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西南:用爱点燃抒情诗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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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年,经过世界战争的严重摧残,欧洲抒情诗的天空黯淡了。浪漫主义的夜莺不再歌唱,现代性的荒原渐次展开。此时,20世纪最伟大的德语诗人里尔克刚刚度过50岁生日,却已病入膏肓,正隐居在瑞士一个偏僻的小城堡慕佐。34岁的俄语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经过几年颠沛流离的侨民生活后,带着两个孩子拮据地生活在巴黎。而困居莫斯科的帕斯捷尔纳克对革命后的祖国百般不适,创作陷入困顿,只能通过书信与流亡中的女友茨维塔耶娃一诉衷肠。
茨维塔耶娃
里尔克曾两次到访俄国,并深爱着俄罗斯文化。在1899年第一次游历俄国后,里尔克才真正明确了自己的艺术使命:“我的艺术变得更有力、更丰富了,朝向整整一片无垠的领域,我领着一支长长的驼队返回祖国,驼背上的货物泛着淡淡的光芒。”也就是那一次俄国之行,里尔克与帕斯捷尔纳克的父亲成为朋友。1900年5月,里尔克与女友莎乐美再次来到莫斯科,十岁的帕斯捷尔纳克见到了他终生的大师,这也是他唯一一次与里尔克相遇。随后,里尔克结婚生子,生活开始陷入困顿。这个阴性的诗人似乎一生都生活在穷困与动荡中,不仅仅是生活,也包括他的感情。他一生爱过许多女人,也被更多的女人所爱。他说:“你是穷人,你是一文不名,你是无处藏身的石头,你是被扔掉的麻风。”“你穷得像一个胚胎的力量/在一个少女的身上,她乐于把它保养。”
自1922年5月离开俄国,到柏林寻找失散多年的丈夫以来,天才女诗人茨维塔耶娃一直过着动荡的生活。她先后在柏林、布拉格、伦敦和巴黎等欧洲城市辗转流离。“我的整个青春时代(自1917年起)——是一件粗活。莫斯科?布拉格?巴黎?圣吉尔?到处都是一个样。炉灶,扫帚,钱(缺钱)。时间总是不够用……这便是我的天国。太寒酸了?是的。因为我的尘世王国过于恶劣。”过于恶劣的俗世生活,使她充满烦恼和躁动。她需要倾诉,以解心头之忧。“我不能过平庸的生活……要么去死!”在与帕斯捷尔纳克频繁通信的那段时间里,她刚刚结束了一段纸上恋情,一个住在布拉格的小伙子巴赫拉赫,她写信给他:“请您握紧双手凝聚力量,听我说:有些事该结束了……我爱上了另外一个人——更单纯,更粗鲁,更结实……”
她的丈夫谢尔盖·埃夫隆说她是一个“极易动情的人”,总是“没头没脑地投入感情风暴,仿佛空气一样,成为她生活的需要。情人一经虚构出来,感情风暴便呼啸而至。”这些感情事件会被她写进诗里,就像将木柴填进熊熊燃烧的炉膛。她就是靠抒情诗来呼吸和自我拯救的。1924年,她写出长诗《终结之歌》,寄给了帕斯捷尔纳克,她称之为“我在诗坛上唯一的兄弟”。
帕斯捷尔纳克(1890 - 1960)
这就是茨维塔耶娃的诗歌信条:像对待爱情一样将自己毫无保留地投入进去,唯有诗歌、爱情可以引领我们上升。她信奉茹科夫斯基的一句话:“浪漫主义就是灵魂。”诗人是什么?诗人是“超越生命的人”,和诗歌在一起,就像和爱情在一起,“一刻也不会分离,直到它杀死你”。在她的头顶,一直是飞翔着的十九世纪抒情诗的天空:反抗上帝,反对理性,以及对“灵魂”的浪漫主义崇拜。也正因此,她才会将里尔克神化,将其视为诗歌的象征,“您,就是具体化了的诗”,“不是诗人,而是诗歌本身”。“在您之后,诗人还有什么事可做呢?可以超越一个大师(比如歌德),但要超越您,则意味着去超越诗。”
此时,置身古堡的大师已身患白血病,来日无多。作为一个隐士艺术家的典型,里尔克被视为荒原时代的“解毒剂”。他身上所体现出的与时代精神相悖逆的抒情性,越来越受到各方景仰。茨维塔耶娃曾说:“里尔克既不是我们时代的订购物,也不是我们时代的展示物,而是我们时代的对立物。”
