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维塔耶娃:天鹅已飞走(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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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过,不过多讲述他们的故事和经历,而是与你们一同见证:他们的作品,使他们复活。然而面对她——玛丽娜·伊万诺夫娜·茨维塔耶娃,面对她“诗人中遭遇最悲惨的”、“让真正的诗人永远感受恐惧”(阿里阿德那·艾伏隆语)的命运,我们怎能否认,她的诗作不过是她的遭遇得以隐藏和栖息的外壳?更何况她自己也曾借鉴并信赖哥德的座右铭:“要了解一位诗人,必须先去了解他的国家,他的世界”?
    
她的国家,她的世界,她的时代……若这些可以颜色论,我想,她该生于白、长于白——其父茨维塔耶夫教授是一位语文学家,她的母亲是一位优秀的钢琴家,茨维塔耶娃可谓“直接降临到了音乐中”,辗转于琴音、雕塑、绘画、戏剧等等贵族和古典文化之间。其不幸在于半途遇见了红——血溅原野的红、万马齐喑的红。若仅此白、红二色,茨维塔耶娃,不过如20世纪里无辜枉死的数亿草芥之一,幸好,她更新了自己的血管,使之流淌着“普希金的黑色的血液”。黑——“黑色的思想,黑色的命运,黑色的生命……”
    
白、红、黑可谓茨维塔耶娃的人生三原色。白、红二色调配出茨维塔耶娃相同于绝大多数人的悲惨命运——夫妻别离、幼女夭折、常年流亡、接受救济度日,更有女儿被捕、丈夫被枪决、终于无路可走,最终……自杀。然而因着有黑,便有阴霾浊浪过后,裸露出她——作为“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布罗茨基语)特异的光芒。

 

白色篇章:“一个家庭内两个主题:音乐和博物馆”

 

天鹅在哪里?天鹅已飞走。
——茨维塔耶娃

 

1926年春,在回答帕斯捷尔纳克寄去的苏联艺术科学院的调查表时,茨维塔耶娃写道:

    
主要影响——母亲(音乐,大自然,诗歌,德国,对犹太教的热情。一人对抗全体。英雄)。父亲的影响较为隐蔽,但影响力并不稍逊(对劳动的热情,不骛名利,朴实,冷静)。父母综合的影响是——刻苦。一个家庭内两个主题:音乐和博物馆。(《茨维塔耶娃传》)

    
是巧合吗?茨维塔耶娃满周岁之前从口中“毫无意识然而却十分清晰地”吐出的第一个词是:音阶。作为钢琴家的母亲认为这是宿命使然:“瞧,我的孩子们都将成为‘自由艺术家’,就像我当年梦寐以求的那样……”
    
为成为“自由艺术家”,童年茨维塔耶娃的手就这样不停地在钢琴键上自由运动,“在身体处于前倾后仰的交替交换中,……描绘出一只正在饮水的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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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维塔耶娃与妹妹阿霞

 

天鹅……这或许是在她的生命意识里,第一次出现这个意象。在音乐里。
    
不过,一个诗人,二十余年趴在狭小的厨房里写作而没有丧失才华——这种奇迹,不能靠上帝赐予的过人天赋,只能靠足够的勤奋和忍耐。
    
钢琴是神圣的,母亲不允许任何东西放置其上。父亲常常把报纸堆放在钢琴上,“而母亲则一句话也不说,带着一股受难者特有的傲慢的倔强,把报纸从琴架上拿走并扔掉。”经常目睹母亲扔报纸这个“夸张而带有学究气的动作”,让茨维塔耶娃从心里也滋长出无法磨灭的自认为是公理的信念:“报纸是不干净的,我对它们只有仇恨,我对报纸的行业充满了报复心理。”(《茨维塔耶娃文集•回忆录)
    
她后来专门写了一首讽刺诗《报纸的读者》:

 

        谁是读者?老人?竞技演员?
 
       士兵?没有线条,没有脸,
 
       没有年龄。骨头架子——既然
 
       没有脸:一张报纸!
 
       报纸笼罩了整个巴黎
 
       从头顶一直到肚脐。
 
       …………
        
等待这些老爷的是什么?
        
是黎明还是日落?
        
