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洱,我的银碗盛雪】雪小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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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不想写普洱的。怎么写呢?像写一个格调太高的人,无法下笔。又像让我写《兰亭序》或唱《牡丹亭》,极端的美,有时是极端的无措和手忙脚乱。
我的少年哪里喝过茶呢?不过是中等人家,祖父虽习书法,亦不喝茶,父亲虽为读书人,亦喝的是茉莉花茶。家中无茶香,渴了,有母亲用大茶缸晾好的白开水。如果在学校,刚下了体育课,一身的汗水,便会极速扑到那水龙头下喝个痛快——那是我的少年,无有茶影。青春里也无茶。可乐、雪碧、矿泉水……碳酸饮料如同摇滚乐、尼采、欧美小说、达利、毕加索,二十几岁时,以为沉溺于西方文化,倒是与碳酸饮料相辅相成,我初听“普洱”两个字,已经老大不小。以为在说一个人的名字。后来我和我的学生T说,“你有多幸运,二十多岁便洞悉了所有茶的秘密。”她跟在我身边多年,一眼望去便能说出是哪种茶,并且能品出大概多少年了。亦忘了第一次喝普洱是什么时候,尝上一两口便喷了出来——怎么像发了霉?我喝茶从绿茶开始,龙井、雀舌、六安瓜片、太平猴魁,那明前的龙井真像妙龄女子,翠生生的绿啊,颠倒众生的年轻和轻佻啊。那味道也真是轻盈,像在舌尖上跳舞——没有办法的沉溺,这是天生的诱惑。后来是红茶,祁红、滇红。有一年下雪,喝了一个冬天的红茶,加了奶,香极了。红茶是属于女人的,软软的香,没有铿锵之气,喝多了容易醉,也容易迷失味蕾。白茶也喝过一段时间,三年成药七年成宝,用炭火煮了,和光阴染在一起,像临书法旧贴,也好,但是,到底还少些什么,到底是什么,说不清。再后来是乌龙茶。铁观音、阿里山高山茶、冻顶乌龙……喝了有几年,迷恋那沉郁的香,香得快要支撑不住了——人年轻的时候,总贪恋个好看的,太早遇上普洱,像太早遇见一个好男人,不会走到一起,一定要过尽千帆,一定要尝遍了那娇嫩、芳郁、香气撩人,再一回头,看见了普洱,哦,真命天子出现了,第一口下去,就是它了!眼泪快出来了,因为终于遇到了。不易呀。那舌上的红茶、绿茶、白茶,那轻飘飘的香气都显得猛浪轻浮起来,原来,茶人的最后一站是普洱。也只能是普洱。也只可以是普洱。阳关三叠、大漠孤烟、霜冷长河,这一路下来,终于到了最后一站。普洱,在这里等了你多少年。它不慌,它不忙,为了遇见你,就在这里痴痴地等,直到等成了一棵老茶树。那陈旧的陈茶香,让乾隆皇帝着了迷,这个爱写诗的皇帝写道:“点成一碗金茎露,品泉陆羽应惭拙。”《茶经》中未写到普洱茶。在《红楼梦》中也写到普洱:因为它又暖又能解油腻。喝惯普洱的人,再难喝别的茶——味同虚设,不如不喝罢。章含之在乔冠华离世后有人问她是否会再爱别人?她答:爱上过一个大海的人,怎么可能再去爱小溪呢?喝过了普洱茶的人,舌尖上、喉咙里、精神上都有了记忆的DNA。那是一种绵长、醇厚、曲径幽深的古味儿,那是无法言说只能意会的好——像恋人爱到深处,未提及对方半个字的好,可眼神里、心窝里全是好与妙。号级茶、七子饼、印级茶、老茶、生茶。熟茶、大叶茶、古树茶……一入普洱深似海,想一口辨出是哪一年哪一树的茶,甚至谁泡的茶,功夫也。杀青、揉捻、晒干、压制。每一饼生普会在时间中渐次发生微妙的变化,那些变化千差万别,因为一场风,因为一场雨,或者因为多看了它一眼,或者因为一声叹息,都令味道有着千般的不同。放久了的古树茶。像经了坎坷有了阅历的人。亦像京剧行当中的老生,错骨不离骨的筋道与醇厚。绿茶放一年便成了树叶子,顶级的龙井也不过如此,黯淡的让人心酸。乌龙茶放上几年也不再光鲜,当初的浓郁的香气变为浊气,味同嚼蜡。红茶则多了土腥。,唯有普洱,光阴是它的知己,又是它的情人,在时光里沉溺、转化,时光越久,那不可言说的味道越浓烈——在水泡开一款老普洱的那一刻,获得重生。茶与人两两相知,至死不忘。朋友W,原是上海小混混,少年时与人拼刀,曾剁掉别人三根手指。中年后经商,发财后只习茶喜茶,每日与普洱为伴。在南昌自己开一间“无相壶”,只与三两知己喝茶,只喝生普。他说:“喝茶让我心性软下来,在茶中我顿悟了生活的秘密,普洱在某些意义上,有宗教的意味。”是啊,原始森林、草长莺飞、鲁莽草率,普洱是野蛮的趣味,那漫长的光阴里,奇妙的微生物们做了些什么?