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闲客

      万怡坐在这个城市的一家宾馆里。
      这是一家不算高级也不算太低的宾馆。在住进来之前，万怡是挑了许多宾馆名字的，许多有着暧昧意味名字的宾馆都被她淘汰了，她选中了“蓝盾宾馆",据说凡是这个名字的宾馆，都和公安局有点关系，早年据说是挂靠在公安部门名下的。现在虽然可能同公安局没有什么关系了，可是仍然给人一种安全感。万怡就是怀着这种心态住进来的。
     万怡住在三楼，很好的一个楼层，走到窗前，可以看到楼下整条街的街景。
     此时已是华灯初上，万怡临窗而望，只见满大街灯火通明，五颜六色的灯光璀璨耀眼，把整个大街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万怡看着，并没有多少新奇，她对这样的街景并不陌生。虽然她是地道的农村人，却着实过了几年城里人的生活。
     万怡的母亲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初中毕业生，在那个虽然生活穷困，却总是用锣鼓和歌声制造到处莺歌燕舞形势一片大好的年月里，母亲参加过多少次带有当时的时代特色的文艺节目，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尽管母亲当时演节目很出色，却仍然走不出当农民的命运。她嫁给了本村一个本分的农民，就成了生儿育女的锅台转。
     万怡是父母的第三个女儿，据母亲说，曾经有一个电影演员叫做秦怡，母亲曾经很是崇拜她，就把三女儿的名字取做“万怡”。大概母亲是希望女儿长大后，能像秦怡一样做个有造就的电影演员。
     后来，万怡考上了一家普通的大学，她进了一个艺术系。一听说艺术系，母亲乐的合不拢嘴，她似乎看到了女儿成为电影演员秦怡第二的美好前景。其实，万怡所读的艺术系，学的是广告策划艺术。
     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和二十一世纪开始的这十年，不管你高考的成绩如何，都能走进大学校门。只要你家里肯花钱，就是不考试，也能进一些不入流的民办大学，别的系学不好，就完全可以进广告艺术系去读书。招生的学校把广告设计吹得神乎其神，似乎学了广告设计，就能够立刻成为社会的有用人才，就能日进斗金，展眼间就是腰缠万贯的百万富翁。在学校的宣传看来，似乎那些大老板大总裁都是白痴，总是拱手把大把的钞票奉送给在这些不入流的广告系毕业的毕业生们。
     万怡学广告还是很用功的，各种课程她都认真学习，但是，渐渐的，她就发现，以前在高中时代的生活和现在的大学生活完全不一样了。男女同学谈恋爱也允许，就是老师也可以和女学生相好。起初，万怡还拒绝着这种她认为是堕落的行为，可是仅仅一年过后，她就随波逐流了。她经历的第一个男人就是她的老师，那个姓张的老东西。
     张老师弄大过好几个女学生的肚子，万怡也知道这些，她并不认为这是一个衣冠禽兽，是为人师表中的败类。相反在万怡的眼中，张老师是一个很有能耐的人，他玩弄了那么多女学生，却什么事也没发生。她曾私下里跟自己的闺密说过这件事，闺密告诉她，人家张老师本事大着呢，谁跟他谁就能够有很好的前程，听说凡是跟过他的女同学，最后都分到了好工作，而且还都是非常不错的单位。
闺密的话深深刻在了万怡的心中。
     万怡虽然没有怎么漂亮的脸蛋和魔鬼的身材，但她有一种农家女儿的清纯和娇羞，一双纯真的眼睛水灵灵的，如同山间没被污染的两汪山泉一般，有一种让人心动又让人爱怜的魅力。