吞咽着空虚
        
报纸的读者!

 

因为“没有一栏——不是造谣,/没有一段——不是污蔑……”而讽刺报纸,不是茨维塔耶娃作此诗的目的所在。那深烙于心的成见,以及她后来所见种种,“报纸”已不仅仅是脏东西的代表,而是诗人终生所反抗的“日常生活”的代表。
    
1938年的一天,诗人偶然看到侨民讽刺作家顿·阿米纳多写的讽刺诗,她忍不住给这位作家写了一封信,其中谈到了“大艺术家”。她认为出类拔萃的天才非常少见。诗人要想挺直腰板依照他的天性歌唱,就必须“热爱生活中高尚而且有价值的东西,同时要对卑微下贱的事物给予蔑视”。当这种爱与恨达不到十分强烈的程度时,就会出现“平庸习气”。茨维塔耶娃告诉阿米纳多:“在您和诗人之间——隔着日常生活。您陷入了日常生活的泥潭,难以自拔《玛丽娜•茨维塔耶娃  生活与创作)
    
相反,她劝告帕斯捷尔纳克“写一部大著作”:“这将是您的……第一生命,唯一的生命。您将不需要谁和什么。您将不理会任何人。您将极为自由。”(《茨维塔耶娃传》)
    
超越了生命的概念,超越了现实的世界,诗歌是一位“高尚而且有价值的”贵族。只是,在糟糕的世道里,诗人的生活常常贫贱悲苦如流浪无依的犹太人:“生活——这个地方不能过下去:/犹太人的街区。/……在世界的所有基督徒中/诗人都是——犹太人!”
    
贵族与犹太人……就像她在1935年给伊瓦斯克的信中所作的自我总结:“凌驾于一切之上又受制于一切之下,这种相互对立的情感——纯属切身感受,当这种情感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向四周的空间,向人发起攻击。这就是我艰难跋涉和彻底的孤独:在我面前一切都退让躲避。”(《生活与创作》)
    
“凌驾于一切之上又受制于一切之下”,这种“生存意识与日常生活”的矛盾,自她儿时目睹母亲扔报纸时开始,贯穿了她整个一生。钢琴声和普希金诗歌浸润出的“白天鹅”,在1917年之后,便不得不一再往下沉、往下低,直低到“一切之下”……
    
1917年,莫斯科陷入可怕的动荡。诗人的白色世界开始四分五裂。
    
她的丈夫,谢尔盖·艾伏隆,在准尉学校临近毕业,时刻盼望着上前线,却被派到驻莫斯科第五十六步兵预备团训练士兵。915日他写信给诗人沃洛申,“天啊,多么想离开莫斯科呀!……饥饿的乞丐尾随着你乞讨,无耻的嘴脸,打架,闹事,肮脏,成群的士兵挤在电车里,从来没见过这种现象。……现在我为俄罗斯极其痛苦,极其屈辱,……只有现在我才体会到,俄罗斯在我心中占有多么牢固的位置……”(《生活与创作》)
    
这种俄罗斯情结贯穿了艾伏隆的一生。只是中道转换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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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7年的茨维塔耶娃
 

     那个著名的1917年的10月终于到了,莫斯科发生了“重大转折”。“为俄罗斯命运忧心忡忡”的艾伏隆觉得,只有与“革命”进行斗争,才能“挽救俄罗斯”,于是他投入了街头抗争,经历了命垂一线的凶险。只是凭运气的眷顾,他才得以回到家。
    
茨维塔耶娃曾在10月初去费奥多西亚看望妹妹阿霞,待她坐上返回莫斯科的火车时,现实便像风暴一样向她迎面扑来——她在火车上把感触写予丈夫:“我从《南方报》上看到,九千人被杀害。我不能给您描写这个夜晚,因为它还没有结束。……”
    
“假如上帝创造奇迹,让你还活在人间,”充满担忧的茨维塔耶娃祈祷说:“我会像狗一样跟随着你……”
    
从这时起,受难的莫斯科、混乱时期的“冒名为王者”、无辜被杀的“人民”……开始零星出现在茨维塔耶娃的诗中:

