖我心
大漠胡杨
我骨子里喜欢奶奶这个角色。[em]e120[/em]但是，老天厚道给我个妮。妮生性温和，没有我施展的机会。否则，哼哼哼
流逝的星
又看一篇，笔下生花，他日再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