     不知张老师是厌烦了那种主动送怀入抱热烈开朗型的女生，还是想品味一下带着泥土味道的山间花朵的清香，反正他盯上了万怡，让万怡感到张老师对自己的感觉和以往确实是不一样了。
      一个成熟的男人，想要占有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女孩，那简直就像从一棵树下走过，随手就摘了一个果子那般容易，是举手之劳的事，终于，有一天夜晚，在张老师的办公室里，她成了张老师身下瑟瑟发抖的小兔子。也就是从此时开始，她的身体开始丰满起来，变的曲线分明，线条优美，用张老师的话说，她这是受到了男人体液的滋润，女人只有受到了男人体液的滋润，才能变得更加美丽和迷人。每当张老师在她身上尽情地为了她的美丽和迷人做着贡献的时候，万怡总能够听到张老师气喘吁吁地伏在她耳边说，丫头，你会记我一辈子的，一辈子的，一辈子的！边说还边更加猛烈地冲撞着她。每当这种时候，万怡都觉得很幸福，她会紧紧地搂住张老师，尽情地配合着这个老男人的动作，同时，自己也享受着来自两个人交媾所带来的肉体上的欢愉与精神上的满足。
     后来，张老师得知她怀孕了，给了她五百块钱，让她做掉了；又后来，再次怀孕，张老师又给她六百块钱，又让她做掉了；第三次怀孕，医生说，再做人流，恐怕以后就再也不能怀孕生育了，这句话当时并没有在万怡的头脑中引起多么大的重视，她需要的就是必须马上把肚子里的孩子消灭掉，一个没成家的女子怎么也不能生下这个可怕的孩子，要是让对她寄予无限希望的老母亲知道了，母亲就会因为她给自己带来的耻辱撞墙撞死。
      自从万怡第三次堕胎之后，张老师再也不找她了，不过却给了她一个很让她满意的承诺，毕业后找工作的事由他负责，他会对得起万怡的。
     万怡在经过了张老师这个老男人之后，从此也就不在乎了。女人往往就是如此，只要第一次在男人面前脱了裤子，尝到了生理上的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欲望满足，就会一发而不可收拾。后来，万怡又走马灯似的找了几个男友，几个男人跟她上床之后，都知道了她是大碗儿，还不是一般的大碗儿，最起码的缩紧感都不存在了，只有汪洋恣肆的水流使男人感到这个万怡是个很会浪的女人。男人，尤其是还没结过婚的男人，虽然也都愿意拈花惹草寻风流，但他们绝对不会接受一个裤腰带很容易被解开的女人，因此，再过了几天黑白不分的日子之后，没有多长时间，也就分道扬镳了。
     她主动去找张老师，诉说苦恼，张老师笑了，说，这还不好办吗，做个处女膜修复就行了嘛。于是，张老师给她办成了助学金和贫困学生补助金，他本人又拿了一些钱，总算是把万怡恢复原状了。万怡很感动，认为张老师还是一个有情义的老男人。
     临近毕业时，忽然就听说张老师出了车祸，居然死了。
     对万怡来说，这无异于晴天霹雳，这当头一棒把她一下子就打进了冰冷的地狱之中。她曾经把满腔的希望甚至今生幸福的赌注都押在了张老师身上，这下全完了。唉，人生无常，生死难料，每个人头顶上其实都悬着一只随时兜头砍下的无形之剑，有时能给你留下一条残命，把你以往的许多美好的希望挥斩得支离破碎；而有些时候，就把你的生命都会无情地剥夺。
     万怡揣着满大街闭着眼一划拉都一大把的她这种水平的广告设计毕业证，到处去求职，四处奔波，想在城市里找一个饭碗。许多用人单位起初还能耐着性子看看她们这类毕业证，后来面试时知道是广告专业毕业的，就很干脆地拒绝了。