 
       你能做些什么呢,亲爱的?——哭泣。
 
       莫斯科,你的高傲何在?——早已丢弃。
 
       …………
 
       你神圣的十字架在哪里?——已被焚毁。
 
       莫斯科,你的子弟何在?——已被杀死。

    
1918年1月,艾伏隆没有听从妻子的劝告,从科克捷别里偷偷回到莫斯科住了几天。 1月18日,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此后就是长达四年的离别。
    
艾伏隆离开莫斯科去了罗斯托夫,科尔尼洛夫在那里组建了志愿军部队。2月份从那里开始了穿越顿河草原和库班草原奔向叶卡捷琳诺达尔的“冰雪行军”,这次行军延续了三个月。最终,科尔尼洛夫死亡,白军被击溃,艾伏隆跟随残余军队沿着来路撤退,一直退到了诺沃切尔卡斯克。

        
天鹅在哪里?天鹅已飞走。
        
那么,乌鸦呢?乌鸦留了下来。
        
它们去了哪儿?仙鹤飞往的地方。
        
为什么飞走?为了翅膀不被折断。

        
那么,爸爸在哪里?睡吧,睡吧,梦幻将来临,
        
梦幻骑着草原的马儿很快将来临。
        
他去了哪里?去往天鹅聚居的顿河。
        
你是否知道?那里有我的白天鹅……

    
为丈夫担惊受怕的茨维塔耶娃开始构思新的诗集,她将书名定为《天鹅营》(后来没有人敢出版)。天鹅,毫无疑问意味着:白色(俄罗斯皇室的代表颜色)、纯洁、高贵、英勇、荣誉……
    
“天鹅在哪里?天鹅已飞走。”那只安然坐在钢琴边的“饮水天鹅”飞走了;那只年轻、英勇、为荣誉而战的“白天鹅”也飞走了;诗人习惯的“白色时代”,飞走了……

        
顿河告诉我:我没看见那些晒黑的人!
        
海水告诉我:流干所有的泪水还想哭!
        
太阳落尽手掌,乌鸦嘎嘎鸣叫:
        
我活了三百岁,没见过更白的尸骨!

    
茨维塔耶娃未曾经历战场,对前线的描述仅靠想象,读来却无比真实,震撼人心。这种震撼,源自诗人往昔的浪漫主义情怀对“英雄”的想象和描画:“白卫军/你的道路崇高:/对着乌黑的枪口——是胸膛和鬓角……”这种真实,源自诗人对丈夫撕心裂肺的牵挂和担忧:“空中不是一群白天鹅,/神圣的白卫军/如白色幻影在消融,消融……”这种真实,还源自诗人仅仅从一个人的角度出发,看待红军和白军的厮杀:

 
       哦,小蘑菇,小蘑菇,我的白蘑菇!
 
       罗斯,你摇摇晃晃在旷野上哭诉。
        
帮帮忙吧——我站立不稳,
        
血泊血迹让我神志恍惚!

        
左右都血肉模糊,
        
看着害怕,
        
每条伤口都连着
        
妈妈!

    
妈妈!妈妈!害怕!害怕!……这是充满恐惧的孩子的哭声,隐含着最深沉悲痛的哭诉和指责。诗人不明白红军为何突然要“革命”,为何要与自己的同胞兄弟互相残杀。她只知道,其中的一方,有自己年仅20多岁、身患肺病的丈夫。那支红军里,不也都是别的女子们的丈夫吗?“哪是自己人,哪是敌人?”
    
“上帝……如能保佑我出生在上个世纪该多好……我痛恨自己所处的世纪,因为它是有组织的群众的世纪,这些人已经背离了原始的本性,就像第聂伯河没有了源头,那就不再是第聂伯河了……不是正常的人,而是‘有组织的人’,也就是有限度的人,失去了本性的人,失去了最后的立足点……”19374月,诗人在给伊瓦克斯的信上倾诉了对当下的厌恶。“对于我以及跟我类似的人们说来,只有一个缝隙:随时间通向纵深,通向史前的钟乳石山洞,通向珀尔塞福涅和弥诺斯的地下王国,俄耳甫斯一度踏上这片国土,然后重返人间。”

   
     摒弃——所有的卑微下贱!
    