转化的过程无人洞悉,从不洁不净、大俗、大乱,走到至洁至清、大雅、大净。只有普洱,这是传说中的化腐朽为神奇么?在南昌的日夜,与W每日喝茶,秉烛夜游,他拿出88青、中茶牌红印圆茶、七子黄印、7542……我不知深浅,只觉味道醇厚,后背冒了汗,心窝里是热的、熨帖的。我听着W少年时如何穿喇叭裤飙车,在黄浦江边追女孩子,乐得前仰后合……茶中人生,是真正的趣与味。茶托是日本买来的铁打出,壶是日本京都乡村收来的老铁壶,屋内的花儿散发出清新的野气……一屋子的器物都与一款款老普洱相得益彰,普洱在两个茶人中间游荡,成为通向灵魂的隧道。还有一次在长江边喝茶。中观书院的袁老师请喝七十年代的普洱。应该是7542。外面有雎鸠在叫,长江里的芦苇被风吹起来,中观书茶院放了南宋的曲子,袁老师泡老茶,还加了牛蒡,可不得了,有惊天动地的香。那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我居然喝醉,茶亦醉人,一个人跑到长江边吹风,江边的夹竹桃开得真狂野呀,普洱原来有一颗狂野的心,被时间收了心,渐渐那么敦厚、优雅、老练,看似世故,却是人世间人情练达的世故,怀了一脉天真的世故,练达到让人起了敬重。那天地之间,原本应该有一款叫普洱的茶,让我们的生活变得贴心、贴肺、可亲、可怀、可敬。袁老师送我一饼7542,回来后与茶友同喝。茶友说:这茶与酒放在一起了。有酒香。我笃定说没有,她说一定有。打电话给袁老师,袁老师亦说没有,然后放了电话。袁老师是爱茶迷茶之人,珍藏茶有一间特殊的屋子,又干燥又通风。但过了一会袁老师又打来电话:小禅,那款普洱的确是和酒放在过一块,顶多一小时,那天咱们去渔人码头吃饭,茶放在后备箱里,后备箱里有一箱子茅台酒……我听了暗自笑了,朋友的舌尖上的味蕾真毒啊。后来与友梅子喝茶,她中年后开始迷恋普洱,每日五更天起来泡茶,喝得通透了才开始一日的工作。普洱茶成为她的日常、她的生活。每喝到一款老的普洱便会高兴好久。普洱茶让很多中老年男人折服,因为恰好映衬了他们浑厚的气场,又磅礴又低调,又内敛又含蓄——那种化骨绵掌一样的冲击力绕着喉咙转,在精神的藏贮空间里找到一种肯定和踏实,除了普洱,任何一款茶都不能赋予这种意义的心灵地貌。普洱,在与光阴的耳鬓厮磨中,幻出了无数种可能,那种奇妙的香气,是书法中的人书俱老,是戏曲中的炉火纯青,是齐白石90以后的随意泼墨,是让时光点了石成了金。茶人延延每年都要在云南的深山里呆上半年。二月就上山了,去版纳的山里寻找老茶树,每发现一棵老茶树都似找到久违的自己。她自己在云南有一片茶山。茶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素衣素面,仿佛自己也是老茶树上的一片树叶。“那些老茶树成了精呢!”她说当地的茶民并不以为然,家中都有大水缸,把茶人拣出来的黄叶放进水缸里,浇一锅水倒进去,那,便是当地人的茶饮了。普洱,从云南运出来,再经过时光之淬、文人茶人之品,越来走向了真正的自己。常年与普洱打交道的茶人,身上会生出茶气。那茶气是清新的、醇厚的、立体的,文化养心普洱养身。冬天的午后,三五知己品一款陈年普洱,佐以古琴、古老器物,再佐以一场大雪,人生快事,不过如此。那是普洱的快雪时晴贴,那是我的银碗盛了我的雪。七子饼中有一款“雪印青饼”。有一日在上海喝到,再看到那名字,仿佛与自己邂逅。留声机里是低缓的大提琴,窗外是上海滩和黄浦江,心窝和后背都是热的,人至中年遇到普洱,恰恰好。太早我哪知珍惜?这样的珍贵和饱满不适合猛浪的少年,太晚我品不出那气韵和力度了,中年恰恰好。听雨江湖、花开富贵、枕上思、身边人,就着一杯老茶,就这样闲闲散散喝下去,喝它个天荒地老,喝它个日久天长。如果我有一款小禅私藏茶,我就叫它银碗盛雪吧。那银碗里,盛的是我的光阴,那饼茶里,装了人世间的清欢与滋味,在空灵的禅意里,我愿意,与茶,同老,同销魂。那一杯茶里,也尽是人间的真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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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e945[/em]╰ つ 我们一直都在寻觅寻觅丶那个我们都有的结局 ﹏﹏[em]e7029[/em][em]e2045[/em]