     万怡正式的工作找不到，就只能去做推销员，和那些连初中都没毕业的人干同样的工作，。虽然自己是个大学生，业务却做不过人家初中毕业的推销员，于是万怡就哀叹自己这大学是白念了。走马灯似的换了多少个工作之后，万怡当上了一家旅游公司的导游，这是个不错的工作，收入可观，又能游山玩水，这倒是合了万怡的口味。万怡做了两年导游，突然就想到，自己应该有个家了，有个家才是真正的过日子，有个男人才叫完美的生活。但此时的万怡，已是低不成高不就，天下男人，熙熙攘攘，可是何人才是自己的另一半？万怡心中没谱儿，她不想再回农村，可城里又有何处是自己的安身之所？
     万怡在外面年复一年的奔波，回到家中，她还要在母亲跟前装出一副生活很幸福的样子，花钱也尽可能地表现出自己是很有钱的人，有时她觉得自己活的太累了。可是累又有什么办法呢，想让自己回到农村来重复母亲那一辈的生活，已经是不可能了。
     万怡坐在这座城市的这个名叫“蓝盾宾馆”的地方，断断续续地回忆自己的一些事情。

     万怡来到的这座城市，是她很熟悉的。她这次来，是想到一个很是出名的尼姑庵，据她听说，这个名叫“水月庵”的庵堂，有一个很是出名的师太，又据说这个庵堂供奉的观音菩萨很是灵验，这里的师太也常常为师太她自己认为的有缘人指点迷津。
     万怡在这个夜晚还在犹豫着，她不知自己是来此请求尼姑庵的师太指点迷津，还是横下一条心来干脆也遁入空门算了。
     万怡想到自己都是年过三十的人了，仍然还是孑然一身，四处飘泊，就不免悲从中来，有一种没有家的感觉，这种日子她过够了。
     在自己同村里有一个和她年龄相同的同伴，名叫凤子。人家凤子当年念到初中还没毕业，就回家了，回家后，很快就找了一个婆家，丈夫是地道的农民，就靠种地养猪养活一家人。原来每次念书放假回家，万怡都到凤子家去，看她穿的很是时髦，凤子总是很羡慕地说，万怡，你看你多好，都呆成城里人了，说话穿着一点都看不出是咱们村里出去的人农家女。你再看看我，孩子都有了，整天围着这个家这片地转悠，活的窝囊呀。下辈子再托生女人，说啥也不再老早就结婚了，正是青春年少，咋着也得轻手利脚地清闲几年，老早就把个家庭包袱背在身上，把个水灵灵的青春都糟蹋了，咱这辈子，白活了。
     当时，万怡还真就有一种高居凤子之上的优越感，可现在看来，自己何尝比凤子强啊。人家凤子，一个小家过的红红火火的，夫妻二人出双入对，儿女绕膝，其乐融融。人生求的还不就是活得开心快乐吗，城里也好，乡下也好，有知识也好，没文化也好，只要过日子觉得舒坦，活一天觉得有意思，就是人生的幸福。
      万怡近两年再回村里去，再到凤子家，凤子羡慕的语言没有了，相反的，倒是对万怡老大不小的还没有一个对象一个劲地表示担忧。凤子总是说，都是念书把你万怡给耽误了，要不，凭你万怡的长相，在咱们农村，还不得找个数一数二的家庭？现在可好，老的不亲，嫩的不爱，高不成，低不就，活活把你这个水灵灵的大姑娘熬成老太婆了。凤子还悄悄地问她，万怡，你真的就不想男人？不想和一个自己看上的男人热热乎乎地过日子？还是你在外边让男人坑怕了，再也不想结婚找男人了？
      万怡对凤子口无遮拦并不介意，相反，她倒是喜欢凤子这种直来直去的性格。在外边闯荡这么多年，她看够了戴着虚假面具说话的人，想听到凤子这样的推心置腹咋想就咋说的话，在尘嚣攘攘城市里这简直就是一种奢望。
     几次听到凤子的话，万怡真就很是强烈地感到，自己的确就比不上凤子，尽管自己有比凤子多了许多的知识面和社会阅历，可那又顶什么用呢？自己如今还不是人模狗样的有了走投无路的末路之感？

     在这座没有亲人的城市里，万怡更是想起了凤子的话，更觉得自己眼前的路实在就没有凤子面前的宽广和笔直与平坦，要不是这样，为什么就会到以前从来都没有想过的尼姑庵来?