茨维塔耶娃从来不匮乏爱的激情和能力,她这座活火山一经触发,火焰蔓延的速度便惊人。“莱内,我爱你,我想到你那里去。”(6月14日信)茨维塔耶娃对待爱情的态度,一如她对待诗歌的态度,是一种灵魂的追悼仪式:真正的爱情,不是肉体的结合,而是灵的结合。她信奉“无手之握,无唇之吻”,当她言及肉体时,她说的仅是一种结合仪式。“我不靠自己的嘴活着,吻了我的人将错过我。”“爱情靠例外、特殊和超脱而生存。爱情活在语言里,却死在行动中。”
(8月22日信)这就是她的爱情形而上学。
生活在古堡里的里尔克,其孤独一如他历来的生活,乃至更甚:处在那称之为孤寂的经常且可怕的堆积中,处在已达到极限的隔绝中。他还没有确切地意识到自己的晚年已经到来,他在用有限的生命和矜持的态度去接近一位“特别的”女人。当他们的通信日益升温时,他才又想起了另一个人——几乎整个夏天都处于沉默之中的帕斯捷尔纳克。“鲍里斯的沉默让我不安,令我伤心,”里尔克说,“这就是说,我的出现毕竟阻碍了他热烈追求你的道路?”茨维塔耶娃却说:“现在,他已脱离我而自由了。”可怜的帕斯捷尔纳克,依然炽烈地爱着这位“生活的姐妹”,他不无妒意地写道:“你正在与我疏远,却不吐露自己的去向。我准备承受这一切。我们的一切仍将是我们的。我将这称之为幸福。就让它成为痛苦吧。”茨维塔耶娃却说:“哦,鲍里斯,鲍里斯,把伤口治好,舔净吧。”“我们之间有了一道穿堂风。”
里尔克(1875-1926)
里尔克逝去后,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的交往又持续了很久,但他们早已走出了感情的激流,进入了平静的河道。1939年6月,茨维塔耶娃回到了苏联,随后,她的女儿和丈夫先后被秘密逮捕。1941年8月,纳粹军队攻进苏联,茨维塔耶娃带着16岁的儿子穆尔,随疏散的人群来到鞑靼共和国的叶拉布加城。在叶拉布加的十来天里,她们母子既没户口,也没个像样的住处,焦虑伴随着恐惧,关键是,母子之间一直争吵不断。儿子穆尔希望脱离家庭,脱离母亲,参加军队,摆脱掉受歧视的政治身份。
1941年8月31日,儿子和房东都离开家之后,茨维塔耶娃在自己居住的小屋的房梁上寻找到一只钩子,用一根细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既然已没有未来,不如早点结束。她的儿子穆尔回来看看母亲的遗体,随后离开。“她做得对。”这是穆尔的评价。茨维塔耶娃自缢不久,她的丈夫就被秘密处决。1944年,儿子穆尔阵亡。只有女儿阿利娅活了下来。女儿看过母亲遗留下的大量札记和笔记后,曾写信给帕斯捷尔纳克:“我给你抄录几段,很多内容你大概都不知道,她是多么爱你,而且爱的多么长久——她爱了你整整一生!她只爱过我的父亲和你,一直没有爱够!”
正如英文版序言作者桑塔格所言,没有任何东西,能使这些写于1926年间的书信所放射的光芒黯淡下来,因为“他们表现出了情感的无羁和灵感的纯净,也就是那种会被我们视为‘罗曼蒂克’而放弃的东西。”在现实的严厉说教面前,我们的确放弃得太多了:爱情、理想、抒情诗……如今,正是这些堪称“木筏、灯塔和海滩”的珍贵之物,这些无污染的精神之恋,将我们头顶抒情的天空重新点燃。
茨维塔耶娃·玛琳娜·伊万诺夫娜(1892-1941)
俄罗斯诗人、小说家、剧作家。茨维塔耶娃的诗以生命和死亡、爱情和艺术、时代和祖国等大事为主题,被誉为不朽的、纪念碑式的诗篇,在20世纪世界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被认为是二十世纪俄罗斯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帕斯捷尔纳克(1890 - 1960)
俄罗斯作家、诗人、翻译家。他因发表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于195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里尔克(1875-1926)
奥地利现代诗人,是现代派文学的奠基人之一,现代德语世界最重要的、最有影响力的德语诗人之一。
(2014年03月13日 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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