    抵御的武器——橡木书桌,
    
    抵御仇恨的狮子,屈辱的
    
    大象——一切的一切。

    
    …………

    
    清单:我被你们吞噬,
        
你们被我生动地描写。
        
你们被摆放在餐桌之上,
        
而我的尸体停放在书桌……

    
俄耳甫斯、橡木书桌……这些都属于诗人所渴望的“生存意识”。当下这为餐桌而营生的“新时代”啊,实在令她鄙夷恶心。

   
     克里姆林城堡复活节,
     
   我手执丁香花的父辈,
        
向你们致深深的敬意,
        
我在大地上屈膝下跪,

        
星光闪烁你们的白发,
        
芦苇倾听你们的动静,
        
只要空气轻轻地流动——
        
仿佛说:心灵啊心灵!

        
世代相传的种种财富,
        
你们只注重拯救灵魂。
        
再没有比肩而立的兄弟,
        
我一去而不复返的先人——

        
…………

        
父辈,什么人越高尚,
        
他的遭遇就越加不幸!
        
父辈,我属于你们,
        
愿继承你们的明镜。

        
…………

        
您从小时候就注定
        
成为一个失败的诗人,
        
看重一切外来感受,
        
除了钱币碰撞的声音:

    
“高尚”的确属于父辈。她的父亲——茨维塔耶夫教授,一个贫穷的乡村牧师的儿子,一个语文学家,年青时受基辅大学派遣踏出国门,当他一到罗马,就下定了决定日后回国建一座希腊造型博物馆。在母亲的帮助下,他们找大理石基座、征取募捐、给国外通信寻求帮助……花了14年心血,博物馆终于落成。开馆当日,沙皇亲往祝贺。
    
可惜在19041905年的冬天,由于意外失火,博物馆部分收藏品被大火吞噬了。真是一场可怕的劫难。父亲接到电报后十分黯然,母亲长长地“啊”了一声……当时她已病得很重,至死挂念着博物馆、音乐和真理。190674日,呼吸困难的母亲对女儿们说:“为真理而活着,孩子!”
    
真理……为真理而活着……这需要承受多少痛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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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篇章:“那儿冷,不断地刮着穿堂风……”

 

接骨木!血样红!血样红!
 
    整个家乡在你的魔爪中!
 
——茨维塔耶娃

    

    在一篇评论诗歌的文章中,茨维塔耶娃曾把自己划归到“有历史感的诗人”的行列。但稍加分析的话,她还是被归为纯抒情诗人更为合适:她主观上从来都只愿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不愿迈进“时代和历史”一步。只有时代和历史像一条狗一样拍打她的家门,她才想起向外瞄一眼,或低语几句,或呵斥两声,然后继续沉浸于自己的精神生活里。当然,虽然仅仅出于感性和直觉,茨维塔耶娃对时代和历史的判断常常无比精准。所以她能在令人难以想象的复杂处境中一直抵御住红色的侵蚀。然而,她的不幸在于,她的丈夫——谢尔盖·艾伏隆,在白与红之间转来转去,终于也是不可避免地,将血污溅染到了她洁净的双足之上。
    
与丈夫分别四年,茨维塔耶娃终于得到丈夫犹在人间的消息!他逃到了布拉格。在爱伦堡的帮助下,她拿到了出国签证。
    
1922年5月15日,茨维塔耶娃带着女儿阿莉娅抵达德国柏林。“西方人”并不像她想象的“更冷酷”。一周前的《前夜》报发表了文章对诗人新出版的《离别集》给予肯定与赞扬:“茨维塔耶娃跟我们时代有着血肉与精神的联系。她带着幼小的女儿住在贫困的阁楼上,没有劈材,只能用书籍点火生炉子,……从高高的阁楼俯视革命可怕而严酷的进程。她非常坚强,始终严肃,既不屈从,也不绝望,她借助于百年智慧度过艰难岁月……玛丽娜·茨维塔耶娃——不愧是我们时代的诗人……”
    