      在这个蓝盾宾馆，万怡消消停停地睡了一个好觉，因为她自认为这里很安全。其实她并不知道，就在这蓝盾宾馆的五楼，正在进行着吃喝嫖赌一条龙的服务。这宾馆是一个公安局副局长的亲戚开的，副局长在这分红。但没人来骚扰万怡，越是这种地方，越给一个陌生客人以安全感。
     第二天，万怡如愿以偿的见到了师太。

     只见师太面目白净，清秀慈祥，一身出家人装束，素雅得体，飘然出尘，看上去就是一派仙风道骨。

     在师太颇有几分肃穆雅致的庵堂，两个人开始了对话。
     师太问，施主到小庵来见老尼，有何见教？
     万怡说，师太，，都说你们出家人身在红尘中，心在尘世外，所以你们最能看得清人世间的纷纷扰扰，又最能释解凡夫俗子的心中烦恼。
     师太说，施主差矣，我们出家人只是放下了红尘世界的物欲贪求，并不能释解施主们心中的烦恼。
     万怡说，佛家不是普度众生吗？普度众生不就是解决人们心里的问题吗？
     师太说，施主又差矣，心尘本是自己惹，他人何能尽扫除？我佛门虽说普度众生，苦口婆心劝度世人，可世人也得愿意登上我佛家的般若船啊。其实，大千世界，并不是只有一条佛家之路能够解决人生烦恼，况且佛家这条路也不是那么好走的，贪嗔痴积习日久，恰如亮铁生锈，想要再去恢复原来的光泽，那得经过多少时日的磨炼呀。红尘中人，只要多放下一点，多看开一点，多宽容一点，多清静一点，多随遇而安一点，何烦不可解，何恼不可除？
     万怡又说，师太，在红尘中放不下，遁入空门也就什么都放下了吧？
     师太一笑道，施主还是差矣。一个人，若真有出世之心，勉力欲断去贪痴之念，一心要斩除五蕴之魔，何处不可做道场，哪里不能悟真机？况且，凡带着寻求解脱之念进我佛门中者，皆是虚妄。身入佛门，心还在外，纵然口念达摩经卷，心却在红尘中上下沉浮，到头来，空耗了此生光阴殊可惜，枉担了出家名号生新愁啊。
     万怡听了师太这一番话，半晌低头不语。
     师太又说，施主，红尘自有红尘福，没有慧根莫强修。做自己该做的事，走自己该走的路，说自己该说的话，凡事皆有定数，并非人力可能改变的。人生在世，满百年者，寥寥无几，绝大多数人也就几十年光景，人生确如白驹过隙，电光石火间，青丝转眼是白头，你有什么样的选择，你就有什么样的生活，不是你今日之所遇不如你的意，是你的选择导致你今日之所遇。
     万怡再次说，师太看我可能出家向佛？
     师太一笑，向佛可以，出家不行。
     师太说完这句话，便不再言语，手捻念珠，闭目念佛去了。
     万怡痴呆半晌，还想说什么，但见师太闭目静坐，已漫游佛国去了，就张张嘴，终于没有说出什么来。

     万怡退出庵堂，心中思忖着老尼的话，似明白，又似不明白。
     她抬头凝望庵堂外面的天空，已经没有了方才进来时那些灰蒙蒙的阴云，一轮金晃晃的太阳挂在晴朗朗的天空上。格外的清新高远，她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然后又慢慢地吐出来，在刹那间，她的心中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澄澈敞亮，浑身就有了卸下压了许久重负的感觉。
     她回头看了一眼水月庵，看看那上边的牌匾，越来越模糊，不知是整个庵堂被前来烧香的香客点燃的香烟笼罩的缘故，还是因为自己眼里有了一层从心底里涌上来的雾状的东西，许久之后，她突然跪下来，对着水月庵拜了几拜，然后，她背转身去，迈开轻快的脚步，头也不回地走向不远处繁华的闹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