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流年

一

秋，一点一点深，叶，一片一片落，纵使这个季节有多少绚烂与辉煌，终究，还是要一步一步地走向萧瑟与孤寂。抬眼望去，枝头上竟有几片还来不及向青涩时光告别的的叶子，在秋风中倔强地努力着，试图把生命的绿意再延长一些，终究，也抵不过一场疾风冷雨，凄凄而落。这样的凋零与消逝，毕竟还有下一个季节的轮回，可供它们恣意生长！可是，这个秋天，两对高龄老人渐老渐衰，渐衰渐远的景况，却让人揪心！

公婆，父母都是八十高龄的老人，但我们却时常不在身边，当然，还是那个“忙！”——一个被我们用惯了的，牵强而又合理的借口而已！然而，心中的牵念却又让自己时常有那种突然之间心慌慌的感觉，其实，就是一个字，怕！怕哪一天，或者那一天，真的就像很多次梦中的情景一样，父亲或者母亲就那么蹒跚着去了，但这样的噩梦，终归有那么一刻，还可以在泪水中清醒着庆幸，庆幸着欣慰；可以静等天亮，听电话另一头的亲人一声应答；可以在亲人还能等待，且正在等待的时候，和孩子，和爱人回到他们身边。然而，最怕的，莫过于有一天，梦里梦外一样的情形呵……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时常就在这样的隐隐的害怕中，关注着年迈的两对老人。两对老人因为我们回族的风俗习惯，一直比较爱干净，勤洗漱，尤其是一天五次勤勉的礼拜功课，规律的作息时间，清淡的饮食习惯，使得他们一直精神状态不错，尽管行动有些迟缓，甚至父亲和公爹虽然耳背多年，但生活一直都能自理，即使每年从老家接来住上一段时间，似乎也总是闲不住，不让做点事就感觉无聊的要命，总说住在这些密不透风的楼上会把人呆出毛病来，过些时日总是留不住的要回老家。

可是，从去年到今年，这两对老人的身体状况，大不如从前。这两年间，公公和婆婆相继住院五次，父亲和母亲前后也住了三次医院，这还不包括在附近小诊所输液的次数。其中，父亲和公爹住院次数最多，一向健谈的父亲，越来越迟缓，吃完饭就睡觉，寡言少语，走几步路就要坐到地上缓一缓；而公爹更是一改往日见到我们时的热情，神情呆滞，偶尔还自言自语，说什么却听不清楚，你即使趴在跟前与他说几句话，他也只是含糊着附和。婆婆和母亲也一日不如一日的苍老，衰弱。每次见面或者打电话，问询她们时，两位母亲总是说，哎，别担心了，树叶子到落的时候还黄呢，黄到一定日子还长锈呢，八十岁了，总得找寻点死的理由吧……每每这时候，虽然嘴上若无其事地安慰鼓励着这对风烛残年的母亲，但心却早已被一种凄凉的隐痛紧紧地包裹着，有几次，听母亲在电话那头幽幽的说，这头我却哽咽无语。

二

十月九号下午，正在上班的老公接到大伯哥的电话，说公爹突然不省人事，意识混乱，大小便失禁，被医院确诊为脑萎缩晚期！（这次，医院彻底拒绝收治）在此之前，我们也料想过父亲的病症，但不曾想来的这么快，这么重，慌乱之中，也顾不上细问，只告诉他，我等你，接我一起回！

一路疾驰，终于在晚上七点半赶到了家中。

惨白的灯光下，父亲微闭着眼睛，枯瘦的身体呈弓字型，仿佛哪里疼一般的蜷缩在床上，隔着被子看，身形仅像个十岁左右的孩子那般大，还没有开口，竟不由得鼻子一酸，忍不住落泪。

我和他轮流低低地唤着父亲，但丝毫没有反应。但就在我拿起父亲的一只手，放在自己手上并轻轻握紧的时候，父亲竟睁开了眼睛望向我。我赶紧用两只手握住他的手，没想到，父亲竟颤抖着将另一只手也拿了起来，我赶快接着，将两只手都放在我手心里握住，并且大声反复地告诉父亲，我是小雨妈妈。父亲吃力地看着我，又看看老公，一滴清泪顺着眼角缓缓而落，那时，父亲一定是清醒的。