在柏林逗留了十一周后,她们全家于81日迁居布拉格郊区,192511月移居巴黎;直到19396月回国,共流亡了17年。
    
祖国……祖国……,流亡的人才知道“祖国”意味着什么。
    
“祖国并非通常所说的领土,而是割不断的记忆,切不断的血脉。”她在杂志《走自己的路》上如此论述自己秉持的理念,“只有那些不把俄罗斯在心上的人,离开俄罗斯,才怕忘记她。谁把俄罗斯铭刻在心,只有丧失性命才会失去她。”
    
她还强调,具有抒情气质的艺术家,“最好从远处遥望俄罗斯”,“返回俄罗斯的问题——是个独特的问题,涉及如何爱俄罗斯,是从近处爱、从远处爱,还是在想象中爱,不怕歪曲甚至丧失俄罗斯的面貌,还有一种是恢复其面貌的精神之爱”。
    
作出上述理性而诗意的分析时诗人忽略了一条属于“日常生活”的、非理性的因素:对丈夫的爱。当她绝望地写下“很快就会像一条狗去寻找”时,她再也做不到“从远处”、“在想象中”爱俄罗斯了。当丈夫已身陷苏联,对“祖国”的爱便不能仅仅是一种“精神之爱”了。纵然那里是地狱,她也只好跳进去。
    
虽然帕斯捷尔纳克在1935年悄悄叮嘱过她:“玛丽娜,不要回俄国,那儿冷,不断地刮着穿堂风……”
    
有资料表明,谢尔盖·艾伏隆至少在1931年便已投靠苏联内务部,成为一名领薪水的特务。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昔日的“白天鹅”,如何突然改弦易辙?
    
茨维塔耶娃的传记作家安娜·萨基扬茨曾分析说:艾伏隆最主要的性格特点——“富有戏剧性”以及“渴望冒险”——或许是他变身苏联密探的主要原因。
    
家里开始因为是否回国而争吵。女儿阿莉娅和儿子穆尔听信父亲关于苏联的种种美好描述,都渴望回去。
    
诗人20年代中期创作过一部长诗《捕鼠者》,或许可以拿来描述她今日的家人。
    
诗歌前两章描写了哈默林镇市民庸俗死寂的生活——他们感兴趣的只是食物、健康和瞎扯淡:“丈夫看见妻子,/妻子看见丈夫,//婴儿是奶头/圆圆的脸颊真美/她在织补/父亲的短袜。”
    
第三章,老鼠出现了。突然之间——刮去了一阵暴风,一大批来自“俄罗斯的某个地方”的老鼠,乌云一般向城市进犯:“像撒出的豆子一样密集”,“像霰弹一样厉害”……它们是“革命者”和无产者。它们有自己的语言(不难猜测诗人在这里的暗示):“我们会:咬断,他们能:共产,我们有:黑暗……”
    
当老鼠的统治变得不可容忍时,市长发表声明,谁能驱除老鼠解救城市,就把女儿嫁给他。危急关头,捕鼠者出现了。
    
第四章题为《解救》。利用声音进行解救,方法确实奇特。捕鼠者吹笛子的声音让老鼠听得入迷,纷纷离开它们盘踞的地方,离开盛粮食的口袋,离开草垛……美妙的笛音激发了老鼠们美妙的幻想,让它们幻想未来——直到梦游般地走向沼泽地、走向湖泊、走向死亡……
    
哈默林市民庆祝战胜了老鼠。不过,他们开始怀疑把市民嫁给一个音乐家是否合适,于是决定给吹笛手一些“有实际用场的”奖励:一个纸匣子。吹笛手大怒,认为受到了欺骗,他再次吹响了笛子,这次吸引的是孩子们。悠扬乐曲向孩子们保证“整个世界将充满欢乐”,所有的孩子开始朝湖泊走去……
    
1937年3月,女儿阿莉娅取得了苏联护照,“高高兴兴地”回了莫斯科。她虔诚地相信,等待她的是“光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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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莉娅

    
回国,对茨维塔耶娃来说却无疑于噩梦。“回国——我的头顶笼罩着乌云。”19363月,她给杰斯科娃写信说,“我觉得我的生命仿佛被一劈两半,这意味着面临最后的毁灭。”
    
这种抉择的痛苦很快就将结束。她将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1937年,是苏联具有转折意义的一年,也是茨维塔耶娃一生中最攸关重要的一年。对苏联来说,在内务部的新头头、斯大林的宠臣叶若夫的指挥下,更严酷的大清洗开始了:托洛茨基遭到流放并随时面临着暗杀;布哈林被开除出苏共,也在不日后被秘密枪决。图哈切夫斯基元帅以及其他红军将领也纷纷被处死刑……对普通人来说,镇压和极刑更可能是家常便饭:人们从家里被抓走。人人自危。
    
对老一辈布尔什维克的恐怖处决,在外国的部分苏联间谍中产生了畏惧和不满。
    
伊格纳季·赖斯就是其中一位。这位老共产党员是世界革命的鼓吹者,也是苏联在西方的间谍头目。随着对苏联的了解日渐加深,他逐渐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为世界革命奋斗,而是为斯大林体制效力。1937年夏,他给苏联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写了一封信,呼吁反抗斯大林主义,为“新的社会主义”,为“组织第四共产国际”进行斗争。他不慎把这封信交给了苏联使馆,而苏联使馆拆开了这封信……赖斯只好开始逃亡。艾伏隆和其他几个特工负责了对他的跟踪和监视。193794日凌晨,他被12发子弹射穿的尸体出现在洛桑郊区的一条公路上。
    
瑞士《苏黎世新报》从9月初就报道了暗杀的详细情况。随着案件的调查不断深入,艾伏隆一家只好躲到朋友穆娜·布尔加科娃家。1010日,穆娜的丈夫开车送他们一家去勒阿弗尔,可是艾伏隆中途匆匆忙忙下了车——在苏联情报机关的安排下,他逃回了莫斯科。
    
10月22日早晨,巴黎警察局四个侦查人员来到茨维塔耶娃家里进行了搜查,从艾伏隆房间里带有了一些文件和私人信件。随后,茨维塔耶娃被叫到警察局,接受了几个小时的询问。“有关我丈夫的情况,”诗人说,“我不能提供任何新的材料。”
    
她还说了些什么?我们不得而知。广为流传的是,茨维塔耶娃在接受审问的时候,小声地用法语朗诵了诗歌,审问她的警察听了——有两种说法:一说“对她很尊敬”,一说认为她“精神有问题”——总之,释放了她。
    
这件事带给诗人最大的影响就是彻底断绝了她的经济来源:再没有一场朗诵会,没有一次公开讲演——这些是她之前的主要经济收入。侨民界已把她看作“属于布尔什维克的人”。她只得从一处秘密地点替丈夫领到钱。
    
1938年12月,伊瓦斯克来到巴黎,和茨维塔耶娃见了面。他后来回忆说,茨维塔耶娃“面色憔悴,白头发很多”……她一再说,已经下定决心,返回俄罗斯——“为了穆尔,他在那边才有前途”。对于将来能不能出版自己的作品,她不抱任何幻想,不过她希望能靠翻译文学作品挣钱维持生活。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跟他商量该如何处置她那些档案资料,再一次提出把一部分资料留给他保存。
    
动身的日子定下来了:1939612日。
    
6月18日,茨维塔耶娃和儿子穆尔抵达莫斯科。再不会有“玛丽娜·茨维塔耶娃抵达柏林”似的礼遇。作为“白色流亡者”和苏联密探的妻子,在这个时候,人们只会像躲避瘟疫一样地远离她。女儿阿莉娅到车站接她。告诉她的第一个消息是:阿霞已于1937年9月被逮捕。有人推测,在高尔基神秘死亡后,阿霞再没有保护人。她可能被作为人质——万一艾伏隆拒不执行上级的指令的话。
    
他们一家人在距离莫斯科约三十公里的鲍尔舍沃村33号住宅4单元生活了两个月。阿莉娅正处于热恋之中,不曾想到男友穆利亚是内务部派来监视自己一家的。艾伏隆则显得垂头丧气:他的“心绞痛”逐渐加重。这或许跟他亲眼目睹了一些内幕有关。
    
8月27日夜晚,一辆小汽车停在了33号4单元门前……搜查、逮捕,次天早晨带走了阿莉娅。
    
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阿莉娅不断受到拷打审问,一连几天几夜不让她睡觉,她被关进寒冷的单人囚室,脱光了衣服,不停地拷打,927日终于被迫招认父亲“似乎跟法国特工有联系”。
    