在给父亲换衣服，翻动身体的时候，无论怎样的轻抱轻挪，父亲都会呻吟个不停，每呻吟一声，都让人揪心不已。我承认自己是个泪点很低的人，长这么大，第一次面对这样残弱又极度痛苦的病人，更难过的是，面对这样的揪心与痛苦，却丝毫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任由亲人在病痛中煎熬，在煎熬中度过艰难的每分每秒而束手无策。我知道，此时，有多少汹涌的泪水，有多少唉唉切切的祈祷，对于父亲的病痛似乎都是苍白无力的，可除此之外，我找不到更好的不让自己的心因为一次次揪紧而疼痛的办法，只能背过身去，抹掉那些无用的泪水。主啊，难道，生命的终结处，一定要遭受这样的苦痛吗？这可怜的老人，一辈子所经受的苦痛还不够吗？含辛茹苦养育七个儿女，十二年前年仅三十八岁的二儿子因为尿毒症而英年早逝，没过几年，年仅五十岁的大女儿又因突发脑溢血而离世。一个人，一辈子被命运如此的折磨，难道还不够，还不够吗？

在和婆婆一起照顾父亲的时候，婆婆从箱子里拿出一条枚红色的丝巾，说是给我的，我很好奇，问婆婆怎么会有这么红的一条丝巾呢？婆婆一边流泪一边告诉我，那条被她叠的方方正正收藏好几年的丝巾，是去世的二大伯哥的女儿买的，但又不喜欢，就放在奶奶这里了。后来孙女远嫁他乡，奶奶却一直留着这条红丝巾，想儿子，想孙女……婆婆说，玲子，这丝巾你带上一定好看，要是不想带就留着，等我无常（去世）了，也算是个念想吧。

接过丝巾，实在不忍心让这样辛酸痛楚的话题继续下去，我故作调侃地对婆婆说，就是，您要是有好东西不留给我，以后我不想您。婆婆知道我开玩笑缓解气氛，也擦掉眼泪勉强笑着说，不想就不想！你就是不想我，我和你爹也知道你的好！就这样一句话，让我好不容易收起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多么宽厚，多么慈爱，多么朴实的母亲！可是，我觉得自己愧对这样的宽厚与慈爱。自从嫁入婆家，我和公婆的家一直相隔甚远，能做的，仅仅是每月一次的探望，仅仅是应该赡养老人而付出的那点物质上的东西，仅仅是匆忙之间一次次地留给他们逐渐消失在村口的背影，仅仅是我和他们因为聚少离多而从来没有摩擦，没有红过脸的“好脾气”，在宽厚的婆婆眼里，这些我羞于启齿，微不足道的“付出”却是她认为的好的标准，我还能说什么？

三

一直认为自己是幸运且幸福的，生在一个大家庭里，又嫁进一个大家庭中，两对双亲都是善良宽厚的人，以一辈子的勤劳与质朴，养育育并影响着我们。那些一直留在心头的对儿女的牵挂与唠叨，常常被儿女们说成是多管闲事。如今，两对老人都是耄耋之年，终于无力再“多管闲事”了，他们连吃饭穿衣，这样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无力去做了，是该我们反哺的时候了，却发现，他们连接受的力量，时间都所剩无几，真正的“子欲养而亲不待”！

看着他将父亲抱在怀里，泪流不止的样子，我又一次想起龙应台的那句话，“父母子女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她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是，真的不必追，因为，追了又能如何呢？可是我的父亲啊，你是用整个生命爱了我们的，难道，我就只能抱着你气若游丝的身体而哭泣，只能将你的双手一直握到冰凉吗？
    ......
    至此，这些连不成文的字字句句，我已经不能继续下去了。
    我的亲人，我茫然而揪心，痛心又无助。我心疼着你的一切，我害怕着一些时刻的到来，但我又真的不知道，在你渐行渐远的时日里，我到底要拿什么奉给你，才能让你在最后的时日里，少些苦痛与煎熬，又要拿什么挽留你，才能让你离去的脚步慢些，再慢些，让我的手心再多留一些你的温度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