10月10日艾伏隆被捕。从那次他中途下车、成功地逃脱法国警方的追捕,时间不多不少正好两年。
    
在这种情况下,1110日,也许是8日,茨维塔耶娃带着穆尔抛下鲍尔舍沃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逃到了莫斯科。
    
12月7日和8日,茨维塔耶娃头一次有机会给艾伏隆和阿莉娅往监狱里送点东西。当时人们判断家人死活的唯一标准就在于:监狱里是否还接受家属送来的东西。
    
“离开这里——能去什么地方呢???我可不想去以前我们住过的房子,因为去那里等于找死。”茨维塔耶娃194025日写信给瓦西里耶夫娜:“路边的松树有半公里长,每棵松树——都引诱我在树枝上吊死!”
    
她还不能死,丈夫和一双儿女还等着她照顾。她第二次写信给贝利亚恳求批准见面。不过在这个地方说什么“要知道他病得很重,我跟他结婚三十年,还没遇到过比他更好的人”实在显得天真。她也想不到,再也忍受不了酷刑折磨的艾伏隆于194169日签字画押承认了自己是法国的间谍。
    
7月2日,女儿阿莉娅被判处劳改营服刑八年。
    
7月6日,丈夫艾伏隆和他的五名“从犯”被判处最高惩罚——枪决,没收全部个人财产。不准上诉。”判决于10月16日执行。
    
她再次面临搬家。困难如前。绝望的她在827日——女儿被捕整整一年的日子——起草了一份电报给斯大林:“帮帮我吧,我处在绝望境地。女作家玛丽娜·伊万诺夫娜。”
    
斯大林的字典里怎么会有“帮忙”一词?
    
她也曾给作协主席法捷耶夫写信请求他帮助自己在莫斯科给她一个居住的地方。法捷耶夫拖了一段日子才回信:“为您在莫斯科找间住房,这是绝对办不到的。我们有许多非常优秀的作家和诗人都急需居住的地方。我们用几年的时间都难以为他们提供哪怕是一平方米。”
    
莫斯科,这个茨维塔耶娃从小生活并热爱的地方。莫斯科,她的父亲茨维塔耶夫曾在这里筹建博物馆;她的外祖父、母亲和父亲的藏书全都献给了博物馆……如今,“莫斯科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生活的滋味,三词蔽之:恐惧、痛苦、贫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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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想谈自己,不,总还得说一句——用舍尼埃(法国诗人,法国大革命期间被雅各宾党人押送断头台,笔者注)的话,他最后一句话说:在这儿总得有一些东西(指着前额)——我不能昧着良心把自己和任何一个在莫斯科同样找不到住处的集体农庄庄员——或奥德萨人混为一谈。”贫贱的生活不能消除诗人心头的高傲。831日她给女诗人维拉·梅尔库里耶娃愤怒地写道:“我不能从自身除去感情——权利。……我们给莫斯科送了那么多东西。而它却把我们撵走了,驱逐出去。”
    
她也尝试将诗集手稿送给捷林斯基和季莫菲耶夫进行评审。捷林斯基评审的意见是:这些作品来自“那个世界”,“与苏联人生活的世界有某种截然相反甚至敌对的情绪”。结论:“茨维塔耶娃不具备向人民抒发情感的权利。”
    
她只得靠翻译换取微薄的报酬。况且,能发表的不到十分之一。
    
1941年2月的几行诗传达了诗人的疲惫和绝望:

   
     是时候取走琥珀。
        
是时候取走词典。
        
是时候熄灭提灯
        
在大门之上……

     
622日——”茨维塔耶娃在笔记本中写道,“战争爆发。”
    
她想带儿子离开轰炸不断的莫斯科,疏散到后方,却遭到坚决反对:穆尔渴望行动。在房顶上参与扑灭烈火,让他觉得自己就是英雄。直到88日母子俩登船前儿子还在与她争吵。
    
沿河航行前后用了十天时间。轮船在奇斯托波尔暂时停泊。莫斯科作家协会的一些人在这里下船。其他人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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